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冰 上——谦少
谦少  发于:2015年0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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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走了过去。

“把头发吹干吧,这样坐着会感冒。”我跟他说。

他没动,只是看着我。

我想该让关映看看现在的他,只要看一眼,她就再也不会有做吕后的心思了,就算她有这个能耐按得住郑敖,她死了之后,关家绝对会被秋后算账。

不过郑敖不会让她看到这一面。

狐狸,从来不会亮出爪牙的,那是最后的搏命之术,平常的危险,只要用狡黠去应付就好。

这样的郑敖,我并不陌生。

以前我一直以为,我非常了解他,我以为他就算私生活混乱,就算心性凉薄,但心里那点根本的东西是很好的。但是他让我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他心里没有那些温暖的东西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开始觉得,真正的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冷静的猎手,躲在面具之后,冷眼旁观这个世界。他在下棋,人对棋子是没有感情的。他的杀气是因为动了愤怒,不是因为对关映在亲情上的失望。

我从柜子里翻出吹风机来递给他。

他看着我。

“你帮我吹。”

我没说话。

“怎么,不愿意吗?”

我插上电源,试了试风力大小,准备把吹风机递给他。

他没动,我手碰到他的瞬间,他却反手扣住我手腕,把我拖了过去,我的腹部撞在长案边上,闷哼了一声,整个人栽到了他怀里。

“还给我!”他恶狠狠地说。

“你喝酒了?”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平静问他。

“把我的小朗还!给!我!”他一字一顿地说,他眼角都是红的,目光像刀一样,割得我脸颊觉得疼。我想他是认真的,因为我的手腕快被他捏碎了。

“我就在这里,你要什么?”我问他。

“我要原来那个。”郑敖把我手里吹风机摔到一边,把我拖起来,与他对视,他的眼睛里有某种特殊的东西,是受了伤的猛兽才会有的,那种似乎下一秒就要咬断你喉咙、却又让你觉得很悲伤的情绪。

我想把手腕收回来:“你弄疼我了,郑敖。”

“我要原来那个!”他固执地重复,他这样凶狠,却又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我要会安慰我的那个!”

“我现在就可以安慰你。”

“我不要你!”他大声吼我,我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你是假的,小朗不会这样,小朗会做饭给我吃!小朗不会和别人出去玩,小朗不会这么平静,他会安慰我,会着急地围着我打转,好像这个世界上他只在乎我!你把原来的小朗还给我,我不要你!”

他大声控诉,仿佛犯下错误的人是我,好像我才是那个导致现在这种局面的元凶,仿佛他是最无辜的受害者,是我欺骗了他,辜负了他,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他揭示了最难堪的真相。

我笑了起来。

手腕很疼,但我笑得很开心。

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是放不下他,我心里还是这样想和他在一起,我以为是因为我还爱他,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回到他身边,只是为了在这样的时候,这样一个晚上,在他最需要那个原来的许朗的时候,在他理直气壮地嚷着要许朗的时候,站在他身边,轻轻地告诉他:

“你要的那个许朗,已经死了。”

******

他的眼睛瞬间红了,我几乎来不及看清楚那是愤怒还是悲伤,就被他抓住肩膀,摔在了地上。

“给我变回来,”他掐着我脖子,威胁着我:“不然我就杀了你!”

“你杀了我吧。”我毫不在乎地笑。

他的手扣在我脖子上,练过拳击的手臂修长结实,只要轻轻一扼,所有故事都可以就此结束,悲剧也好,笑话也好,就此落幕,留给后人评说。

但我知道他下不了手。

怎么舍得呢?

是那么深的依赖,好像从最开始的开始,就依靠在一起,那么好的月光,那么冷的夜晚,就算最后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变得那么自私,那么坏,我也没有办法放手,仍然想靠在他身边,汲取一点根本不存在的温暖。

他也一样。

他喜欢外面那么大的世界,那么多的新东西,然而偶尔在某个深夜,他会很疲倦,很想走到那个叫许朗的人身边,安静地睡一个晚上。这样的深夜很少,所以他觉得自己不值得为了这个牺牲掉外面的花花世界。他甚至觉得,只要他愿意来,那个叫许朗的人就会一直等在这里。

他并不知道,那偶尔的一个夜晚,对于那个人来说,就是人生的全部。那个叫许朗的人,很艰难地在这个城市生活着,努力攒出一点温暖美好的东西,就是为了在他需要自己的时候,全部地贡献出来。那个叫许朗的人以为,他会珍惜这点东西,不会扔在地上任人践踏,因为那是他心尖上捧出来的一点东西,虽然寒酸,却也是他的全部。

而现在那个叫许朗的人已经死了。

郑敖从没受过委屈,怎么经得起这样的失去。

******

郑野狐能欺负林尉,不是因为他不爱,是因为他更坏。而林尉不会给他惩罚。

对于这样自作聪明的坏人,唯有报以同样残忍的背叛和抛弃,玉石俱焚的报复。

房间里那样暗,我看不清他的脸,掐住我脖子的手在微微颤抖,有滚烫的液体落在我脸上,烫得我的心似乎都一起疼起来。

我原以为我已经炼成铁石心肠,刀枪不入,我原以为到这时候,我该大笑,笑他咎由自取,笑他善恶到头终有报。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我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我恨郑家人的聪明。

他们仗着自己聪明,所以总是自私地想要得更多,他在病房里说的是真话,他要我的爱,我的仰望,他要我像行星围绕太阳一样围着他转圈,也要外面那个精彩的花花世界。他是天之骄子,他觉得只有这些东西加起来,才能配得上他。

他以为我很爱他,爱到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烧掉自尊烧掉过往,继续做那个安静善良的许朗。

可是我做不到了。

我心里的那把火,烧得太大了,把我自己都烧成了灰烬,烧死了那个温暖美好的许朗。就算现在我想给他点安慰,想告诉他没关系,我原谅你,我们重新来过,我也做不到了。

我只剩下这一块尖锐锋利的冰,好不好,都只有这一块冰了。

冰是温暖不了别人的。

他再痛再难,再后悔,再想找回原来的那个许朗,都只有这一块冰了。他问我要安慰,得到的只有尖刺。

******

我抬起手来,碰了碰他的脸。

还是印象中俊挺的轮廓,他低低地叫了我一声:“小朗。”

他的声音很小,并不像那个飞扬跋扈的郑敖。仿佛这些年时光都是错觉,他仍然是那个幼小而骄傲的小敖,他的声音里有无数的委屈等着我去安慰。

我没有收回手,他侧了侧脸,把脸靠在我的手里。他大概希望我忽然笑出声来,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我的一个恶作剧,什么都没变,只要他好好道歉,我们就能回到过去,继续在某个他觉得挫败的深夜,相依为命地靠在一起。

但我没有。

我说:“小敖,你说,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会让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

******

他没回答我。

他甩开了我的手,爬到床上,用被子卷住身体,睡在了床上。

这是一个拒绝的姿势。

我在地上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很冷。没有开心,没有痛快,就是冷。

门被敲响了。

我擦干了眼泪,爬起来去开门,是管家,郑家隔音好,他大概没听见我们吵架,一直在外面等,看见我开门了,连忙陪笑容:“厨房准备好晚饭了。”

“不用送进去了,他饿了会自己叫吃的。”

“那我让一个厨师值夜班。”管家连忙安排。

郑敖不是会因为心情不好绝食的,他有轻重,我们再怎么闹,至多一个晚上,明天早上醒来,他还是郑家的当家人,外面有无数纷杂烦乱的事务等着他去处理,他上面没有父亲了,他就是那个郑先生。天一亮,他要披戴满身铠甲,去迎战那些虎视眈眈想从他身上咬一块肉下来的人。

“把客房收拾一下。”我说:“我今晚睡那里。”

******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郑敖躺在我旁边。

他睡得很安稳。

没有办法的,十五年的时光,我生命的三分之二,他生命的四分之三,就算明明知道回不去了,但借着一点残留的温暖,也聊胜于无。

我没有叫醒他,自己起床上班了。

外面是个大晴天。

我不知道我们会走到哪里,但我只能这样走下去,看命运会交给我什么。

曾经我很年轻,心里有温暖有光明,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在这个城市有一个自己的家,就算经历着无望的暗恋,也在很努力地往前走。

后来我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

第40章:需要

郑敖对付关家那帮人的时候,我还在公司上班。

晚上我要回李家一趟,李貅自告奋勇来接我。

陆嘉明刚回去学校上课,他心情不错,也没有那么凶了,开着车还哼着歌。我没笑他,怕他恼羞成怒就不哼了。其实李家的人都很好玩,他们虽然好像很冷酷的样子,其实有些情绪是非常外露的,和他们相处会觉得很费劲,但是在旁边看着,就觉得非常好玩。

“这两天你在家待着。”离开我们公司不远,他跟我说。

“怎么了?”我问他。

“你不知道?”他看瞄了一眼后视镜:“郑敖这两天在搞事,他没跟你说?”

“搞什么事?”

“就关家那帮人,”李貅嫌弃地笑了一声:“以为赖在这不走就有用,郑敖现在最恨人指手画脚,怎么容得下他们?”

“关家人为什么要赖在北京?”关映虽然强势,但以前也没有用郑家的东西填补过自己娘家,最近忽然做得这么出格。

“自己蠢,站错了队,能怪谁?”李貅显然对关家积怨已深:“指了正路给他们走,偏偏要自作聪明,瞒着我们两面讨好,现在哪边都没落下好来。关老爷子一死,剩下一堆脓包,关映也是心软,想绑着郑家给他们救命,要是换了我,管他们去死。”

******

这次回家,竟然遇上李祝融。

他是那种自制力强的人,在家也穿得正式,我叫了一声李叔叔打过招呼,准备去找我爸。

“来我书房。”

我看了一下周围,没有别的人。

他上次单独和我说话,还是我大学送房子给我的时候了。

我小时候很怕他的书房,感觉那里是龙潭虎穴,尤其我爸还常常被他骗去那里,一下午都找不到人。心理阴影太深,现在进来还条件反射性地紧张。李家培养继承人的原则大概和苦行僧差不多,他也被这些规矩变成了漠然冷硬的人,大冬天的,办公室一张硬木椅,我看着都觉得脊椎疼。

他坐在我对面,把一本文件打开来看。

我努力忍住想逃跑的冲动。我怕极了他,他太冷了,几乎毫无感情,仿佛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人的生死都与他无关。

“听说你想还钱给我。”他头也不抬地问。

我从来不会傻到跟李祝融撒谎。

“我只是觉得不好收李叔叔的东西。”我平心静气地解释:“毕竟我是个成年人,自己能赚钱。”

他没什么反应。

在文件上签了几行字,连着文件夹一起扔了过来。

“你要还的东西,上次郑野狐过来我这边,已经帮你还了。”他又打开一本文件,仿佛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李家的人行事风格就是如此,他们好像一生下来就丧失了听见别人说话的能力,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一件事是会以别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打开文件,上面是一堆关于财产转让之类的信息,署名是郑野狐。

李祝融似乎不准备说话了,他在皱着眉头看一叠似乎印着“保密”字样的文件,我还想再问,但他这副冰雕一样的架势给我的压迫感太大,何况我从小就怕他。

“可是……”我斟酌着开口。

他抬起头来,狭长眼睛不带一点感情地看着我。

“你还在这里?”

“可是郑叔叔并没跟我提过这件事,而且他……”现在已经去世了。

“那不关我的事。”他重又低下头去。

我知道就算在这等下去他也不会再和我说话了。

******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整个人还是懵的。

郑野狐太聪明了。

******

“钱教授吗?我是许朗。”

“是许朗啊……”钱教授在家养了一段时间病,声音里的中气足了不少:“事务所还好吧……”

“都很好,薛师姐都有跟您说吧,苏律师这段时间打赢了几个大案子。”

“哦哦,我知道。”钱教授问我:“听说你搬回去家去住了……”

事务所里,钱教授是唯一对我的家庭状况有所了解的人,他是北京德高望重的老律师,对这些家族有一定的了解。何况当初我参股事务所,一个在校学生拿出这么大一笔钱,他也该隐约猜到些什么。

“我现在住在自己家里,钱教授,我这次打电话是想跟您说一下股份的事,你周围有没有人能够接受我的股份,我想出手。”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

“许朗啊,你是认真的还是随便问问?”钱教授好心提醒我:“事务所现在是上升阶段,你手上的股份只会涨不会跌,买家我自然能找到,但是这对你来说是非常大的损失……”

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会再考虑一下,您也可以先帮我留意一下。”我问:“我还想问问,我现在撤资的话,对事务所有没有什么影响?”

“大影响还不至于,苏律师可以撑下去,我想他会出钱买下你手上的份额,”钱教授分析道:“只是于情于理,不管是撤资还是出让股份,你都应该出面和苏律师他们打个招呼,大家一起坐下来,把事情说清楚。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解决的……”

我的心跌了下去。

“我知道,我会再考虑的,谢谢钱教授。”

吃亏还是小事,本来就不是我的钱,只要涨幅不低于钱币贬值的速度就无所谓,我本来就只是为了还钱而已。但是我不愿意让苏律师知道,我就是那个钱教授背后的出资人。

我懂那种感觉。

这不是惊喜,是惊吓,是长久的欺骗。是明明拥有事务所将近一半的股权,却要装成一个菜鸟实习生进来,欺骗同事的信任。我这样的行径甚至和那些企业中微服私访调查员工有没有渎职的总经理没有区别。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是解释不过来的。

只要真相揭开,这半年的和睦相处,一起并肩战斗的情谊都会变味,视角被颠覆,所有一起经历过的事都会被翻出来,盖上欺骗的戳。

我没办法这样做。

我只能等下去,像我计划中的那样,等到我收入稳定,等到时机成熟,把这份股权和那些房产,还给它们真正的所有人。

郑野狐已经死了。

这些东西属于他的儿子。

我没办法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忘记这些东西不属于我,心安理得地拥有它们,我做不到。

但我也没办法立马把这笔钱还上。

我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都会欠郑敖很多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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