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皱眉，“一直？”

他挥手让管家退下，自己上了顶楼。推开通向楼顶的木门，谢尔一眼就看见了自己想找的人。那是道无法让人无法忽视的背影，映衬在银白的月光下，被风吹动飞舞在夜风中的发丝，仿佛都是透明的水晶；银灰色的眼睛，像是世上最费心力打造的宝石。而此时这副宛如大理石雕刻的完美容颜，正轻皱着眉，望着北方眼神中仿佛带着一丝忧虑。

忧虑？

谢尔嘲笑自己多想了，一个人偶怎么会有感情？

“路西法多。”他冷冷地开口，“过来。”

美丽的人偶听见呼声，抬脚向他走来。

“跪下。”

路西法多毫不犹豫地在他面前跪下。

果然是没有自尊的人偶。谢尔冷哼一声，“三天之后随我出门一趟。”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恶意的笑容，“想必幻兽城的那些家伙，看到你一定会大吃一惊吧。被曾经的王者当做敌人屠杀，你说他们会是什么感受？嗯？”

路西法多毫无反应。看着他这木讷的脸，谢尔也自感无趣，他不耐烦地挥手道：“跟我回去。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擅自离开房间。”

路西法多木木应着，走在谢尔身边，脸庞藏在月光的阴影下。临下楼前，他却突然抬起眼看着远方，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在喊谁的名字。

谢尔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因为没有人会想到，这个不过是制作出来的冒牌货，竟然会带着感情念起另一个人的名字。

他唤：

【云亦。】

……

云亦握着剑的手停了一停，转头问：“你喊我？”

在他身旁，正挑选武器的秦楚一脸莫名，“没有啊。”

两人此时正站在反抗组织的军火库，为临行做最后的准备。见云亦一脸困惑，秦楚坏笑了笑，“是不是你太想我，产生幻觉了？”说着，伸出手勾上云亦的背，“放心，尽管坦白，我不会嘲笑你的。”

云亦看着他一脸无奈，头疼道：“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性格了？”

“什么？”

“这样可不像以前的你。”

听他说“以前”，秦楚搭着云亦后背的手一僵，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云亦注意到这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嘘。”秦楚抵住他的嘴，“我知道，知道。”

他看着云亦的黑眼睛，认真道：“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你希望看见的‘我’并不是现在的我，是不是？”

“秦楚……”云亦张了张嘴，正想要说些什么。武器库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伴着一个大嗓门。

“你们在磨磨唧唧什么呀，都老半天了！”

艾提亚探进头来，冷不防地看见两人之间显得有些诡异的气氛，“呃，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没有。”秦楚冲他笑笑，“你来的正好，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分给每个人。”他将一包捆好的刀剑递过去，“小心手。”

“哦，哦。不过我们是去找末影干仗，要这些冷兵器干嘛？”艾提亚接过来，困惑道：“末影不是免疫物理攻击吗？”

“末影是，但是变成人形的末影，未必还能免疫物理伤害。反正你带出去就是了。”秦楚神秘道：“对了，为了避免误伤。不要让你那个末影保镖碰到这些武器。”

“什、什么保镖！我们只是一般朋友！”艾提亚脸红，恼火道。

“好好，一般朋友，反正都是你说了算。”秦楚大笑，“你把这些拿出去分了，这几天一会我教你们怎么使用。”他说着，就要跨门而出。

“秦楚。”

云亦轻轻拽住他，没有再说话，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歉疚。秦楚挠了挠他的脑袋，“我没事，你不要多想。”

他说：“我们之间的问题，等回来再慢慢说，你会认真听我说的吧。”

“嗯……”

“那就成了，走吧！”秦楚牵起他的手，“还有人在等着我们呢。”

三天后，在新年来临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哈维带着他的手下聚集在地道之中，他们每个人都全副武装，做好了一切的准备。脸上的表情即兴奋，又带着一丝不安。然而却没有一个人退缩，哪怕他们都知道这很可能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斗，也没有一个人退后。

云亦站在最前方，看着这些装备着最简朴的武器就准备上战场的人们。仿佛一眨眼，又回到了他刚刚带领大军，前往沿东的那个早晨。那时候，那些战士也是用这样饱含热忱与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将一切都交到他手中。然后，他们全都葬身在沿东大裂谷，没有一个人回来。

一切是那么熟悉。

云亦闭了闭眼，开口道：“这是一场战争，你们的，也是我的。”

他一出声，现场每个人都安静下来，屏息听他说话。

“也许我们的目的各不相同，你们为了自由，而我只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共同的敌人，我们才合作。但是至少，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清楚一点。”

云亦深吸一口气，“你们很可能，再也不能回来了。”

底下开始有人小声议论。

“离开你们的同伴，离开你们的爱人，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的，去葬送自己的性命。接下来我要带你们做的，就是如此愚蠢的一件事！如果现在有人后悔，可以立刻退出，没有人会阻拦。”

“没有吗？”

“哪怕你们会死在末影的手下？”

“哪怕你们的死亡什么都无法带来？”

“哪怕你最后知道这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费力气？你们确定不后悔？”

云亦一遍又一遍地问着。

许久，才有人道：“不会后悔的。”

“为什么？”云亦问他，“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们自愿的！”

“我们愿意去死！”

“男子汉大丈夫，站着死总比躺着死好！”

“我要那些末影瞧瞧我的厉害！”

“别说了，大卫，你肯定被一下子就打趴下！”

“哈哈哈哈……”

底下有人笑出声来，人群开始起哄。

“希亚赫斯。”

哈维看向云亦，“不用问了，我的兄弟们没有人会后悔。”他的眼神泛着光，“因为这是战斗，为了我们自己的权利而战！我们不想再被奴役，哪怕这是一次注定徒劳的牺牲，也总得有人甘心流出点血，为后人铺路。”他问自己的兄弟，“你们有哪个是胆小鬼，怕流这么一点血吗？”

“没有！没有！”

人群大吼。

“希亚赫斯。”哈维说：“这就是答案。”

为了自由，为了胜利，我们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云亦闭上了眼睛，他耳畔仿佛又回响起了那天在安铁达城下，那些奋战的极北军嘴中的高唱的战歌。

流淌着的，流不干的血啊。

它是战士，永不干枯的灵魂。

“好。”云亦睁开眼，“我带你们上战场。”

“哦哦哦哦哦哦！”

“希亚赫斯王万岁！”

众人一片欢呼，高举起自己的武器，发出热烈的呼声。身后，秦楚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万分感慨。

幻絮50年的12月31日。这天，被后世称为‘剧变之日’。

此时，没有人知道，两场足以左右人类未来命运的战斗，在世界的两端，一起打响了。

55、傀儡

“你很闲吗？”

秦风问。

男人跑到这里来，依靠在铁栏杆上望月已经很久了。

“如果你是来看我笑话，已经足够了。”秦风低下头，看着浸泡这自己血红色污水，“还是说，你还想使用别的方法羞辱我？”

正望着小窗外透进的月光的男人，闻言低头看了他一眼。

“羞辱？”

烈风轻笑，“如果你把我的存在就当做对你的羞辱，那我也无话可说。事实上，我只是来找你散散心。”他叹气道：“你要知道在周围都是末影的城市，我唯一能说说话的也只有你一个。”

秦风瞧不起这个男人的语气，故意把自己说得很可怜，当年还不是他自己选择背叛，不过是咎由自取。烈风仿佛看破了他的轻视，笑道：“可是即使如此，我也宁愿待在这里，而不是那个王城。末影即便没有感情，它们也是诚实的，而人类……”他轻笑一声，不再说下去。

“是吗？可是在我看来，哪怕人类再不堪，也是你的同胞。”秦风沙哑道：“而帮助异族屠杀同胞的你，比你厌恶的那些人还要卑贱。”

听见他鄙夷的语气，烈风深色的眼睛掠过一闪而逝的痛苦。他猛地俯下身，隔着栏杆抓住贯穿过秦风胸前的铁链。铁链摩擦着被穿透的血肉，剧痛震撼着心神，让秦风忍不住想哀鸣，却又不愿在这人面前示弱。

“够了，你又知道什么！卑鄙，屠杀？比起我经历的那些，你们这些小儿科的——”

烈风用力拽住铁链，鲜血不断从秦风伤口溢出，刺红了他的眼。他几乎是愤怒地冲秦风咆哮，却又戛然而止。须臾，喘息一般道：“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真正的！”

他又忽地松开手，放开几乎快失去神智的秦风，任由他摔回污水中，溅起一阵水花。

摸着脸上溅到的水渍，不知是污水，还是血液，烈风冷笑道：“好好活着吧。如果你真的恨我，可别就这么死了——在还没看完这场好戏之前。”

说完，烈风关上地牢的铁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大人。”

门外，早有人恭候，见到他出来，立刻凑上前去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烈风听着，眉毛渐渐舒展开。

“总算来了。”

他微笑，“好戏终于开始了。”

……

漆黑的地道里几十人正匍匐着前行。他们彼此相挨，背部几乎贴着墙，在低矮的地道里爬行。

秦楚的翅膀早就收起来了，他把云亦拽在身边，一手给他挡着尘土，一手给他开路。

“哎，人比人气死人啊。”

后面爬得灰头土脸的艾提亚瞧见了，忍不住叹道：“我怎么就没那么好命呢。”

大概是因为与十三同行的关系，周围的人都避开他。因此艾提亚虽然没有被人挤压，但也没有谁会好心底扶他一把。唯一搭理他的，大概只有云亦了。而现在艾提亚显然不能去找他说话，只能无聊地与身旁的十三搭话。然而他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回答。

“十三？”

他一回头，却看见末影十三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前方的秦楚。他神情专注，似乎都没听见艾提亚的问话。

艾提亚奇怪，来回看着那两人。

“怎么了？你盯着他，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十三说：“那个人，幻兽王……他身上好像有和我一样的味道。”

艾提亚低头嗅了嗅，“味道？汗臭味，我身上也有啊。”

“不是这个。”十三眼神闪了闪，正要继续解释时，前方突然有人放出欢呼，他们终于走到了目的地。

走在前方的烈嵘退到云亦两人附近：“到了！”他说：“这里就是他们密道出口，从出口出去，就是末影都城内部。哈维他们准备把突袭时间放到午夜之后，正是城内的人类劳工休息，末影换班的时间点。”

云亦看了眼正在做突袭准备的哈维等人，点了点头。

“地图给我一份。”

云亦说：“到时候我和秦楚先去地牢救人，你和亚莱恩带着他们对付末影族。”

烈嵘点了点头，复又皱眉道：“可是我们这么点人，怎么对付城里成千上万的末影？”

“对付不了，人数差距和实力都差距悬殊，根本就没有胜算。”云亦淡淡道。

“那你还带他们去？”烈嵘震惊到：“这不是送命吗？”

“末影不会杀了他们。”云亦突然说：“还记得加西亚吗？”

秦楚和烈嵘对视，都想起了那个小男孩，让云亦跑到北大陆的罪魁祸首。

“他伪装成人类的时候，连我都无法看破。而且末影十三除了眼睛的部分，其他也很像人类。你们认为究竟是什么神秘的力量，能将完全不相同的种族，变成另一个模样。”云亦看着两人，缓缓说出一个惊天的秘密，“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那就是加西亚和十三，他们原本就是人类。”

“什么意思？”秦楚皱眉，“如果是人类，为什么又会变成末影？“

“你们难道就不奇怪，为什么北大陆的末影会圈养人类，而它们自己也逐渐变成人类的样貌？”云亦说：“也许这个圈养，本身就是它们为了控制人类，而制造出的一场试验。”

云亦在地上画了个圈，为两人解说起来。

“末影原本是一种类元素的生物，它们的构造和我们完全不相同。根本就不可能通过自身地改变，变成像人类一样。但无论是十三，还是加西亚，他们的肉身的的确确是碳基生命。这不合常理。”

“据我所知，末影原本的繁衍模式是无性分裂。”

云亦花了一个圆，又将它分割，分割，再分割。

“无性分裂的优点是，种群会保持高度的团结性，但缺点也很明显。”他将圆圈越分越小，到最后，化为无，“一直分裂的后果，就是毁灭。末影会毁灭在自己手中。”

“作为一种智慧生物，末影族显然不会放任自己种族灭绝。所以，它们开始研究对策。”

“五十年前的种族战争。”

“二十年前侵占北大陆。”

“以及现在，将目标对准我。”

“你们难道没有发现，末影的目标一直都是一致的，人类！它们的研究对象就是我们。”

作为世界上繁衍最旺盛的种族，作为几乎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种族，人类毫无疑问在自然进化中是成功的。

“末影在研究我们是怎么生存、战斗，繁衍，而现在你们已经见到它们的成果。”说到这里，云亦看着眼前的两人。

人型末影。

他们原本究竟是末影，还是人类？

为什么末影族会圈养北大陆的人，为什么它们会将天资出众的人类带走，并且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些人。为什么会有人类甘心投在末影麾下，哪怕做遗臭万年的叛徒？

如果这一切，都以此为基础。

被改造成末影的人类，会有和末影一样强大的力量，悠长的性命。

那么这世上估计有数不尽的人，为了野心和欲望，心甘情愿被改造。即便，之后的他已经不是他自己。

“怎么会？”

烈嵘嘴唇颤抖，只觉得寒意从脚底蔓延，冻结到心脏。

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末影的最终目的就是将人类改造成它们的同胞。那么到时候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是不是都变成了披着人皮的怪物？你甚至不知道和你相亲相爱的恋人，下一秒究竟还是不是他本人。烈嵘惊疑地看向身后的人群。即便是现在，跟在他们身后的这些人之中，谁知道又有没有披着人皮的怪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