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似有所感，抬起头看过来，却只看见烈嵘厌恶的眼神。

“虽说末影不会动这些试验品，但是它们却会放任人类自相残杀。”云亦道：“所以我们进城之后，最应该防备的反而是隶属于末影的人类。不过有你和亚莱恩在，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问题当然不是这个。”烈嵘低吼：“云亦，你就不担心吗？如果整个世界的人都变成了被末影控制的改造物，那会有多可怕！”

“可怕？”云亦反问：“我倒是觉得，状况不会比现在的更差。”

经历了多次背叛，他对人类本身存在的丑恶，本身就感到厌烦。

“你是真的这么想的？”烈嵘认真道：“哪怕叔叔和我，哪怕亚莱恩，哪怕这些相信你的人，都在你面前变成被末影控制的傀儡，你也无所谓吗？”

云亦的眼神闪烁不定，没有回答他。

“你回答我啊！”

“不会，云亦绝对不会放任人类变成傀儡。”与烈嵘的愤怒不同，秦楚看向自己的契约者，“你带我们来都城，不是将为了将这些信任你的人送入虎口，也不是为了抹杀他们最后的希望。你有办法的，是不是？”

他看着云亦，眼中是一片信赖与坦然。

“是的，还有一个办法。”

云亦闭了闭眼，开口道：“阻止末影控制、改造人类，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局势演变到不可收拾之前，灭杀它们的最高统治者，也是一开始分裂出族群第一个末影。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出这个‘母体’。”

末影都城中，坐在宝座上的男孩低垂着脸，月光下的纯稚脸庞，格外惹人怜惜。

56、孤月之夜

战争的来临比任何人预想得都要快。

不久前，幻兽对人类来说还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物，而这个月他们就将与对方开战。很多人还蒙在鼓里，开战？为什么是和幻兽城？末影族呢，那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吗？

无论底层的群众是怎么想，做出决断的高层却是自有谋断。利益，才是驱使他们发起战争的唯一原因。

在奔赴战场的前一天，谢尔得到元老会的召集，秘密前去会面。

黑暗的圆形大厅中，灯光从上方打下，带着压抑沉重的气氛。

“你的人偶呢，怎么没有带来？”

沙哑的声音从面具的背后传来。

谢尔站在圆厅正中，在他周围是十八张高背椅，每一张豪华的椅子上都坐着一个面具人。他们的背脊紧紧地贴在椅背上，仿佛那样就能稳住他们的脊梁，增多他们的荣誉。

听到问题，谢尔的头低得更低了。

“精致的玩偶当然需要细心保管，以防万一。”

“哼。”

面具后似乎有人不屑冷笑，但是谢尔却分不出声音是从哪里传来。他甚至怀疑，这些高高在上坐着的元老们，究竟还是不是人类。无论是他们低哑古怪的声音，还是黑红可怖的眼睛，都在昭示着他们非人的身份。

自从与末影合作后，被改造的人类不仅可以获得更强的力量，也可以获得近乎永恒的生命。只是他们的性格，似乎也变得更加古怪。但是，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浑浊眼睛中的贪婪欲望，这一点倒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罢了，明天你将那个人偶带好。到时候，让他与希亚赫斯三世一起出现在战场上。”面具后传来桀桀怪笑，“我倒要看看，那帮傲慢的怪物会是什么表情。”

比起被称为怪物的幻兽，谢尔私下觉得，眼前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才更像是怪物。不过，他只是恭敬地低着头，没有让任何人看出他眼中的讽刺。

“遵命，长老。”

在对方不耐的挥手中，谢尔鞠躬退下。在走出圆厅后，他遥遥望了一眼远处的宫墙，噙着一丝笑意离开。

宫墙上，加林放下望远镜，说：“他好像看见我了。”

他和拉法尔听到谢尔进宫的消息后，就一直在附近守候。

“明天就是出战的日子，这时候元老院秘密把他召唤进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拉法尔怎么也想不通，索性回去找莱茵商量。

找到莱茵的时候，他正在和烈钺元帅一起研究加林的笛子，想着能不能有什么办法，能把这边的消息清晰地传过去。

“谢尔进宫？”听到两人的讯息，莱茵皱了皱眉，“你们听到什么了没有？”

“他们防备得太森严，什么都没谈听到，而且我们似乎还被他发现了。”拉法尔说。

“他有没有对你们做什么？”莱茵紧张道。

“这倒没有。”

“奇怪，在安铁达那次，我们害他伤得那么重，他竟然不报复？”

“恐怕，他现在是没有心思估计你们。”

一旁，烈钺元帅道：“明天一早，军队就要出战幻兽城。这个时候，元老院将他喊到王宫里来，应该为了商议战场上的重要事宜。”

“可这谢尔只是一介小小督军，明天出战的是您和另一位将军，哪里有他参与的余地？”

“可是他手中，有我们都没有的秘密武器。”烈钺元帅沉声道。

其他人脸色一凛，莱茵失声道：“难道是……”

“就是那个幻影。”烈钺说：“我今天得到消息，明天希亚赫斯三世也会随军同行。三世手里还拿着王权之剑，到时候再与长相酷似幻兽王的那个幻影一起出现。你们说，幻兽城会怎么想？”

“他们会认为，那个冒牌货才是真的幻兽王！”拉法尔咬牙切齿道：“而且秦楚还远在北大陆，根本赶不回来作证。”

烈钺点了点头，继续道：“临战被扰乱军心，又面对自己失踪五年之久的王，幻兽城的部队恐怕不是这边与末影联手的人类的对手。”

“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女干计得逞吗？”莱茵焦急地道。

烈钺叹息：“如果希亚赫斯陛下和幻兽王能及时赶回来的话……”

然而，所有人知道这个希望不过渺茫。远在另一个大陆的云亦和秦楚，他们可能面临着更危险的局势，根本无暇分身。

“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事情走到最糟糕的一步。”烈钺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加林，“这支木笛，可以先借我一用吗我想试一试能不能再联系到他们。”

加林点了点头，“反正对我来说也没用了。”

烈钺又对莱茵和拉法尔道：“明天出征后，你们跟在我身边不要随意走动，别被他们抓住把柄。”

“元帅。”莱茵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如果陛下他们赶不回来，您真的，要带领士兵与幻兽城战斗吗？即使知道，这是元老院的阴谋。”

烈钺收起笛子，没有看他。

“我的职责，是守护这个国家。”

他不再言语，迈步离开。

莱茵看着他决绝的背影，低叹一声。拉法尔上前，安慰他道：“你放心，事情总会有转圜余地的。”

“我也希望如此。”

王城此时才刚刚入夜，相隔半个星球，比王宫所在地时区早八个小时的北大陆，则已经迎来了第三日的凌晨。

黎明之前，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北大陆的夜晚却看不到一颗星星。往日，对这里的人类来说，无星的夜晚令他们窒息而绝望，但是今天却有不同的意义。

一支数十人组成的小小部队，正从地下道悄无声息地入侵末影的都城，带着他们以卵击石的勇气，向可怖的敌人进发。

“就到这里吧。”

云亦转身，对哈维道：“等会我和秦楚出发去救秦风，我其他的同伴，会和你们一起去袭击这里的营哨。”

哈维点头，“那我们在哪里会和？”

云亦看着他，目光复杂，“如果我们成功把人救出来了，会去找你。如果没有……你们自己小心。”

“好，祝你们顺利。”

哈维没有问更多，没有问云亦为什么一定要兵分两路，为什么不带着他们一起去救人？听完他的吩咐后，就开始和烈嵘接触，商量着怎么布置人手。

临走的时候，许多人注视着云亦，用目光无声地送他离开。然而那目光中承载着太多东西，云亦无法回头。

“你觉得他还会回来找我们吗？”亚莱恩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喃喃道。

“他说过，如果他活着他就会回来。”烈嵘淡淡道。

“是吗？”

亚莱恩转身看向身边的一群人，这些对明天毫无所知的人，正带着一脸的无畏去奔赴一场死亡的约会。他轻笑，“回来。看来至少……他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前祭司收起笑容，低下头，眼中是无人察觉到的忧伤。

跟着云亦越走越远，秦楚回头看了几眼，“还有人再冲你挥手致意，你不说些什么吗？马上可就要战斗了。”

“没有必要。”云亦冷冷道：“战斗不要多愁善感的情绪，他们记得自己该做什么。”

秦楚却一眼看破了他，“我还以为你是不敢回头，怕自己记住了那些面孔，回来后却再也看不到那些人。”

“秦楚——”云亦抬头瞪着他，眼中是凶狠的光。秦楚却爱极了他这恼羞成怒的小模样，伸手揉了揉他一头黑发。

“你要是再诚实一点，大家就不会总是误会你了。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其实你是个面冷心热的软心肠。”

云亦咬牙，“你给我安静点！”

知道再逗下去会适得其反，秦楚笑一笑，握住他的手。

“走吧。”他说：“我陪你一起。”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纷繁错杂的巷道里，乘着夜的阴影，无声融入黑暗。

地牢里，秦风若有所感，突然抬起双眸。

在他头顶的小窗里，是只有月亮没有繁星的夜空。

孤月之夜。

57、相遇

云亦和秦楚都知道，末影将秦风关押起来，肯定不会轻易被他们找到。但是他们手里有哈维给的地图，末影都城本是人类建筑师所造，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座城市的构造。凭着这份地图，云亦挑选了几个有可能的关押之地，一一寻觅过去。

他们一路上尽量掩藏自己的行踪，即使是偷袭也是一击必中，不留后患。这一路行来，倒是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当然，其中也有烈嵘与哈维等人在城中交战，吸引了敌人绝大部分注意力的缘故。

眼见接连排除了好几个嫌疑地点，只剩下最后一个，在辗转的路上，云亦却突然心绪难平起来。

“怎么了？”

发现他的不对劲，秦楚回身问。

“这一切，会不会太顺利了？”云亦抬头看向他，黑色的眸子里显露出迟疑。

“我们闯了这么多地点，末影竟然没有追上来，未免也太可疑。”

“你是在怀疑，这是它们布下的陷阱。”秦楚并不笨，一语点破他的疑虑，道：“但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办法。”

他说这话的时候，云亦抬头，正好看见月光洒落在他的银发上。本该是倾斜如华的景色，此时却多添了几分阴影。秦楚发丝中的黑色，越来越多了。云亦一窒，忍不住就伸出手去。

秦楚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直直看向他：“在我彻底被感染之前，得找到我哥，才有希望解决我现在的问题，是不是？”

云亦没法回答他。在此之前两人对发生在秦楚身上的异状都是心知肚明，却又避而不谈。

从第一次觉醒幻兽王的力量开始，秦楚的改变就在逐步发生。或许最开始的时候秦楚对此还有所疑惑，但是到现在他也差不多明白了。他的觉醒，是在跟随极北军初次对战末影时发生的。那并不是偶然，而是当云亦击碎末影的核心后，秦楚吸收末影的力量所致。从那以后每一次与末影族对战，秦楚身上的力量便加强一分，记忆也恢复一分，但是同样的他身上被末影侵染的部分也逐渐扩大。

秦楚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很诡异。他是人而非人，是幻兽却也非幻兽，而且身上所有属于幻兽王的力量，都是通过吸收了末影的力量后转换得来。可以说，秦楚是最大的集合体，他集人类、幻兽、末影于一身，而属于末影的那一部分却在渐渐扩大。

没有人知道，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会不会像末影十三那样，从一个人类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怪物。

之所以他们急着要找到秦风，哪怕闯入末影都城也在所不及，就是想在一切发生之前有所挽回。毕竟，秦风才是复苏幻兽王的那个人。对于秦楚身体的情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见云亦不回答自己，秦楚笑了笑，道：“其实我不在意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如果找到大哥后，能变回原来的模样是最好不过。只是……”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犹豫，“如果我还是我，变不成‘他’，你会怪我吗？”

云亦一震，不再回避秦楚的视线，抬眸望向他。

他们两人都知道，秦楚说的‘他’指的是谁。幻兽王路西法多，不是幻兽王秦楚，也不是人类秦楚。而是照顾着云亦成长，陪伴他历练，代替他死亡的路西法多。那个得到所有幻兽尊重，当之无愧的强者；那个可以与希亚赫斯一世惺惺相惜，谈笑间定下盟约的生死至交；那个愿意为云亦甘心赴死，用一命换一命的契约者与伴侣。他的名字是路西法多，而不是重生后记忆不全，会为捡到一个麻烦念念叨叨，会为云亦的隐瞒而愤怒伤心，啰嗦又心软的普通人秦楚。

即便继承了力量与记忆，即便灵魂还是同一个，但是秦楚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是云亦心中的那个幻兽王。如果云亦找到秦风的最终目的是希望他恢复“原样”，但是他又无法复原，云亦会不会失望？

他问出这个问题，却又最害怕听到答案。正在懊恼间，手上触碰到一股温凉。

云亦回握住了他的手，把他的双手蹭在自己脸颊上。迎着秦楚错愕的视线，云亦脸色飞出一抹红晕，轻声道：“我饿了。”

“什么？”

“我想吃你做的羹汤和麻辣豆腐。”云亦看着他，手握着紧紧的，不愿意松开。他的眼睛紧盯着秦楚，似乎是害怕他离开，“还有萝衣爱吃的皮蛋瘦肉粥。回家以后，能再做给我们吃吗？”

家，一个字，却不是一幢空空的房子，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

刹那间，秦楚心头阴霾尽散，他露出大大的笑脸，捧着云亦的脸蛋，在上面狠狠亲了一口。

“回去以后，把所有人都请来我们家吃火锅！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云亦羞恼，狠狠拉下他的狼爪，但是两人之间的气氛却缓和了许多。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秦楚知道这是云亦能做到的最好的答复了。他愿意和他一起生活，是和秦楚，而不是路西法多。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追根究底呢。

“走吧。”

秦楚握住云亦的手，“还有最后一处，哪怕是龙潭虎穴，我们也要闯一闯。”

“恩。”

云亦回握住他，两人都知道，无论这究竟是不是末影针对他们的陷阱，终点也都近在眼前了。

他们最后一个去的地方，是一座水库。原本是用来储存都城中饮用水的地方，却暗中被人改造成羁押秦风的水牢。云亦和秦楚自然不知道此事，他们抵达的时候，只是望着外面的看守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