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安其实并不喜欢黑暗,睁开眼总觉得空气中有无形的压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朝他咆哮。但是周南在屋里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注意到这些。虽然他们分盖不同的被子,但他躺在那里似乎就天然的有存在感。甚至更多时候,醒来时总发现自己连着被子被他抱住。
掐指一算时间,他应该已经到了安南城了。不知道有没有赶夜路?等那艘货船又要几天?最重要的是,他还有几天才能回来?
下午陈喜弟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叶小安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认真的想了想,当初何石明进来就该拿着扫把赶出去才对。既然成亲了,周南板上钉钉就是他的所有物了,哪里还容得别人惦记?这些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叶小安时喜时忧,后来慢慢也睡着了。
周南那边情况却比他猜想的还要顺利。如今太平盛世,他走的又是官道,自然安全许多。在县城里买了马,他还专门雇了马夫赶车,一来自己能在车厢里休息,二来也低调不引人注目。
其实这些年多次往返安南城,他不但熟悉安南城里面的环境、物价和风俗,还结交了几个朋友。这次他刚刚进城,就遇上了其中一个。
“没想到你闷声不响都成亲了,这可不够意思啊,怕老哥喝你一杯喜酒?”酒楼里,周南和一个年约四十的粗髯大汉相对而坐,桌上的酒坛已经摆了一排。
“可不是诚心要瞒着刘哥,只是决定得匆忙,哪怕让人送一趟信,回头那边事情就办完了。”周南说着自己也笑了,抓起酒坛又满上,道:“何况我们只是在村里请了邻里,糙饭粗菜还真是没法招待你。”
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别看刘哥长得粗犷,吃饭却细致得很。若真是那种大碗肉摆在面前,只怕他筷子也不会动一下。
“在村里?你小子不会真的从村里找了个吧?”刘哥举起碗跟他碰了碰一口干了,摸着嘴道。
“有什么不好?我就这么点志向。”周南不以为意,想起来他也庆幸自己出手快,对于叶小安他是越看越顺眼。
“唉!难怪都算准时间才来呢,舍不得家里的?”刘哥有些忧愁,来来去去他手里也有不少人脉了,可是做到最后都回家守着哥儿孩子去了。
“挣口饭吃就行,我又不贪心。”周南没有正面回答,不以为意地说。
“就是这样才烦腻你们。”刘哥瞪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撞了什么邪,他认识的净是这种视金钱如无物的家伙。个个都说挣口饭吃就够了,一年也不出来一趟。
“近朱者赤,都是刘哥教导得好。”周南哈哈一笑,神情间是少见的爽朗。刘哥是土生土长的安南城人,浸氵壬在这个四通八达的地方,眼光十分毒辣。不过他们夫夫恩爱,刘哥自己是不太愿意出远门的。也因此才认识了他们,偶尔掺一脚合作一两次。因为他自身独特的人脉和眼光,对那时初来安南城的他们也算有提携之恩。
刘哥闻言也笑了。
“对了刘哥,如今粉条卖得怎么样?”酒饱饭足,周南也开始打听起正事。他有预感自己这趟回去之后,短时间内也不会再出来了。
“挺好,有时候还得碰运气。这次要带多少回去?我让人给你留着。”
“不用。”周南摆了摆手,道:“我在山下弄了点地,就准备做这个。”
“做粉条?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刘哥有些惊讶,这东西是从别处卖过来的,具体怎么做出来的那些人也当秘密守着。
“最近才决定的。”
“你小子越来越厉害了啊,这都能弄到方子。一个月能做多少?我帮你出了。”刘哥在安南城也有数十家店铺,说起来毫无压力。
“哪能呢,一百斤红薯只能出两成左右的粉条,我自己做恐怕只能几个月才能出一次。”周南说得无奈。
“要不到这里来做?”刘哥略一想就明白了,周南要在小村子里做肯定操作不便,效率也不高。
“不了,我以后可能也不跑这边的生意了,学刘哥,在家里看孩子。”其实孩子还是没影子的事,不过周南确实有点想法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估算了一下,我自己做的在县城里卖就行了。刘哥想要做这笔生意吗?”周南干脆挑明了说。他确实欠着刘哥一份不小的人情,要是就这样抽身离开也难免惦记着。把这门生意给他,也算还上了。对叶小安来说要做大不容易,但刘家家大业大,那些都不成问题。
“你要把方子卖给我?”
“不是卖。”周南也不愿意将叶小安的东西贱卖了,道:“也算咱们合作?我提供方子,你来做。”
刘哥沉吟了会:“你要几成?”
周南竖起一根手指。
“你确定?”刘哥眼神怀疑地看着他。他们是朋友,合作的次数也不少。但利润风险怎么分担却是早早定好的,在商言商,否则难免伤了和气。
“确定。这个东西利润确实高,但是要不少人手,空手做起来并不容易。”周南先提醒了他,又补充道:“但放在你们家做正好,我也不贪心,纯利润的一成。”
“行。”刘哥心里飞快的算了一番,红薯是个压称的东西,出两成也不算少了。只要一成,看来周南是故意卖他面子了。
“不过这事我总得回去跟他们说一声,你还有什么要求不?”
“没问题,这事我们可以下次再议,你们家商量好了再告诉我。”这事是周南在途中突然想到的,他自己也要回去跟叶小安解释一番。刘家出手,即使是一成利润也远比他们自己请人做强。
刘哥点头答应,两人又慢慢说起即将到来的外地货船的事来。
几家欢喜几家愁,周南在安南城里十分顺利,何石明一事也让陈喜弟亲口让齐弟玮将他送回去解决了。这时候李金原却被儿子的事折腾得脸色青黄。
“你说什么?他说草药不对,你还让儿子泡了这么多天?”叶根宝一听他的话,把碗都摔了。
“我明明就是对照着样子找的,再说他上次不是陷害我?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么说。”李金原直到如今也摸不准是不是真的草药出了问题,但儿子身上的东西是越来越严重了。尤其是这几天听说村里不少人都吃了苏木的草药有效,他这才慌起来。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你是猪脑子吗?他不是一下子把田有山的痢疾治好了?还有那个谁,咳得像个痨鬼的,你就不知道找他帮忙?”叶根宝也不觉得这有什么扯不下脸的,反正当初苏木晕了就没看到他,也不是他低头上门找人。
“那你是让我去求他……”
“求什么,先把禾茂身上的东西去了再说!”叶根宝摔门而去,这没完没了的哭声真是让人一肚子火。
李金原在床上呆坐许久,才咬牙用薄被裹了裹孩子出门去。
苏木很快养成了上午采药下午晾晒的习惯。田西凡有时候跟在他身边,但李金原上门时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走路的声音不小,苏木抬头望了一眼就没有理会他。
“你……你是不是有办法治好我儿子?”李金原见状急了,大跨步走进来要去拉他。
“把你欠的银子还过来。”苏木头也不回地说。
“我……我家也没有这么多银子……”李金原有些心力交瘁了,说话声音也小了不少。
“今天之前送过来,他大概能好得快些,否则就不好说了。”苏木找了块有凹槽的大石舂药,这会儿锤打得正起劲。他已经将林下村甚至塘桥镇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自然不会相信李金原的话。再说这样的人,不让他吐点东西出来还真是不符合他的性子。
“你什么意思?”李金原被吓了一跳,抱着孩子就要出门:“我带他去镇上!”
“随便你,到时候再回来求我可没用了。”苏木哼了一声,风疹块很多时候倒要不危及生命,可痒起来真要命。别说是屁大的小孩,就是大人也会不管不顾地到处抓。很多草药都能缓解,但一旦停下来很快又会复发。他师父还是从别处学来的偏方,用泡的药酒配合草药外敷内服,效果是他见过最好的。
李金原在屋里走来走去,想找个人拿主意可叶根宝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叶禾茂在床上小声哭,这段时间闹得多嗓子都哑了。
他一边担心苏木的医术,一边又想那十两银子原本就是要给的,否则闹起来他也不占理儿。心里有些想去镇上,可要借牛车、找大夫,拿药也也是一笔额外支出……
他越想越乱,终于忍不住打开箱子拿了两锭银子,又抱起孩子往苏木那里跑去。
“给你。”十两银子不轻,又抱着个孩子硌得他手心疼。他见到苏木就迫不及待的递过去,生怕自己后悔。
“把他带回去敷上这个东西,两个时辰后洗干净搽上这瓶药酒可缓解。这些药煮水一日三次,以后每天早上搽药酒晚上敷草药直到他身上的东西消失。”苏木已经在舂一种清脆的草,绿色的汁液流出来和草混在一起成了粘稠的一团。他掂了掂手上的银子,指着早准备好的东西说。
“万一要是治不好……”李金原听完,又露出几分不信任来。
“我没有收你诊金,这是我应得的赔偿。你可以不这么做,尽管去镇上试试。”苏木说着就要把东西收起来,那瓶药酒还是他刚泡出来的,独一无二。
李金原忙将东西都抢了过来,已经舂好的草药被移在一块薄石板上,一并也拿着走了。
“以后见到叶又平就绕着走,背后要再有什么龌龊事,自己当心点。”苏木送给他最后一句话,反正用完药就知道他是不是在唬人了。
第44章:回家
周南回来的事是毫无预兆的。他一开始确实是奔着货船上的东西去的--倒腾一回就够他们一大家子吃三五年了,再怎么收心他也想再捣弄一回。不过自从决定让刘哥做粉条的生意,他觉得那份利润更可观。何况这次货船到达得十分准时,并没有浪费多少时间。弄下来的东西他都托刘哥找人捎出去了,这事一成他就往家里赶,甚至连马车也没有再卖。
住在山脚下就是狐、虎、蛇等凶猛的动物也见过不少,但这跑得快的马对宝平村大部分人来说还是个稀罕物。刚进村里就吸引了不少孩子,后来发现赶马车的是熟人,更是七嘴八舌喊起来。
等他回到周家时,叶小安和陈喜弟等人都早接到了消息。
“爹爹,么么。”周南的眼神最先看到叶小安,停顿了片刻才看向前面的陈喜弟和周乐康,示意自己平安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他这趟出门时间是最短的,前后也不过一个月,今日能看到他回来已经是喜出望外。陈喜弟抓着他的手摸了摸,眼神欣慰。
“咋这次把马也带回来了呢?”周乐康见他全须全尾回来了也安下心来,在外当然不比家里,尤其是跑生意。手上有几个钱就容易让人惦记,再小心防备也难免让人担心。
“马跑得比牛好,以后就留来使了。”周南以前就想要一匹马用,但陈喜弟和周乐康都认为马比牛娇贵,不好伺候也不常用,因此不太赞成。
“哎,那得好好饲养,赶明儿我去严家打听打听怎么喂它。”这次周乐康却没有再反对,反而很热心地说。他心里想得开明,既然孩子都成家了,这种小事自己做主就行。
“不用,我路上也喂过不少。”周南抚了抚马脖子上的鬃毛,马就十分温顺的低下了头。这也是他看上这匹马的原因,性情温顺又跑得快。以后他们一家老小在村里,万一有个什么急事,马可比牛快得多了。
“小安。”
“你回来了。”周家爹么在前,叶小安虽然也迫切地想说些什么,但还是耐心地等在后面,见他们的话告一段落才走上前去。结果两人的话却是同时出口。
周南笑了起来,回来时再没有请人赶车,一天下来已经是一头一脸的灰尘了。不过这样的“默契”显然让他心情愉快起来,连眼角都扬了起来。
“路上顺利吗?”叶小安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遂改口问道。随即又懊恼,觉得周南还没进门就问这些也太累人了。
“十分顺利。”周南手上还是只有一个包袱,不过去时只装着换洗衣服的小包袱此时已经撑大了数倍,看上去硬邦邦的被装得很结实。
这时候自然没有人关注他带了什么东西回来,看着他随手把包袱扔在桌上,陈喜弟就催他去沐浴更衣。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周南也没有推辞,知道他们都等着他说这次出去的事情,而一个月的事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刚才陈喜弟听到他在村口的消息就有准备,这时他回来烧的水也热了。叶小安难得殷勤地帮他把水打好提到浴房里,才走一半路又被周南接了过去。
“你看他们不是挺好,安哥儿盼着他回来呢,多体贴。”周乐康想到陈喜弟之前说的话,朝他努了努嘴。
“真是这样就好了!”陈喜弟对叶小安还算满意,最主要就是他能让周南定下了成亲,平日里也算听话,教他什么甭管能不能学会,态度都是认认真真的。
“就是你咸吃萝卜淡操心,一会儿别去打扰他们,小南出门一个月,总得让他们两口子先说说话。”周乐康边说边往外走去,他得去寻摸点什么东西给周南洗尘。
这一趟生意总的来说还算省心,但回程中归家心切,还真是赶得够呛才能提前一天半回来。天气已经渐渐转热,泡在热水里额头沁出一层细汗,但对于舒解疲劳却十分有效。
他靠着浴桶闭眼歇了会儿,忽然听到敲门声响起。
“洗好了吗?我给你送衣服过来。”叶小安敲了几声也没有听到回应,不知道周南是怎么回事,扬声喊道。他方才进屋里去才发现提前收拾好的衣服忘记给他拿过来了,而浴房和他们的房间还有一段距离,只得给他送了过来。
“进来吧。”周南听到他的声音眼里就浮现一抹笑意,抬头见对面的木架上果然空无一物。
叶小安推开门,屋里飘着热气。选建浴房时特意用了最小的屋子,比他们的房间都要小三分之一。
浴房中间用一道屏风简单的遮挡了门口的视线,叶小安把衣服挂在屏风上,道:“我放这儿了,你一会儿自己拿吧!”
说罢,就要转身离开。
“小安,进来给我擦背吧?”周南的声音从里面传过来,似乎有几分疲惫。
叶小安稍一犹豫就“嗯”了一声,慢吞吞地走进去。好像听到周南回来的消息的那一刻,他心中也欢呼雀跃起来。而看到他的身影出现时,这一个月来飘荡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是因为爱所以才挂念,还是所有这些挂念、维护的情绪组成了爱?除了血缘至亲,他从未在一个“外人”面前寄托过这种情绪,这时候要分辨也觉得格外吃力。
可他知道周南还是不一样的。他初时只以为这一场亲事只是两人受益相互解决了问题,可截止目前,周南更多时间都在围着他打转。全无防备的对他好,以至于他开始习惯了。
叶小安走进去时周南是背对着他的,双手搭在浴桶边缘自然垂落,上面还搭着一条毛巾。
木制的浴桶是专门订做的,宽有两尺余,高足有三尺多。周南这样斜坐着,只露出肩膀以上一截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