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蛊一下,骨笛一吹,万花来势终于缓了一些,南九终于能稍微缓口气。
一曲罢,图依又摸出两个小盒问道,“哎哎,我还有两只夺命蛊,丢不丢?”
南九一听,立马按下图依已经要开盒的手,“不能丢,夺命种了就要出人命了。”
“哦……”图依甚至有些失望。
万花们被蛊术控制半昏半定的时候,南九靠在车沿上歇气儿,图依蹲在他旁边,晃着骨笛笑道,“哎我发现毒经也蛮好玩的,这回回去我就让大师姐教教我去。”
笛声一止,定术便有些松懈,南九满脸苦相的把骨笛推回图依嘴边,“姑奶奶,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啊,别停,继续吹。”
图依撇嘴,又吹起了千回百转的调子。
直到图依的蛊已经全部用尽,南九累得不行,挥动的长枪挡不住频发的气劲,身上挨了许多招,浑身疼的都要爬不起来,反手摸上腰脊竟然还拔下了一把银针,不知是哪个入不了场的离经花暗搓搓丢的。
“我只有夺命蛊啦!”图依叫道,“他们再来我就只能丢了。”
南九一枪扫下,如霹如雳。确实,对方的人越来越多,再这样徒劳无功的打下去,就真只有下杀招才能脱身了。
简歌怎么还不回来……
“都住手!”一声喝止穿破晴空,声音清朗如玉。
南九持枪而立,逆光走来的万花身姿修长,层层云撩的白底墨衫,墨染一袭长发。在背光阴影之中缓缓行来,举手投足都显得风逸清雅,走近时阳光俱散,眉目间冷清孤傲,望向南九时眼里无半分波澜。
他的美,与简歌决然不同,是如脱俗的墨色,泼墨留白之间都恰到好处,没有半分拘谨,也不添多余的猖狂。
南九几乎一瞬间就确定了,这个人,就是简歌心心念念的沐白。所谓高岭之花,大概眼尽于此,怪不得简歌能一追就追了十年。
此时,沐白清冷开口,“万花门前,你们成何体统。”
第四十章
此时,沐白清冷开口,“万花门前,你们成何体统。”场中闻声俱止,不多时,简歌与君有言也随即赶来。
“沐师叔,是他们擅闯万花谷在先。”林生一步跨过去,率先状告道。
面前一片混乱,四处作乱的五毒灵兽,纵横倒地的万花弟子,一向静谧的青岩万花此刻纷扰杂乱。
沐白环视一周,侧目向身后的绯衣,冷然道,“简歌,这是你第几笔账?”
君有言看他那副故作清高的样子十分的不顺眼,冲上去要跟他理论,一步都没迈出,就被简歌伸手拦了下来。
君有言瞪了眼睛转头,却见简歌直直望着沐白,眼里有些愁郁,瞬间火气更大了,“你讲不讲理,明明就是你们有心挑衅,关阿秀什么事儿!”
“酒鬼!”简歌制止他,看着沐白的背影道,“人是我带来的,花谷是我闯的,错是我犯的,账当然应该算在我的头上。”
“阿秀你胡说什么,”君有言怒道,“要不是他们突然发难——”
“君有言,”简歌提高音量打断他,“别说了。”
听见简歌连名带姓的叫他,君有言只好闭嘴,还不服气的斜瞥了沐白一眼。
沐白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南九面前,问道,“病人在哪?”
南九只感觉面前有如堆了一座冰山,连那声音都散发着令人难以接近的寒气,呆愣着抬手指了一下车厢。
沐白没有多余的动作,轻抬手掀起了一角车帘,只一眼,大惊之色显露在面,掀帘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漠之尘竟然还活着。
南九恍悟,简歌虽然把人叫来了,看沐白这表情,貌似没有告诉他要救的人是漠之尘啊,这可如何是好。
转头去看简歌,倒是一脸平静,不知他心里做了何种打算。
片刻,沐白甩袖厉道,“简歌,这就是你的条件?!”
简歌趋近几步,平淡的看着他,似乎没有什么想解释的话,只点头道,“对,这就是我的条件。”
沐白背手唤了声,“林师侄。”林生麻溜的跑了过来,俯首应是。
“你与我说一说,前阵子出谷所为何事。”沐白对林生说话,眼神却是盯着简歌。
林生有些不知所以然,不明白现下的状况和他出谷有什么关系,略带疑惑的答道,“回师叔,林生出谷是为了浩气的剿首任务。”
简歌毫无回避的对视着沐白,沐白又说,“结果如何,具体讲来。”
林生轻握上了受了伤的手腕,回忆起道,“我们奉命讨伐恶人余孽漠之尘,与其在洛道飞仙山附近遭遇,恶人心狠手辣,生生灭我同盟数十余人……”
抬头看了一眼沐白,似乎并没有听够的意思,只好继续说道,“时值暴雨,林生因所修离经上不得场,却见,见……”
林生有些不忍再说下去,腕上的手也不自觉的捏紧了。
“见什么?”沐白道。
林生一皱眉,颤抖着说了出来,“见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残肢断臂一直堆到了我的脚下,漫天血雨染红了恶人的身躯!”
“我修习乃医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同盟好友在我面前倒下,而我却无能为力。”林生恨道,“漠之尘死的太便宜了,我真恨不得能将他千刀万剐!”
在场之人听到洛道一役竟是此番恶战,俱心中大惊,交头接耳之中尽是对漠之尘那个杀人魔头的谴责和痛斥。
林生的一字一句冲进南九的耳朵,也让南九顿惊,原来那日洛道,漠之尘独身一人陷入了那样的境地,以至于南九赶到时,还能见地面上雨水也冲刷不尽的血色。
他着实杀戮太重了,也怨不得浩气将他视为江湖头等的恶瘤。
但现在并不是感慨漠之尘是不是个好人的时候,沐白既然知道了车厢里的是漠之尘,却又赤裸裸的将这事提出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南九握紧了手中的银柄长枪,不管漠之尘的名声有多恶劣,那都是他的爱人,洛道之战他没能赶及去救他,就不会允许别人再伤害他一次。
林生说完,沐白淡淡看着简歌道,“你都听见了?”
简歌知道他是故意要说给自己听的,却微仰笑说,“那又如何,他杀了多少人和我又没什么关系,我是来求医的。你只消告诉我,这人你是救,还是不救?”
周围没有一个人听得懂他俩在说什么,甚至是跟着简歌闯进花谷的君有言也听的满头雾水。
南九一个眼神把君有言勾了过来,低声问他,“这什么情况?”
君有言痞道,“老子怎么知道,他俩躲在屋里讲话我又没听见!”
“那你跟下去都知道了什么。”南九怨道。
君有言恨恨的甩了一下手里的棍棒,“老子只知道,老子现在想一棍子敲碎他的头。”
“我也是浩气一员,”沐白愠道,“简歌,你就非要置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吗!”
简歌静默了一刻,妩婉笑道,“沐白,我没有逼你,你有选择的权利。你现在只要说一个不字,我马上驾车就走,绝对会成全你的大义。”
沐白盯迫着他,眼中越来越暗,越来越沉,那墨一样幽深的眸子里黑不见底,之中只映着简歌含笑的面孔。
啪——
沐白一掌捏碎了手边的半块车板,冷笑着点了点头,“好,既然是你开出的条件,我就成全你。”
继而扬声吩咐道,“来人,将病人抬入我的诊室。”
林生当即喊道,“师叔,那人可是恶人谷的!”
“无需多言,一切后果我来承担,”沐白冷目回答,“不管他是谁,我都要救,这是我跟简歌的了断。”
几个外围弟子听从吩咐,将漠之尘小心翼翼的抬上了担架,南九一袭薄氅将他罩头掩上,紧随其去,图依也跟着大队人流混了进去。
人群渐渐散去,林生不解且不甘的回头看了一眼简歌,也飞身消失于谷口。
车旁只剩了三人,气氛冰冷。
不多时,沐白也起步离去,经过简歌身边时,淡然沈声道,“简歌,这人,我救了。”
只是说了这简短的七个字,沐白的一袭墨衫就擦肩而过,徒留下淡淡的一阵药香。简歌却没有勇气抬头去看他,直到沐白一息点墨山河飞下绝壁,简歌也没有动一下。
晃晃十年,他与沐白最后的了断,竟只剩了这七个字。
简歌浅浅的笑起来,笑里有几不可闻的哽咽,半晌,才出声说道,“酒鬼你看,我说了吧,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不会救呢。”
君有言问道,“你在底下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这个地方,是我最后一次来了,以后再不会涉足。”简歌抬头笑道。
那笑十分好看,像西湖水畔的桃花,还是寒露凝枝的桃花。但他知道,那样笑着的简歌心里在滴血,便更是恨不得能将沐白一棍子甩进长江里喂了鱼。
君有言不怎么会安慰人,他是在酒坛子里泡大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灌两坛子酒,第二天照样英姿勃发。
但他可不敢这么亏薄了简歌,看到简歌的肩膀在发抖,心里就像蚂蚁在咬,却又半天吭不出一个字来,心里一急,直接将胸膛靠了上去。
半天,简歌没什么反应,只是君有言感到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试探的抬手揽了揽他的背,也没遇到什么抵触,最后将人整个拥了进来。
君有言身上有暖薄的酒气,和那人温文尔雅的药香有着天差地别,简歌头抵着他的肩膀,笑着问他,“酒鬼,你说我这十年是为了什么?”
君有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嗅着简歌发上淡淡的熏香,鬼迷心窍的说了句,“为了让你遇见我。”
简歌呵呵的笑了,喃喃嘀咕着“太久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说什么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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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仙迹岩附近。
沐白一趟趟的进出诊室,药汤药泥药针前前后后换了不下十种。
漠之尘被抬进来的时候,已经陷入了昏迷,沐白当即束起宽袖施针抢救,现下漠之尘全身都是汗水,身上插满了长长短短的银针。
每隔一个时辰,就强行灌下两碗药汤,又在他腕上划出了数条浅口,浸在温水里,侵毒的血液不断染黑了一盆又一盆的水。
漠之尘越来越苍白,几乎没了活人的样子。
南九趴在床边,焦急的问着手下不停的沐白,“这真的有用么,他越来越糟糕了啊。”
自打沐白行医以来,还没见过这么麻烦的病人,毒也奇特,真是一刻都不敢闲着,不然漠之尘一口气过不来就要一命呜呼,当下正是关键时刻,南九还不断的在一边念叨,虽说没有碍着他的动作,但听着就心烦,对他道,“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
听那语气十分的不和善,南九自动退后了几步,不敢再插嘴,点头道,“你是,你是。”
夜半,沐白终于暂时稳住了漠之尘的心脉,得闲坐在桌边喝上一口茶,才慢悠悠的问南九,“他的毒是哪来的?”
南九趴在榻前,一动不动的看着漠之尘,回说,“他大哥给喂的。”
“漠晚风?”沐白冷笑道,“这可是他亲弟弟,他还真有能耐下手,我以为他没那勇气的。”
南九心想,那个小黑屋变态,他有什么不敢的。但是当着人家浩气同袍的面,没敢再说漠晚风什么坏话。
南九正慢慢擦拭着漠之尘身上的汗水,沐白又问他,“你和他什么关系?”
这种事还看不出来么,南九鄙夷他说,“我喜欢他,”一顿,又笑眯眯的补充道,“哦,他也喜欢我。”
沐白没有说话,好久才又开口,“可你们都是男人。”
南九登时道,“男人怎么了,我喜欢的是漠之尘,又不是男人。”
沐白缓缓饮了一口清茶,不解道,“可漠之尘就是男人。”
南九,“……”漠之尘虽然是个男人,但他喜欢漠之尘和他喜欢男人有着天差地壤的区别啊。
沐白是个诡辩派,跟诡辩派是不用讲什么逻辑的。而且,南九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简歌追了十年都没能把人追到手,这完全不是简歌魅力不够,而是因为沐白就是个一根筋死脑筋的直男!
这真是个悲剧,怨不得简歌。
南九有点累,又不敢靠近沐大冰山坐着的那张桌,只好就地倚在床榻底下,叹了口气说,“喜欢上你,简歌也真是蛮可怜的。”
沐白离得远,并没有听到。
三天后。
简歌站在院中的花树下,君有言嘴里叼着一根枯草,抱臂靠在树干上,看着沐白与南九一前一后的从屋里出来。
前头的万花依旧风姿绰约,仪表堂堂,全然不像是与阎王爷抗争了三天三夜的;倒是后头那个东都狼,耷拉着脑袋,两个重重的黑眼圈挂在脸上。
简歌呆立在原地,远远望着沐白的时候,眼里还是柔了下来,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向自己走来。面前几步时,沐白顿了一下,简歌以为他有话要说,有些殷切的望着他。
但沐白只是顿了那一下,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院子,并没有跟简歌说上一个字,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简歌的神情黯淡下来。君有言一口啐了嘴里的草茎,低声说了句“没良心”。
后头的南九晃悠悠的走到树下,简歌看了他一眼,“醒了?”
南九垂着脑袋摇了摇头,“沐白说,毒太重,说不好什么时候会醒,而且即便是醒了也不一定会痊愈。”
“那现在是怎样?”君有言问道。
“暂时不会死。”南九回说。
简歌点点头,远远看了一眼漠之尘的屋子,“那你在这守着罢,我先走了。”
君有言立刻挺身站直了问道,“你去哪?”
“不知道,只是这个地方我呆的难受,”简歌淡道,“换个地方换种心情。”
“我跟你去。”君有言斩钉截铁的决定了。
看了看君有言一脸正经的表情,简歌难得没有拒绝,将要迈步,南九忽然喊道,“那个……”
简歌疑惑的回头。
“那个,简歌,对不起啊,”南九支支吾吾道,“都是因为我们的事,你和沐白才……”
“就算说对不起,也该我说才对。”简歌苦苦一笑,“我用你家漠之尘的命,跟沐白打了一个赌。”
简歌一句句的说着,“我赌的是他心里有我哪怕是一点点的位置,所以真心里,我并不希望他答应救漠之尘。”
“也就是说,那天,我甚至自私的期待着漠之尘会死在万花谷口。”简歌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南九,“我称不上是他的朋友。”
他说完,君有言和南九都有些吃惊。
没有人知道,那日的谷底,简歌和沐白之间到底说了一个怎样的约定,但是不管如何,那个赌救了漠之尘的命,却断了简歌十年的念想。
其实,不论简歌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的自私,十年的竹篮打水,都足够是一种惩罚,在场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去批判他的一切。
“但那个人心里终究没有我半寸的位置,”简歌寂寥的转身,闭眼长吸了一口气,苦笑道,“这个赌,我简歌愿赌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