黎夕——无边烟雨
无边烟雨  发于:2015年0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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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黎夕渐渐停止哭泣,莫静尘才举袖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和声道:“哭出来心里是不是好受些?你已经憋得太久了。”

黎夕点点头,脑子里仍然晕乎乎的,思维有些浑沌。可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才叫了“爹”。忽然脸上火辣辣地烫起来,他掩饰地低下头,可莫静尘却看到他红红的耳尖。

他忍俊不禁,第一次看到这孩子这样害羞,原来他也会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第十六章:同囚

由于莫静尘身份尊贵,又有太子亲自嘱咐,牢头不敢怠慢,除了这间囚室简陋些,别的地方都不曾亏待了莫静尘。

狱卒送晚饭来的时候,特意问莫静尘要不要喝点酒,莫静尘摆手。黎夕毕竟刚刚丧父丧母,是自己硬把他从伤痛中拉出来的,可这痛并不会因此少一点,只是暂时被掩盖而已。

他不想在黎夕难过的时候饮酒自乐,而黎夕则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怒视着狱卒,想也不想地斥道:“王爷受这么重的伤,怎能饮酒?”

狱卒讪讪地退了出去,莫静尘转眸看他,瞳孔映着烛光,折射出浅浅的笑意。黎夕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护着他,十足一个孝子的模样,脸上不禁再次发烫,可心里却隐隐有些甜意。

黎夕,你真的中毒太深了。莫静尘,他真会收买人心,而你,也太容易被收买了,这根本不像你……

“不许多想,不许摇摆不定。”仿佛有猜心术,莫静尘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一直是个勇敢、果断、坚毅的男孩,不许做出这种优柔寡断的样子来,那不是你!相信自己现在的直觉,相信自己没有做错。”

那声音温和而又霸道,令黎夕想起他率军攻入南寰王宫时字字震慑人心的喊声。这个人,仿佛天生就有一种力量,让别人对他信服、对他折服。

心里忽然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为什么大胥帝不立他为太子?他文可定国、武能安邦,高贵优雅中不失威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若他穿上一身龙袍,坐在太和殿上,天下岂非都是他掌底风云?

也许,是因为他的仁慈吧?对自己的敌人尚且心怀悲悯,在大胥帝看来,他是不是没有足够的帝王铁腕?

转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莫静尘有些好笑地看他:“自从你进这间牢房,失神的次数越来越多,在想什么?”

“哦,没,没什么,夕儿在听爹的教训。”黎夕垂眸,温顺而恭敬的样子。

莫静尘展眉微笑:“吃吧,吃过后再给我上次药,太子拿来的,想让我少受点罪。”

“嗯。”黎夕点头。

莫静尘苦笑,怎么这小豹子变得乖巧之后他反而有些不踏实?一面希望他是真的释怀了,一面又担心他隐藏了真心。莫静尘,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患得患失了?真的像太子哥哥说的,这孩子给你下了什么蛊?

晚上,黎夕给莫静尘重新上过药。太子带来的药果然是宫中极品,上过后伤口凉凉的,大大缓解了疼痛。原先绷得紧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莫静尘顿觉疲惫不堪。

黎夕见他面带倦色,连忙唤狱卒端了热水来,亲手为他脱袜洗脚。莫静尘趁机拍拍他的头,笑吟吟地道:“以前都是宫娥伺候你,你这辈子怕是从来没有伺候过别人,我真荣幸。”

黎夕仰脸看他,乌黑的眼珠在灯光下泛起宝石的光泽,认真道:“夕儿服侍爹爹是天经地义的,夕儿早已不是太子……”

莫静尘唯恐他又难过,连忙打断他:“你现在贵为小侯爷。”

黎夕唇边掠过一抹飘忽的笑意,幽幽道:“爹能给夕儿平常人家的温暖,夕儿就很知足了。荣华富贵,不过是一场空。”

莫静尘心头一震,这孩子,竟是过早地看破红尘了么?小小年纪说出这种苍凉的话来。他伸手摸摸黎夕的头,扬起唇角,让声音带着轻快的笑意:“这么说话倒似比爹都老气横秋?可不像是个有志气的人呢。我的小豹子这么快就钝了爪子?看来爹要重新给你磨磨才是。”

两声“爹”说得那么自然,倒把黎夕弄愣了。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是想要捕捉那种感受时,却又变得茫无头绪。

“爹。”他轻唤,深深凝视着莫静尘的眼睛,“若是夕儿的爪子重新锋利起来,爹就不怕被夕儿伤了么?”

莫静尘莞尔:“你刚才没睡着,明明听到我和太子的话。我可不怕,就算夕儿伤了我,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黎夕已为他擦干脚,扶他到床上趴着,为他解下外袍,盖好被子。他安安静静地做着这些动作,小脸在灯光里明暗不定,莫静尘看不清他的表情。

很快莫静尘睡着了,睡得很安稳。可是半夜里他突然被黎夕的惨叫声惊醒,不顾疼痛地爬起来,点上蜡烛。

黎夕两眼睁得大大地,直直看着屋顶,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噩梦中醒来的惊悸、痛苦、纠结之色。

莫静尘心痛地把他抱起来,拥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问道:“做了什么噩梦?”

“我……”黎夕的身子颤抖了两下,声音低哑地道,“夕儿没事……爹,对不起,吵醒你了。”

“梦到你父王母后了?”

黎夕摇摇头,语声恍惚:“到处都是尸体……血流成河,父王披头散发,站在满地残骸中……疯狂地笑。还有姑父……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骂我认贼作父、不忠不孝……”

“那是你心里的阴影,你被这些纲常伦理束缚了思想,你解脱不了。”莫静尘在他耳边低语,“人总是活在别人设定的规范、桎梏下,一举一动都不得自由。你一面想顺应自己的心,一面又觉得违背了自己从小所受的教育。所以你矛盾、彷徨、寝食难安。可是……”

他抬起黎夕的脸,让他对视自己的眼睛:“你虽然只有八岁,可你的智慧并不输于成年人。夕儿,你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不是么?先人的观点并不是定论,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没有完全的黑白、是非、对错,你要从大局考虑。有时候,你想做英雄,你想成全自己的慷慨大义,可你牺牲了别人,牺牲了大多数人。

我们都是芸芸众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我们,只有靠自己保护自己,争取自己应得的利益。有时候自私一点并不为过,何况,你还小,没有必要承担那么多责任。

爹不是教你逃避,而是教你去面对现实,克服现在的困境。你看清楚你眼前的事实:虽然你在质疑自己的行为,可你保住了南寰三百一十八条人命,他们会感激你。南寰在战争过后已经安定下来,百姓也会感激你的放弃与退让。

没有什么比平凡的生命更可贵、更值得珍惜。对百姓来说,什么人当皇帝都不重要,他们要的只是平平安安的生活。

所以,丢掉你以前所知的条条框框,你才能真正解脱自己,夕儿,你明白么?”

黎夕冰冷的身子在莫静尘怀里慢慢温暖起来,脸色也一点点恢复正常。他漆黑的眼里露出深思之色,半晌才道:“爹教夕儿的,夕儿会慢慢领悟。对不起,夕儿这样起起落落……”

“不用道歉,你才八岁,能够有这种定力,爹已经很为你骄傲了。”莫静尘赞许地道,“说起来都是很容易的,可换作是我,不一定做得比你好。”

黎夕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来吧,若是不嫌床挤,就跟我睡一张床。不过我趴着,姿势可能不太好。”

“我没关系……”黎夕低低地道,“也不会碰到爹的伤口,夕儿会很小心。”

两人一个趴着,一个躺着,挤在一张床上。唯恐碰痛莫静尘,黎夕一动也不敢动。可是他的身子并不僵硬,反而觉得特别放松、特别安心。慢慢闭上眼睛,慢慢吐出均匀的呼吸。

莫静尘吹熄蜡烛,在黑暗中看着黎夕的脸,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

可这个笑容,黎夕看不见。

第十七章:葬礼

有了黎夕的陪伴与照料,莫静尘觉得漫长的牢狱生活变得不再那么枯寂,连身上的伤痛也大大减轻了。

第二天下午,他的小厮清笳带了一些衣服、生活用品以及一把琴、一些书来给他,看到莫静尘,这位十四岁的少年扑跪在地,带着哭腔喊:“王爷,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为什么会触怒了皇上?府中上下听说王爷受罚,个个忧心如焚。可太子派人传话,不许我们当天就来看你,我们谁也不敢妄动。”

“哦?那今天怎么来了?”莫静尘问道。

“是太子求了皇上恩典,允许我们来探望。”

莫静尘心里涌过一股暖流。

“王爷身上有伤,就让清笳留下服侍王爷吧。清笳去求牢头,若是他不答应,清笳就去求太子、求皇上开恩。”

莫静尘示意他起身,蔼然微笑:“有黎夕陪着本王,本王一切都好。”

清笳怔了怔,带着明显戒备与抵触的情绪看向黎夕,黎夕默立一旁,视若无睹。

莫静尘安抚般地道:“等本王出天牢,他会住到我们王府。我已认他为义子,他是你们未来的小主人。等他长大,我会求皇上封他为世子。”

清笳吃惊地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道:“世……世子?王……王爷不打算娶妻生子么?”

莫静尘笑道:“怎么?不娶妻生子很奇怪么?你就那么希望王府有一位女主人?”

清笳张口结舌:“这……难道娶妻生子不是寻常事么?王爷身份尊贵,皇上与蕙妃娘娘……”

“你真会操心。”一个温和的眼神就把清笳后面的话全部堵了回去,清笳垂下头,讷讷道:“奴才不敢……”

“回去吧,告诉林管家,叫他把栖梧院腾出来,收拾干净,准备迎接少爷回府。”

清笳满腹狐疑,却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恭声应是,犹犹豫豫地退了出去。

黎夕怔怔地看着莫静尘,看着他脸上霁月清风般俊朗的笑容,心里百味横陈,说不出是喜悦还是酸楚。他真的打算为那叫素颜的女子终身不娶、绝情绝爱?可是将来呢?将来有多少变故,谁能预料得到?

不知为什么,想到他将来有可能娶妻生子,他心里就极不舒服。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他只想与莫静尘在一起。

第三天上午,早朝后,太子莫惊风亲自前来宣旨:赦免软禁于崇恩馆的所有南寰人犯,将其遣回故地;封原南寰太子黎夕为常乐侯,暂居誉王府,待十五岁后再设侯府,十五岁之前归誉王莫静尘教导;即日将黎越夫妻下葬,择址蜃阙山麓,由礼部差人筹办,太子监礼。

莫静尘喜出望外,想不到父皇如此开恩,不仅封了黎夕侯爵,而且将他交给自己教导,分明已是默许了他的请求。

“小侯爷,请吧。”莫惊风看黎夕一眼,面色和缓,又不失威严,“礼部已差人到崇恩馆起柩,我们即刻前往蜃阙山。”

好像一道电流瞬间击过全身,剧烈的痛楚从黎夕眼底泛起,迅速扩散到整张脸庞。唇上迅速失血,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握紧。

“太子殿下,请叫臣名字,臣不敢当。”一字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声音犹如被撕裂了一般,男孩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抬头道,“殿下请。”

“太子哥哥。”莫静尘叫住莫惊风,“可否容臣弟同往?”

莫惊风略带责备地道:“你身上有伤,不便行动。何况现在你被禁天牢,没有父皇旨意,我也不能私自放你出去。”

莫静尘一滞:“……是。”

“有我在,不必担心。”莫惊风撂下一句话,向黎夕偏偏头,“走吧。”

蜃阙山下筑起一座坟茔,坟上以黎夕的名义写着:先考黎越,先妣秦娆之墓。黎越的妃嫔、王室近亲以及魏轲、黎夕等人拜倒在坟前,哭声一片。

魏轲就跪在黎夕身边,自始至终没有流一滴眼泪。他的目光一直锁在黎夕脸上,深刻、尖锐、犀利,仿佛恨不得将目光化作匕首,割开黎夕的脸,看看上面有没有伪装。

黎夕也没有哭,可是他的眼睛已经通红,指甲划过掌心,殷红的鲜血沿着掌心滴落下来,一滴滴落入坟前的泥里。

父王,母后,想不到最后,你们被葬在天都。你们本该进南寰的王陵,与历代先祖葬在一起,可是现在,你们成了孤魂野鬼,飘荡在异国他乡的天空中。

疼痛过了极限,心就变得麻木了。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那些平日得宠的妃嫔们掩面痛哭,看到她们脸上哭花的妆容,他忽然觉得讽刺、悲哀。他看不到她们的真心,他只从她们的声音中听出一点获释后的侥幸。若说真有伤心,那也是为哀叹她们失去的荣华富贵吧?

“待会儿向莫惊风请求,我们单独说几句话!”魏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冷电般的目光扫过来,带着压迫。

黎夕木然地点点头。

直到葬礼结束,黎夕向莫惊风请求,容他去崇恩馆取他的衣物。莫惊风同意。

回到崇恩馆中原先的住处,魏轲紧跟进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脸色阴沉,嘴角扭曲:“今日大胥帝派人来宣旨,说封你为侯,还把你交给莫静尘教导?”

“是。”

“你前两天在哪里?”

“莫静尘为我们求情,触犯天威,被大胥帝杖责五十,押入天牢,我在天牢陪他。”

“你……”魏轲脸色铁青,手指牢牢扣住黎夕的衣领,厉声道,“你投敌叛国、认贼作父,你还是南寰太子么?你忘了你父王母后是怎么死的?忘了南寰的血海深仇?”

黎夕看着他,平静地道:“我是奉了父王遗命,为保全大家,也为保南寰从此太平。”

魏轲冷笑,连齿尖都透出寒意:“只是如此,莫穹苍会封你为侯,莫静尘会担起教导你的责任?黎夕,是不是莫静尘给你吃了什么迷药?自从你认识他,你就忘了自己是什么人,忘了你身上背负的国仇家恨!”

才十三岁的少年,五官深刻得犹如刀削,双眸中闪动着鹰隼般的光芒,一字字道:“你告诉我,说你是故意的,说你想韬光养晦、卧薪尝胆,说你终有一日为父母报仇、为南寰报仇!你说,你说啊!”

黎夕轻轻推开他,低声道:“表哥,对不起,我该回去了。你们回国之日,恕我不能来相送。表哥,保重。”

“黎夕!”魏轲嘶吼,压抑着声音,目光化作利箭,一步步逼过去,把黎夕钉在墙上,“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清自己,你中了莫静尘的毒,你现在根本不是你自己!”灼热的气息喷到黎夕脸上,魏轲眼睛里燃烧起一股异样的火焰,幽幽的,像地狱的冥火。

黎夕忽然觉得一阵心悸,表哥这样子,让他觉得陌生,甚至有些可怕。

“黎夕,我们要回去了!”莫惊风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及时打断了魏轲的逼迫。黎夕最后看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回到天牢,莫静尘不顾身后疼痛,急急迎上去。男孩的脸色苍白如纸,神情近乎虚脱,目光涣散,喃喃唤了声“爹”,一头倒进莫静尘怀里,昏了过去。

第十八章:病中

莫静尘连忙抱起黎夕,把他放到床上,拍拍他的脸:“夕儿,夕儿。”触手肌肤滚烫,再摸摸他额头,轻叹:“这孩子,果然是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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