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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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紧闭,没有官差,自己安然躺在床上,其实已经说明了许多事情。
屋子里,当属祁扬最为狼狈,鼻青脸肿侧倒在墙角,似是意识不清,低弱地呻吟。
原来三兄弟自小敏处知道了真相后,便出门去找,直找到巳时过半,终于将人给扭了回来,回来时已被三兄弟给揍得鼻青脸肿。莫无自然不会客气,二话不说,一拳将祁扬打倒在墙角,便再没有爬起来过,众人静默不言,没人去扶,也没人阻止,其实都心知肚明,祁扬如今还能活着,已是奇迹。
“大夫说小敏后脑的伤口因为一直被锦帕压着,虽是流血,但缓了许多,加上似乎服下极好的药物弥补亏虚,这才保住了性命。”云叔爱抚着自己瘪下去不少的钱袋,满面忧愁,“我是因为这一点才同意不报官的……哎呀,赏金呀……”
“咳咳……”三兄弟清嗓,提醒着要钱不要命的人。
“你若报官。”倾情冷冷站起身子,腰际长鞭如活物般倏然一展,堪堪落在云叔身侧,啪得一声,掀起一阵尘土飞扬,云叔面黑无语,垂泪望向姐妹花。
“哼!”姐妹花鼻子哼哼,一脸不屑鄙夷,转脸不理。
莫无默然,冷青翼窘迫。
身份的暴露,源于冷青翼易容的脱落,大约是先前推搡挣扎,亦或是鲜血沾染,总之那时莫无顾着替冷青翼缓解心疾腹伤,自然顾不到什么易容。
最先发现的是小柔,然后是倾情,三兄弟,云叔,小敏……
纸包不住火,莫无多年杀手的自警,已做了灭口的打算。
一触即发的杀戮中,倾情说:“我喜欢他们,无论他们是谁。”
“我们也是!我喜欢程无!”小柔紧跟着跳起,欢脱地抬起姐姐的手,“姐姐喜欢程青。”
“小柔,要叫哥哥……”小敏身子还虚,苍白的脸上微微发红。
“我们……”三兄弟对望一眼,略显腼腆地说道:“之前程无兄弟也帮了我们不少,那日在城门,推推搡搡间都护着我们,虽然一直没说,但我们三兄弟可不是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之人。”
“……”墙角的祁扬,自动被忽略。
“……”云叔默然不言,神情凝重,思虑再三,看向众人,说道:“你们可知其中危险?一个个倒说得轻巧,不怕被牵连,活腻了么?!”
“云叔……”小柔甜腻腻的声音缠了过来,云叔头皮一麻,嘴角一抽,就看到小柔阴恻恻的笑容,“活腻的是你吧……呐,杀人灭口听说过么?”
“……”云叔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看了眼杀意已起的莫无,当场冷汗直瀑,“其实吧,我就是提醒提醒,队里也不是我说了就算,我听大家的,听大家的。”
“……”莫无一直不言,心中杀意稍减,看着床上一张苍白的脸,利益权衡,得失之间,他的想法与冷青翼略有不同。
若是可以护得冷青翼安稳,即便让世上所有人陪葬,他莫无都在所不惜。
只是冷青翼辛苦强撑一句“莫杀”,自然没有白说。
“其实,我们本来已打算悄悄离开……”冷青翼靠坐在床上,苦笑浮于唇角,如此情形,大约也不可能离去,秘密揭穿,众人间关系已是微妙到了极致。
生死间,十余日的情谊,自是建立不起那般坚固的信任,思量间,似乎只有杀了所有人一路可走。
不愿杀,但猜忌已起,为求稳妥,莫无不定会再让步。
“这样,我们来做个生死之约。”平日里骂骂咧咧尖酸刻薄的云叔,每每危机面前都能端得四平八稳,处理得当,“我昨日打探,京城又对各处城镇下了命令,出城者皆需搜身洗面,查看仔细,你们俩这般定然出不去。如此,我们护你们出关,你们保我们性命,也算公平,你们看如何?”
“极好。”
已是好得不能再好,冷青翼看了眼莫无,眸中带有请求,莫无不语,算是默许。
“可是,这要搜身洗面,我们又有什么办法?”阿德不解,心下担心。
“办法自是有。”云叔见两人应允,不觉松了口气,笑看众人,掩不住得意,“西广苏家。”
众人面面相觑,冷青翼却不担心,见云叔表情,应是十足把握。
“今日小年,晚上城中有灯会,大家一宿未睡,都回房休息吧,晚上一起吃了元宵,便去逛逛,明日一早启程。”
诸事已定,便无留下叨扰的理由,云叔一番安排,众人便三三两两散去。
临走前,云叔领着阿忠走到祁扬面前,复又向莫无冷青翼拱手弯腰道:“多谢二位不杀祁扬,此人懦弱胆小,却偏偏心高气傲,骨子里也不算坏人,我们和他相处三年,自是也有几分感情,对其所作所为,我在此向二位致歉。”
“其实我们也有错失,此事便算扯平,相信云叔也不会轻饶他。”冷青翼淡然而笑,抬首便见莫无的脸又阴郁几分。
“那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阿忠扶了祁扬,跟着云叔出了屋子,屋门关上,独留两人。
“你就这般信他们?”莫无终是开口,语气自是不好。“不怕他们出门便去官府?”
“不怕。”冷青翼努力撑起身子,去拉莫无,一脸讨好,“你又忘了,要说几次?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你那般救她,可想过自己?”不必拐弯抹角,莫无冷脸相迎,心中已是不悦到了极点。
“……”冷青翼眨了眨眼,一双眸子里便有了雾气,撑着身子的手忽然一松,整个人便往床下栽去。
“你!”莫无双手一伸,将人接了满怀,还想说什么,冷青翼已是不由分说仰首吻上那下撇的唇。
数秒后,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别再这样了。”一番深情拥吻,莫无坐在床侧抱着冷青翼,那大力的双臂,箍得死紧,“再有一次,无论是谁,我定杀光!”
“嗯……”冷青翼轻轻点了点头,轻笑的唇边,无比的满足。
是怎样的情怀,才能做得到?
这般杀戾深重的人,为了他杀人,也为了他不杀人。
忍住了什么,做到了什么,比承诺更珍贵的,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四回:陆离斑驳
白滑粘糯,软香扑鼻,心藏细甜,浮水不落。
人满座,佳肴满桌。
白瓷汤碗端上,漂滚颗颗浮元,白嫩讨喜,香气四溢。
觥筹交错,只饮薄酒,酒多误事,堪堪而忧。
冷青翼坐于桌边,莫无身侧,易容遮面,不复容颜,唯一双眼,皓月碎星,温柔绵绵。
酒,自是不让喝的,一桌佳肴,也多是只能看,不能食之。
莫无特地要来淡薄稀粥,如此气氛下,倒也不觉索然无味。
“只能吃一个。”白瓷汤勺,舀了一只汤圆,在小小的碗中,浮浮沉沉,滚圆晶莹,煞是可爱。
“好。”冷青翼自莫无手中接过碗来,脸上略微浮着孩子气,虽说只能吃一个,但对于一直喝着清粥苦药的他来说,已是极美的香甜。
人食苦,方思甜。
众人皆是放下手中之物,从未见人如此小心翼翼,只为一只汤圆。
身子虚,手轻颤,勺中之物,盯了半晌,轻轻吹拂,细细咬下,似是舍不得,又像吃不够。冷青翼半眯着眼,慢慢品味口中久违的甜,待到全部吃完吞咽,方才惊觉众人皆是看着自个儿,不禁羞赧,略微回想,吃时百般专注,竟是如此忘我,大约颜面尽失。
莫无也在看,看得满腹辛酸,却隐于面下,不言。
“程青哥哥,要不要再吃一个。”小敏不忍,恨不能将满碗汤圆都给了冷青翼。
“……不用。”冷青翼笑着拒绝,味蕾攒动,口不对心,奈何胃腹有伤,甜黏之物多食自然有害,不可贪图口欲。“一只足矣。”
“大家快点吃,灯会已经开始,可别错过了。”云叔放下碗来起身欲行,“我去趟苏家,你们莫要招惹麻烦,要不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云叔走后,一碗汤圆众人一分,很快见了底,酒足饭饱,自是相约去看灯会。
“程青不能去,所有你也就不去咯?”小柔对着莫无嘻嘻笑着,“别担心别担心,我是猜灯谜的高手,定能赢得许多好东西回来,到时候都送你们。”
“程青哥哥,你好好休息,灯会以后还有许多……”药物作用,小敏已是好了许多,看着冷青翼兀自惋惜,还想说什么,已被小柔拉着往外走,倾情候在门口,与姐妹俩同行,自是全心照看。
“你们去吧,我不爱那些热闹,留下来看着祁扬。”阿忠留下,照应屋子里躺着不能动的祁扬,其余兄弟二人也确知大哥不喜喧嚣,便也不客气,扬长而去。
人渐走远,冷青翼垂眸轻笑,心中暗忖:如此一桌饭,共庆佳节,已是不错。
“我们回屋吧。”莫无伸手相扶,冷青翼轻掩小腹,面上带笑,眸子里却掩着怅然若失。
回得屋子,更觉冷清,屋外爆竹阵阵,锣鼓声声,人声鼎沸,不绝于耳。想来繁华街市,点点红灯,欢声笑语,共度良宵。
“我替你换药。”莫无将冷青翼扶到床上,便取来了外伤药物和用以缠裹的白纱。
“好。”冷青翼平躺下来,解了衣扣,露出小腹绷带,仍是晕染着淡淡的红,不见痊愈。这一刀是他自己所刺,当时心灰意冷,虽不是求死,但也痛不欲生,下手太重,如今不觉后悔。
不过后悔无用,没有致死,已是万幸。
白纱解开,外翻的伤口血肉鲜红,微微泛白,四周青紫淤血不散,看着都觉得疼,更何况生生嵌在虚软的身子上。
“忍忍。”明知那人不会叫疼,莫无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一如往常,药粉撒落,伤处发出滋滋响声,床上的人绷紧了身子,撇了头,咬牙不哼。原是伤处腐肉须待药物化去,再长新肉,此为去腐生肌。
药理不难,可其中苦痛,常人何知?
一刻钟后,药物吸收,腐肉消除,疼痛缓解,冷青翼松了身子,已是满额的汗。
“似乎好了许多……”低弱的声音,不知安慰谁。
“嗯,是好了许多。”莫无手下不停,缠上干净纱布,将冷青翼衣物整好,再替他擦了额上的汗水,“若不是生受一击,此刻大约已好。”
“……”此人耿耿于怀,甚是小气,冷青翼却是心中有愧,不敢反驳,只得继续讨好道:“算我活该,自不量力,以后不敢了……”
“现下觉得如何?”莫无不理那一脸不情愿的讨好,拿了一侧大氅,替冷青翼穿上。
“只是有些抽痛,并不厉害。”冷青翼有些疑惑,看着身上厚实的大氅,屋里暖和,无须加衣,这般……难道是说!
“若是不舒服要说。”莫无并不多做解释,抱了人自窗口而出,早已看好的地形,几处轻点借力,便与风同行,越行越高,竟是去了城中最高一座塔楼……楼檐之上!
冷青翼在莫无怀里,阖眸享受着翱翔般自由快感,风啸呼呼,欢愉层层,心往极乐,无法形容。稳稳落于楼檐之上,冷青翼缓缓睁眼去看,眼前一切,毕生难忘。
皓月当空,满满当当一轮圆;星辰布天,闪闪烁烁一场梦。
街市喧嚣,远远近近一首曲;灯火簇拥,蜿蜿蜒蜒一条龙。
人间已远,月在手边,俯瞰成景,仰望成情。
双双对对生生世世一轮回,平平淡淡朝朝暮暮两人醉。
“莫无,你是否经常这般俯瞰苍生?”冷青翼被莫无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怕单薄如他,疏忽间便被风吹了去,“这般看着,可看得到我?我若在地面仰首,可能看得到你?”
“你若在地面,我不会在这里。”莫无掌下带了内力,初春气温自是清冷,加之前几日多雨,如今高处不胜寒,怀里人已在微微打颤,“别说话,呛着风难受。”
“莫无……”冷青翼贪念着眼前的一切,笑得开怀舒心,似是所有苦痛已消失不见。“竟是这般的美……”
少时,他曾夜游灯会。近处观望,每一盏灯笼精致秀丽,画布图案,惟妙惟肖;灯联灯谜纵横于头顶,众人信手拈来,凝眉思量,有答对的孩童,又叫又笑,热闹欢愉;满眼的人头攒动,遇熟识者攀谈数句,相互祝福,或有相约者,一番把酒言欢,诗词歌赋,乐得喜笑颜开。
从不曾离得这般远。登在最高之处,俯瞰红尘逍遥,看不见人,听不清声,只见得夜幕下的黑,用燃烧着的火焰勾勒出的庭院楼阁,街市小桥,星星点点,若即若离,瑰丽浩瀚,热烈沸扬,繁花似锦,浮华如花。说不清,辞赋贫乏,不足以形容,所有的一切,撞入眼里,刻在心上,永世珍藏。
这般壮观的景象,他带他来看,他看着景,而他看着他。
景再美,美不过他。
“天凉,我们回去吧。”莫无收了所有凝视目光,其间那人浑然未觉,可见远比想象中渴望自由徜徉,“来日方长。”
“再一会儿……”冷青翼似是看得痴了,仰起头来,笑看着莫无,如顽童般耍着赖,“就一会儿。”
抬手轻轻扯去易容,月光下,万世繁华为景衬托,怀中之人,美得惊心动魄。
“好。”莫无应声俯首,一吻芳泽。
唇齿交合间,浑然忘我,紧紧相拥时,世事不论。
砰然一声,夜空骤然而亮,灯会迎来最高朝,人人皆是仰首而望,望漫天烟花荼蘼。
“……”冷青翼脸色微白,抬手掩着心口,倏忽间的巨响带来些许惊吓,心口微微刺痛,但很快淡去,只因眼前一切,绚烂得太过不可思议。
“要紧么?”莫无不舍地放开冷青翼的唇,大掌贴上心口,感受着掌下微显急促的跳动。
“没事……”冷青翼笑着摇了摇头,一双眸子里反射着色彩斑斓的光,伸出了手,手指伸展,像是指尖就要燃烧,“多怕……只是一场梦……”
似是金色闪亮的瓢泼大雨,又像扑面而来的万千星辰。
似是彼岸怒放的生死之花,又像黄泉水面的粼粼波光。
一瞬的绚烂夺目,永世的灰飞烟灭。
谁为谁捧白丝灯,谁为谁守千古魂。
烟花易冷,人世易分。
若是梦,该如何醒来?若是醒来,该如何生存?
“……”莫无看着那人缓缓滑落眼角的泪痕,伸手捧了那人的脸,用指腹细细抹去。“青翼……”
动情的话,却不会说。
“我是因为太高兴了……”冷青翼面上泛红,不觉窘迫,“没事,我知道这不是梦,我们已经逃离,再也不会分开。”
“对不起。”再次垂首亲吻,温柔而深邃,散出的光华,盖过了身侧的璀璨。
万物皆远,楼檐上风吹发动,梢端交缠,悲欢离合,再也割舍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