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唐泛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此时隋州虽然还是面色平淡的模样,可看在唐泛眼里,却觉得这平淡之中也蕴含着几分柔情。
难怪一大清早就赶了过来,这真是动了心思了?
那头杜瑰儿与邢嫂子二人的推让已然出了结果,杜瑰儿收下一半的钱,将另一半塞了回去,邢嫂子只能连声道谢,脸上满是感激,跟着伙计去拿药了。
唐泛好奇道:“杜姑娘,虽说仁者方能为医,可仲景堂毕竟不是善堂,怎么连药钱都只收一半?”
杜瑰儿叹道:“邢嫂子的丈夫江叔本是我们仲景堂的大夫,因为身体不好,就没有在这里坐堂,回广灵县乡下去养老,谁知道前不久儿子进山采药,也一去不回,据说人没找着,可能是让山中猛兽给叼走了。剩下江叔和邢嫂子老两口相依为命,江叔自己是大夫,身上有什么不适,都是自己开方子,然后到我们这里来抓药的。他们过得也不容易,邢嫂子这钱,肯定是来的时候拿了什么东西去街口当铺换来的,我自然能少收就少收了。”
唐泛赞赏道:“杜姑娘仁心仁术,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代大医!”
杜瑰儿脸色微红:“唐大人这番夸奖,小女子着实不敢收受,这年头还未有闻女子也能成为大医,我也只是按照我爹教诲的,凭着良心做事罢了。”
唐泛笑道:“杜姑娘此言差矣,远的不说,汉代义妁,宋代张小娘子,皆为一代巾帼名医,岂因男女而有所区别?”
谁不愿意听好话,更何况唐泛的话确实说到了杜瑰儿的心坎上,她虽然含笑不语,可脸上也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隋州实在看不下唐泛在这里哄骗小姑娘,便对他说:“这里人多,那边有茶和点心,你先去那里坐坐,等我回头与你一道回去。”
唐泛倒想说我不饿,不过在隋州的注视下,也只好轻咳一声:“那好罢,你们慢慢聊。”
桌上摆着杜瑰儿让伙计端过来的杏脯和黄芪糕。
仲景堂不愧是医家之地,连点心都透着股养生的味道。
唐泛拈起一块尝了尝,却觉得入口还是甜了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便一边小口咬着,一边百无聊赖地踱向门口。
那位刚刚跟杜瑰儿打过交道的邢嫂子提着药从他身边走过,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唐泛。
唐泛站在门口,瞧着她出了药铺,脚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街口拐角处,看样子似乎是要去西门。
恰好就在这个时候,街口那间当铺里头走出了一个人。
唐泛将最后一口点心吃下,拍掉手上的点心屑,正想转身入内,眼角余光便正好从对方身上掠过。
他虽然不到过目不忘的地步,但见过的人也很少会忘记的,此时身形顿了一顿,很快就想起那个人的身份了。
总兵府上的管家?
唐泛记得那个管家也姓王,跟了王越许多年,最是忠心,之前一开始他上总兵府拜访的时候,王越还特意介绍过此人。
眼下那位王管家从当铺里出来,形迹却不像寻常那样从容,反倒显得有些鬼祟。
唐泛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着他,人也离开仲景堂,一路跟了上去。
路过那间当铺的时候,他还特地往里头看了一下,正好与里面一位掌柜模样的人对上视线。
唐泛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便扭头专心致志地去跟踪王管家了。
王管家的脚程很快,而且借着人群的掩护,很快就跟唐泛隔开很大一段距离。
唐泛不得不加快步伐,紧紧盯住前面,以防把人跟丢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要跟着王管家不放,人都会有手头比较紧的时候,到当铺去典当点东西也很寻常,王管家的行为其实并无不妥。
但唐泛从刚刚站在药铺门口的时候,心中就总有股奇异的感觉挥之不去。
仿佛觉得自己漏掉了某些颇为重要的讯息。
不过眼下他也没有工夫去细想了,只能一心一意跟着前面的人。
也不知道王管家是不是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了,唐泛瞧见他脚下忽然一慢,闪身就拐进旁边一条小巷里。
唐泛微微皱眉,赶紧也跟上去,拐进那条小巷。
小巷很狭窄,不过只有一条路,往前几步就需要往右拐。
结果等他拐过去之后,才发现前方是一条死巷,没有出口。
唐泛一愣,随即意识到对方肯定已经发现自己在跟踪了。
他想也不想就转身疾步往外走。
眼看熙熙攘攘的街道近在咫尺,可还没来得及等他松一口气,巷口处便闪出一条人影。
对方朝唐泛扑了过去,手上仿佛还带着利器。
唐泛下意识往旁边一闪,后背狠狠撞上土墙,紧接着手臂又是一痛。
他禁不住吃痛出声,对方已经扑上来朝他身上一通乱摸,摸完了就跑。
因为对方手上有匕首,唐泛也无法拦阻,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抢了自己的钱袋然后扬长而去。
敢情闹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来抢钱的?
唐大人目瞪口呆,直到旁边有人哎呀一声:“这位小哥,你手上流血了!”
唐泛侧头,发现自己昨天才刚脱臼的手臂又添新伤,胳膊上被划了一道,虽然没有伤及筋骨,但也是鲜血直流,不多一会儿就将袖子给染成了深色。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难道这条胳膊就这么招人恨,人人都瞧它不顺眼?
他自觉伤得不算重,便谢绝了路人陪他去药堂的提议,自己捂着胳膊上的伤口一路又走回仲景堂,来时并不觉得漫长的路,回去反而走得气喘吁吁,加上失了一些血。
等靠着仲景堂的门边时,唐泛就有些晕眩了。
迎上来的又是那个伙计,他见唐泛刚出去没一会儿,眨眼就带着伤回来,不由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来搀扶:“您这是干嘛去了,怎么弄伤的,快快!杜姑娘!杜姑娘!”
药堂里的人很识趣地为他们俩让出一条道。
杜瑰儿闻讯匆匆赶过来,一看到这情形,也连忙道:“快进后堂,那里有纱布和药,先止血再说!”
伙计赶忙扶着人进后堂,那头隋州已经瞧见这一幕,转眼就找来纱布和药,二话不说将唐泛的外裳和里头的单衣都除下一半来,然后开始帮他处理伤口。
杜瑰儿本想进来,见此场景,便也赶紧回避了出去。
虽然这分明不是唐泛的错,但瞧着隋州一言不发紧抿着唇低头为他敷药包扎的模样,唐泛没来由地就有点心虚,连忙干笑一声,意图活跃下气氛:“其实也就是被划了一刀,没什么大……”
碍字在对方抬眼看他的时候不自觉吞了下去。
隋州看着血不再往外渗,锁住的眉头却未松开,只是细心而均匀地继续撒上粉末。
那种刺痛麻痒的感觉让唐泛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但他也能感觉到药粉十分有效,起码伤口在粉末的作用下逐渐收敛,从一开始血流不止,到眼下只是丝丝渗血。
“忍忍。”隋州以为他很难受,动作又轻柔了几分。
“这药价值不菲罢,你别不要钱似地倒,节省一点好,不然杜姑娘回头该心疼了。”唐泛忍不住提醒他。
隋州头也不抬:“反正不是花你的钱。”
唐泛:“……”
这是吃火药了?
隋州一直在盯着伤口敛合的情况,直到他自己觉得差不多了,这才将纱布将唐泛的伤口一圈圈缠绕覆盖起来。
“润青。”
“嗯?”唐泛见他一脸严肃,不由也坐直了身体。
“我接近杜姑娘,是有原因的。”隋州沉声道。
后堂没人,不过他的声音也不大,仅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隋州:“杜家垄断了军中的药材所需,他们运送药材出入城门时,都不必额外经过盘查,若是有人想要利用这一点从中做点什么,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你不要生气了。”
唐泛尴尬道:“我没生气……”
隋州看着他,一脸“你就不要解释了”的表情。
唐泛有点心虚地轻咳一声,讪讪笑道:“好罢,广川,你不必向我解释这么多,我并没有误会你重色轻友。”
隋州的眼神流露出一点无奈,但唐泛还来不及揣测他到底在无奈什么,对方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无波。
过了一会儿,杜姑娘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隋大哥,唐大人怎么样了?”
隋州帮唐泛将衣裳重新穿上:“还好,没什么大碍,你进来罢。”
门被推开,杜瑰儿掀起珠帘,见唐泛衣着整齐地坐在那里,也松了口气:“唐大人,可要我让田大夫给你把把脉,抓点药回去调养一番?”
唐泛含笑:“不必了,偶尔流点血也无妨……”
隋州:“他怕苦。”
唐泛:“……”
杜瑰儿忍笑:“那您平日没事儿多吃点红枣之类的补补血,这两日也可炖点红枣鲫鱼汤喝。”
唐泛觉得自己原本的高大形象全都被隋州寥寥数语败光了,只得有气无力道:“多谢杜姑娘。”
唐泛受了伤,隋州自然不可能再继续待在药铺,便与杜瑰儿告辞,带着唐泛先行离开。
二人出了药铺,隋州便问:“你是怎么受伤的?”
唐泛不答反道:“你让汪直去查查王越府上那个王管家。”
隋州凝目:“怎么?”
唐泛将自己跟踪王管家,反倒遭遇小贼,还被划伤了的事情说了一下,末了道:“那小贼虽说是为了抢钱,但我总觉得他出现的时机过于凑巧了。”
隋州问:“你看清楚他的模样了?”
唐泛点头:“我回去可以画出来,从两边查起罢,汪直那里我不方便公然过去,就要劳烦你了。”
隋州将唐泛送回官驿,自己则前往汪直府上。
这一去就是大半天,唐泛为了等隋州回来,就待在他房间里没走,结果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直到后半夜他感觉到旁边好似有动静,这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回来了?”唐泛问,手肘撑着床榻就要坐起来,没料想碰到伤口,疼得一激灵,顿时清醒了。
“别起来。”隋州道,他脱下外裳,又吹熄了烛火,然后上了床,在靠外那头躺下。
“如何?”唐泛自动自觉地往里边挪了挪,好给他腾出更多的位置,一边问。
“那个伤了你的小贼找到了。”
“嗯?”
“死了。”
这个始料不及的消息让唐泛愣住了,但他看见隋州面露疲惫,便道:“明日再说罢。”
隋州嗯了一声,闭上眼,呼吸很快就变得绵长沉稳。
唐泛心里揣着事,翻来覆去地想着隋州刚刚说的那个消息,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
翌日两人都起得很早,唐泛洗漱完毕,坐在桌前,端起一碗豆浆正准备喝,汪直便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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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唐大人,你明明就是怕苦,还要掰一堆借口,这下被拆穿了吧?
唐毛毛捂脸:我的一世英明啊……
隋州:什么时候英明过?
唐泛:查案的时候!
隋州:也就那么一小会。
第93章
谁也不会想到,在整座大同城里权势熏天,人见人怕的汪直汪公公,竟然以这种方式出现。
当庞齐将人带进来的时候,唐泛一时还没注意到跟在他后面那个青衣小帽的人,所以只是笑着招呼道:“老庞,用过早饭了没,一起过来吃罢!”
“什么时候了,还吃!胖不死你!”熟悉的声音从庞齐身后冒出来。
唐泛一口豆浆差点呛入鼻子,不由得连连咳嗽。
隋州抚上他的背部帮他顺气,一面冷眼瞥过去:“形迹鬼祟。”
汪直从庞齐身后大步走出去,直接在桌子旁边坐下,闻言气笑了:“若不是怕被人发现,我何必乔装打扮!”
唐泛顺过气,瞅了瞅门口,问:“丁容呢,他也知道你出来的事情?”
汪直:“不知道,我将他支开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我连丁容也瞒着,他跟了我不少年,忠心毋庸置疑,足可信任。”
唐泛:“在真相尚未查明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若不是知道你不会干这种事,其实你的嫌疑比丁容或任何人都大。”
汪直怒视他:“本公何时有嫌疑了?!”
唐泛将碗里的豆浆喝完,接过隋州递来的湿帕子抹了抹嘴,而后道:“首先,你是大同镇守太监,在大同城内位高权重,任何人都管不了你,连王越都不敢管你。你若想传给消息出去,那是相当容易的事情。其次,我还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听说有人弹劾你与王越里通鞑靼人,说你们前面的胜利都来自于鞑靼人拱手相让,作为交易的回报,你们给他们送去布匹钱粮。”
汪直大怒:“谁说这番话的,其心可诛!”
唐泛慢条斯理:“确实其心可诛,但你不要觉得我在危言耸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们在大同的表现太显眼了,许多人都不想看着你们加官进爵,平步青云,所以必然要想方设法给你们一点绊子使使。这种奏疏,我在都察院时没少见过。许多人既不希望你们立功,又不想看到你们回京,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们背上污名,获罪免职。”
他见汪直默然不语,便继续道:“你与王越自然不可能里通外敌,但我相信你们,不等于别人也相信你们,而且你能保证你和王越手下的人,也都是绝对忠心耿耿吗?多谢你相信我,所以对我的话照做无误,我也会尽力将此案查明,以免延误了战事的。”
唐泛义正言辞地说完这席话,还没来得及让汪直生出几分知己感慨,他便拿起一个包子咬下去。
“好了,昨日的情况,劳烦你说一说罢。”
汪直看得有些手痒,碍于隋州在旁边,没法再揍他一顿,他先瞪了唐泛一眼,才道:“王管家我们去查了,他之所以去当铺,是因为近来周转不灵,所以拿了王越赐给他的东西去当掉。”
唐泛闻言露出疑惑的神色。
汪直:“他素来有小赌一把的习惯,经常都会欠下赌债,不过数目不多,这次也是赌坊那边催得紧,他又不愿劳烦王越费心,才会去当东西。”
唐泛将包子咽下去,又喝了口豆浆,朝旁边给他倒豆浆的人笑了笑,表示谢意,然后问:“那他进来行迹可疑与否?”
汪直:“暂时没有发现,你为何会盯上他?”
唐泛将包子咽下去:“因为我在跟着王管家的时候,就遇上了打劫的小贼,对方正好就拖延了时间,让我没法顾得上再去跟踪他,你说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汪直:“但是那小贼昨日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
唐泛:“怎么死的?”
汪直:“这就要问你了。”
唐泛眨眼:“啊?”
汪直:“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你的钱袋。仵作说是银子上面抹了剧毒,那小贼在查验银子成色的时候将银子放入口,结果身中剧毒,当即就倒毙了。”
官府定铸的银元宝是成色上好的纹银,上面还会有官府印记,但这一般拿到大户人家手里,他们会选择收藏起来,先将成色不好的花出去,到了民间流通的层面,这些银子因为分量太重,一般都会按照重量被绞成几块来使用,民间不乏还有私铸银两的,当然质量跟官方发行的肯定没法比。
许多人为了分辨成色和银子的真假,就会采取最简单方便的办法,用牙齿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