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桑沙后面兜兜转转,到了望江下城一座废弃的民居附近,夏渊心说难怪自己踏破铁鞋都找不到尸体所在,原来是藏在了这种地方。
桑沙没让那八个手下继续跟着,独自推着木轮椅朝院落深处走去。
夏渊不想跟桑沙这块硬骨头死磕,便耐心等着。不久桑沙出来了,只带了两个手下离开,剩下的六个留下来看守。夏渊和萧廉分配了下,各自解决了三个守卫。到底是吃了肉有了劲,饶是那几个人身手还算不错,也很快就被他们放倒了。
夏渊进入这处民居,一开始没发现有什么能藏人的特别之处,直到他们找到厨房下面的地窖。这地窖被建成了一座冰库,里面温度极低,比外面的飘雪寒冬还要冷上几分。
谢青折就躺在中间的冰床上。
夏渊走到他的跟前。
这是他自四岁失忆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这个人。
夏渊戳了戳他的脸:“你跟我梦里见到的一个样,都没见你老。”
这人合着眼,面容安宁,脸颊上褐色的小痣像是瑕疵,却无损于这张脸的温润美感。他周身萦绕着寒冰的雾气,时隔多年,历经世事,夏渊依然觉得这人恍若谪仙。
谢青折的枕边放着一只木匣,夏渊打开来,里面是满满的泠山脂玉。
“呵,为了一个死人,宇文势可真是大手笔。”夏渊把木匣丢给萧廉,“拿着,不用跟他客气,这东西能卖不少钱呢。”
萧廉收好匣子,将事先准备好的麻袋抖了开来。
“抱歉,木轮椅太过显眼,我们还是觉得用麻袋运人比较方便。”
夏渊轻手轻脚地抱起他,然后塞进麻袋里扛着:“谢青折,宇文势困着你太久了,走吧,我带你离开那个疯子。”
黎明将至,他们扛着麻袋飞奔到下城江边,这是与孟启生约定好的接应地点。
孟启生带领的部队还在抢攻,夏渊这边里应外合,把荆鸿给的虫毒洒到了整装待发的蒙秦船只上,顷刻间便收拾了下城残余的战力。
烟火弹啾的一声飞上高空。
先锋军这边原本受了大营动乱的影响,尽管孟启生治军甚严,下了不许非议的禁令,但还是有不少人心中浮躁,萌生退意,此时看到敌营中发出的信号,顿时军心大定——
皇上真的没死!
主帅身先士卒,孤身潜入敌营,还能全身而退,他们又怎么能退缩!
杀!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把他们赶出望江!
一时间华晋先锋势如破竹,直取下城咽喉。
孟启生先派出了接应船只,于混战中接出了夏渊和萧廉,还有他们扛着的麻袋。
“恭迎陛下凯旋!”
将士们心情激动,他们见到的是狼狈不堪的主帅,但这破破烂烂的形象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崇敬之情,仗还没打赢,已经迫不及待地欢呼了起来。
夏渊放下麻袋,告诉他们这就是那个神秘兮兮的蒙秦上卿,让他给绑架来了。他往身上罩了件绣金龙的披风,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面前是即将攻陷的望江下城,夏渊立于主将船头,高声喊道:“蒙秦的残兵败将们!吾乃华晋皇帝夏渊,有句话要带给你们的王!你们可都听好了!”
“听好了!”华晋军齐声和道。
“你本有心争天下!赔了上卿折了家!待吾赠汝三个字:哈!哈!哈!”
夏渊嚣张至极,引得军中一片哄笑,纷纷跟着嘲讽:
“你本有心争天下!赔了上卿折了家!”
“你本有心争天下!赔了上卿折了家!”
“你本有心争天下!赔了上卿折了家!”
“哈哈哈哈哈哈哈!”
蒙秦守将一个个面如菜色,恨不得投江自刎。
孟启生拿下下城之后,派了驻军镇守,随即带着夏渊匆忙往大营赶。夏渊见他面色凝重,有些不明所以:“刚打了胜仗,怎么这副脸色?”
孟启生:“……”
夏渊:“我知道你不爱说话,能稍微给个提示么?”
“荆大人。”
“荆鸿?荆鸿怎么了?”
“……”
“你倒是说话啊!”
夏渊急了,刚想抓个能说话的来问,就见孟启生指向前方高处。
透过清晨迷雾,夏渊看到对岸上有个高耸的立柱,上面似乎绑了个人。
夏渊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那是谁?”
孟启生:“荆大人。”
夏渊顿时疯了:“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被绑在那儿?谁干的!”
孟启生:“……”
夏渊:“反了天了!快回营!他要是出了事,这仗也不要打了!都给他陪葬去!”
被绑上立柱的时候,荆鸿没做什么反抗,也没让顾天正出手阻拦。那些群龙无首的将领讨论了一夜,没讨论出怎么对付宇文势,倒是达成了怎么烧死他的共识。
去抓他的人很是忌讳他,好像碰到他就会沾染上瘟疫一般,将他抓住后,用一根长长的绳子牵着,最终绑到了火刑柱上,柱子离地三丈高,就为了防着他放虫子耍花样。
他们把他吊上去,在立柱上淋了火油,只要在下面点燃,就能一路烧上去。
军营中人心惶惶,众人在茫然无措中被流言所误导,迷了心智,他们不顾荆鸿曾经放血救助他们,一心只认为这人居心叵测,谋害了皇帝还要假装圣人,不烧死他就怕他会再放出什么虫子来控制他们。
随着天光渐亮,唯一能发话的孟大将军还未归营,那些人便按捺不住,要施以火刑。
此时江上浓雾略微散去了一些,有人看到影影绰绰的船队,顾天正急忙拦下要点火的士卒:“住手!他们回来了!皇上回来了!”
喊出这句话,他心里其实很没有底,兴许那只是孟大将军归来的船队而已,兴许皇上和萧廉并不在上面……
荆鸿身在高处,看得却是最清楚的。
他知道,他们回来了。
他从未怀疑过夏渊的能力,也相信,纵然所有人都将他视作异类,这世上终会有一个人待他一如既往,那个人就是夏渊。
就在众人愣神的时候,远远传来一声暴喝:“谁准你们动他的!”
那点火的士卒吓得一抖,火把竟失手掉在了立柱下,火苗登时腾起,沿着立柱向上烧去,转眼间就升到了一半。
江上忽然跃来一道人影,长剑劈开晨雾,带着万钧之势砍向立柱。
剑气横扫,粗壮的立柱被生生砍断,火焰截停在断口处,而上面的人已被稳稳抱住,安然落于地上。
夏渊一身冷汗,扶好荆鸿便歇斯底里地发起了火:“谁准你们动他的!你们是被猪油蒙了心吗!朕出去一趟,你们就是这么守城的?把代行主帅之令的人绑在立柱上烧死?好,很好,朕今天真是见识到了。我华晋的守将,都是只会窝里反的饭桶!”
镇守大营的将领们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一个个抖如筛糠。
有人还没反应过来:“陛、陛下?您、您不是……不是死了吗?”
“朕死了?”夏渊怒极,“朕死没死不重要,你肯定是要死了!”
“陛下,这个荆鸿是临祁人,他、他会邪术啊!他用蛊虫控制了您,还想趁您不在,谋权篡位!您有所不知,他已找借口杀了忠将涂力,这人是个细作、逆贼,留不得啊!为了我华晋社稷,臣只有拼死力谏!”
“好一个拼死力谏!”夏渊深吸一口气,“他杀了一个将军?别说杀一个将军,就是他把你们全杀了朕也不会怪罪他!朕给他玉玺帅印,他就有权处置任何人!谁敢不服?谁不服他就是不服朕!
“他用蛊虫控制朕?简直笑话!这话是听蒙秦王说的吧,敌人的话你们都信,你们脑子里都是大粪吗!如果不是他,朕现在还浑浑噩噩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朕在宫中举步维艰的时候,是他涉险进宫,耐心辅佐,他为朕除内女干挨板子,为朕忍受牢狱之灾,为协助朕扳倒聂老贼,处处隐忍,步步谋划,朕能坐上这个皇位,华晋能有如今的安稳,他是最大的功臣!你们说他是细作,是逆贼?!
“既然你们今天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朕就在这里把话说清楚了,荆鸿若是开口要皇位,朕二话不说就给他!你们还有什么屁要放!”
这一通狂骂下来,所有人跪了一地,霎时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良久,夏渊一脚登上那个“拼死力谏”的将军:“都他妈给朕下去领罚!滚!”
夏渊大发雷霆之后,找顾天正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时心疼得不行。而处在风暴中心的荆鸿却早早回了主帐,整理堆积的文书账目,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夏渊亲自端来了滋补汤药,进了主帐,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看荆鸿胳膊上的伤,岂料惊鸿冷冷瞥他一眼,就让他怔在当场,不由得有些心虚。
荆鸿放下账本,把玉玺置于案几正中,自己立于一旁,对夏渊道:“陛下此去,丢下帅印,置万军于不顾,置战场于不顾,置天下于不顾,难道没什么话要对列祖列宗说吗?”
夏渊刚刚在外面威风八面,这会儿立即就蔫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想了想,又把荆鸿的算盘垫在自己膝盖下,以此来加重惩罚。不过,他跪的朝向不是玉玺,而是荆鸿。
他忏悔道:“我无愧于万军,无愧于战场,无愧于天下,我唯一愧对的,就是你。”
荆鸿连忙偏过身去:“陛下跪错了,莫要折了臣的寿。”
夏渊在算盘上动了动膝盖:“没跪错,我跪的不是列祖列宗,我跪的是媳妇儿。”
荆鸿给气得脸红:“陛下!”
“荆鸿,你就让我这么跪着罢。”夏渊道,“我问你一件事,你要细细说与我听,你不说,我便不起来。”
“陛下快起来吧,你想问什么,臣知无不言。”
“我不起来,我要问的,你一定不愿说,但我一定要知道。”
“……”荆鸿无奈,“好吧,陛下请问。”
“你给我说说,你与宇文势的纠葛究竟是怎么回事,作为谢青折的你,是怎么死的?”
“……陛下,都是过去的事了。”
夏渊拉过他的手,神情坚定:“我要知道。”
荆鸿心知拗不过他,长叹一声,只得缓缓道来:“当年我为了解开宇文势的命劫,离开蒙秦,去华晋寻你……”
第84章:渡归处
午后阳光正好,容青殿比往常热闹许多,仆役们打扫着院子,竹林、池塘、假山都被仔细地清理过,有多嘴的小丫鬟,时而小声议论几句。
“君上对婉妃真是上心呢,前几日从竹林里溜出来两条蛇,也没怎么着,君上就紧张得不得了,要我们打扫整个容青殿。相比之下华妃那里可就冷清多了,听说那儿的野草都长了半人高了也没人管。”
“别胡说,华妃是太后生前做主赐的姻缘,君上还未登基的时候就常伴左右,那么些年君上身边也就她这一个侍妾,一夜夫妻百日恩,再怎样君上也不会苛待她的。”
“可恩宠统共就那么多,君上难免厚此薄彼呀,这都好几个月没去韶华殿了吧。哎你们说,有没有可能那两条蛇就是华妃让人放的?”
“不会吧……”
“谁说不会,为了争皇后的位子,什么都有可能。”
“哎?君上要立后了吗?”
“你这话说的,立后是早晚的事吧,只不过立谁还说不准。虽然我们蒙秦不像华晋那般爱给皇帝养上后宫佳丽三千,但君上也不可能就此不娶了吧,况且眼下两个妃子都还没有子嗣,将来是谁做皇后还真不一定呢。”
不远处的偏殿中,谢青婉侧靠着窗棂,听到这些话,笑了笑说:“她们说的都不对,宇文心里早有了皇后人选了。”
谢青折也听到了外面的叽叽喳喳,无奈摇头:“小丫头们爱嚼舌根,你别放在心上。”
谢青婉从窗外收回目光,开玩笑般地说:“要我讲啊,他心目中的皇后人选不是我,不是华妃,也不是其他什么人,就是哥哥你。”
谢青折收拾行装的动作微滞:“瞎说什么呢。”
一阵难捱的沉默。
“哥……”谢青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双手无意识地攥紧裙裾,她想说她知道宇文势近来每晚留宿在他那里,她想说他们三人究竟是谁错付了谁,她想说哥我们还能再回头吗,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缓缓松开手指,抚平了衣裙上的褶皱。
谢青折收拾好了东西,对妹妹道:“我会尽快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谢青婉点头:“我知道。”
“最近蒙秦王宫里不大太平,你尽量不要离开容青殿……”
“哥,上次那两条蛇,是你放的吧。”谢青婉太了解自己哥哥的行事手段,她知道那两条蛇不是用来吓唬容青殿里的人的。
“是,那些人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现在根基不稳,抓不到他们的把柄,不如自己来个打草惊蛇,多提防着点,让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宇文明白我的意思,他会护着你的。”
“哥,你真的要为他这么做吗?”谢青婉问,“你算过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我……算不出。”谢青折垂眸,“也许见到那个孩子,便会知道了吧。”
谢青折此番去找小夏渊,没有等宇文势来送他。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一去一回,竟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此后十年,谢青折辅佐宇文势开疆拓土,谋划瓯脱之战,找寻侵吞华晋的切入口。
谢青婉眼见他殚精竭虑,眼见他在无止境的杀伐中越陷越深,就像是在饮鸩止渴,用无数个过错来弥补当初对夏渊犯下的罪孽,她知道他们走错了路。
他们逆了天命,就要付出代价。
为了不让哥哥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谢青婉写了封家书寄回临祁,她以愧悔之心向家中叔伯求助,询问他们解救之法。
自先祖谢沧海以来,临祁便有“不得擅自涉世”的戒律,每一代入世的临祁人都必须是镜语选定之人,谢青折是这一代的入世者,而谢青婉那时跟去就已破了戒。
不知是不是给他们的惩罚,当初谢青折下山,他的叔伯万万没想到,这个原本要去匡扶天命的子侄,竟会糊涂至此,犯下大错。心痛之余,他们也曾想去制止,可天命之示瞬息万变,后来就连镜语也测算不出,犹豫再三,他们还是不敢贸然插手。
然而如今天下陷入危乱,后辈又苦苦哀求,谢慎和谢怅终究狠不下心撒手不管,只想着就下山这么一趟,规劝谢青折收手,接回这兄妹二人,便不再过问世事。
他们到底是想得太简单了。
所谓尘世,从来就不是要来便能来、要走便能走的,惹了一身俗尘之人,又如何能孑然一身地离去呢?
果然,谢家一行五人进入蒙秦地界后暴露了行踪,得知他们要来带谢青折和谢青婉离开,宇文势勃然大怒,将他们全部关入了大牢。
谢青折为此与他起了争执:“宇文,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宇文势冷笑:“他们一个个把我当做煞星,想尽各种办法要带你离开我,擅闯王宫袭击侍卫,散播谣言蛊惑人心,甚至还要给我下虫毒,我为什么还要对他们以礼相待?没杀了他们已经是看你的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