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 下——河汉
河汉  发于:2015年0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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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竟还有这等事。”谢青折拭去蝉翼刃上的血迹,未再深究,他这态度,不像是探问机密,倒像是权当闲聊,只为解惑。

然而宇文势心里却有个想法渐渐成形——

此人有惊天之才,他定要带他回去,助自己一臂之力!

谢青婉听他们对话,只觉得叔伯他们当真慧眼识人。若说现今临祁有谁能继承先祖谢沧海的衣钵,绝对非她哥哥莫属。她知道谢青折并不擅长镜语推算,可有这般洞察先机之能,何愁不能顺天命,定江山。

她这边包扎好了伤口,她哥哥那边也收拾好了东西。

谢青折看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准备出门。

宇文势见状,忙问:“谢兄这是要去哪儿?”

谢青婉代她哥哥答道:“我哥要去牵引水源。”

“牵引水源?”

“是啊,不然你以为白天喝的水是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

“不,在下只是疑惑,这水源要如何牵引?是要深挖开渠吗?可这深挖开渠并非一夜能成,谢兄是如何做的?”

“我哥是如何做的,你跟着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女儿家不便深夜出门,正好你可以帮我照看着点我哥,别像昨夜似的,累成那样,走都走不……”

“青婉。”谢青折打断她,“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事要忙。”

“哦……”谢青婉起身回房,走过他身边还特地叮嘱,“哥,量力而行就是了,你也要当心身体。”

“知道了。”谢青折笑着送她出门,让她放心。

隔壁房门阖上了,外头一阵干风吹灭了屋里的烛火。

谢青折迈出去,身后那人也跟了出来。

宇文势说:“我跟你一起去。”

谢青折看看他的伤,又看看他的眼,叹了口气:“一起就一起吧。”

黑沉沉的天一直垂落到这片旱地的远方,顶着风,沙土灌了满袖,宇文势跟在谢青折后面,不得不以衣袖覆面,同时还要顾着腰间的伤口。

他看见谢青折始终就在自己前方三步之处,同样迎着风,然而他的脚步却丝毫没有受阻,那些沙土像是通了灵性,到他跟前就失了力,簌簌坠落,不会给他带来困扰。

这下就连宇文势都怀疑他是不是仙人了。

宇文势快走两步,忍不住问:“你这是如何做到的?”

谢青折奇怪地看瞥他一眼:“以气护体,习武之人多少会一些吧。”

宇文势一怔,暗道自己真是烧糊涂了,以气护体是不难,若他没有负伤,这点小风沙也奈何不了他,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人竟也是会武的。

“谢兄师从何处?”

“师门偏僻,宇文公子多半没有听过。”

萍水相交,他不愿说,宇文势也不便多问,默默跟着他朝前走。谢青折看他步伐不稳,给迷得睁不开眼,终究心有不忍,替他挡了些许风沙。

“多谢。”宇文势哂然,开玩笑道,“谢兄你这御气之法当真精妙,若是战场上乱箭袭来,想必也可止于身前,伤不了公子分毫。”

“……”谢青折语气淡淡,“你想多了。”

约莫走了两里地,宇文势发现前面出现了一个深坑,坑底是龟裂的河床,显然这里曾经是一小汪湖泊,只是水源枯竭,早已干涸。

谢青折体谅他身上有伤,让他坐在坡上休息一会儿。

宇文势好奇他要如何牵引水源,这里很是荒凉,边上的树木都枯死了,而且显然没有通渠,仅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把水源牵引出来?

只见谢青折走到河床中央,从袖中取出一块罗盘,还有一根短竹杖,竹杖在他手中不知触了什么机关,倏地延展开来,拂袖之处扬起一面幡,在大风中猎猎作响。

谢青折将祈水幡插在河床中,罗盘悬于幡顶,片刻后,天盘、地盘与七十二龙盘同时旋转,河床中似是平地起了风,以祈水幡为中心,一时间飞沙走石,宇文势凝神,只能隐隐看到那袭晕白的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声悦耳铃音,如银瓶乍破,霎时散了层层风沙。再看那祈水幡所立之处,竟汩汩流泻出一股清泉。

这是……

宇文势不禁站了起来。

被牵引而来的水源渗进原本干涸的大地中,顺着龟裂的纹路浸润了整个河床。不一会儿,更多的泉眼涌出水来,那些泉眼围绕着谢青折与他身旁的祈水幡,翻腾汹涌,从湖中央开始,慢慢蓄起了水。

湖中的水越蓄越多,深度已到了祈水幡竹杖的一半,由于河沙尚未沉淀,湖水上有些浑浊,但谢青折踏于水上,却是出淤泥而不染。

他一身湿淋,剔透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手指点在罗盘之上,轻轻一收,便把祈水幡与罗盘一并拢入袖中。四周皆是死地,只有他脚下是一汪净水,他缓步走向湖边,黑发如夜,白衣胜雪,当真似仙人临世,把宇文势也看得痴了。

走到近前,宇文势才发现这人的脸色惨白,那脚步根本不是什么仙人的轻灵,而是虚软得发飘。他想起谢青婉的叮嘱,料想他这一番下来,体力消耗巨大,赶紧上前去扶。

谢青折止住他,示意自己没事:“你自己站着都累,还是别扶我了。”

宇文势犹在激动:“谢兄本领了得,莫非是修道之人,有通天之能?”

谢青折看看他,答非所问:“昨日试着引水到井中,略有所成,现下疏通了地下河道,回去让人从此处抬水,料想瓯脱今后饮水不愁,我与青婉便也不用再滞留此处了。”

“你们要走?”宇文势心下一动,“要走哪儿去?”

“到我们该去的地方去。”谢青折目露迟疑。

方才天盘所指,帝星飘忽,一方朝南,一方朝北,南方帝星甚是黯淡,北方却已是耀眼之姿,这与青婉先前所算大相径庭,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谢兄!”正当他出神之时,宇文势突然挡在他身前。

“何事?”

“早前我与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你说了那么多,哪一句?”

“我说,你赏我一口米水,我可许你一世荣华。”宇文势眸光灼灼,“你若信我,便随我一起回蒙秦吧。”

“蒙秦……”

华晋,蒙秦,这一南一北,究竟该如何抉择?

谢青折当夜没有应他,望着那人的落拓狼狈与意气风发,他只是下意识地抬手,将清水沾湿的衣袖贴在他烧红的脸上。

两人俱是愣住了。

那时茫茫天穹之下,他们二人在此驻足。

一人许诺了虚无缥缈的荣华。

一人懵懵懂懂,被凡尘迷了眼。

第65章:三人茧

谢青婉无奈接过这人递来的包子。

自家兄长引水入湖之后,身体极度疲惫,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倒是这个身上带伤的落魄王族精神还不错,赖在她哥的房里大献殷勤,包子是他买的,就连兄妹俩洗漱用的水也是他打来的。且不论这人存了什么心思,做事还是挺周全的。

早前他们对外说了“湖里有水”,瓯脱的百姓还不相信,将信将疑地去了两个人,回来就炸了锅,身强力壮的闹哄哄地去湖边抬水,老弱妇孺在客栈门前对他们拜了又拜,直说是神仙下凡普度众生来了。

这些谢青折都是不知道的,他脸色青白,显是消耗甚大,从昨夜到今日傍晚,什么也没吃,只喝了点清水,把谢青婉心疼得不行。

宇文势劝慰道:“别太担心了,令兄只是过于劳累,我让小二准备了一些肉粥,待他醒了,多少能吃上点好的。”

谢青婉瞥了他一眼:“反正你也是有事相求,我就不谢你了。”

宇文势无奈,这兄妹俩看似涉世不深,却是一个赛一个的聪慧,他那点小算盘压根瞒不住,还不如坦言相告:“确实,在下想请二位去蒙秦走一趟。”

“我哥答应了吗?”

“令兄尚未给出回应。姑娘,要说国力,我蒙秦丝毫不逊于华晋,而且……”

“你这是想让我帮你劝我哥?”谢青婉打断他的话,“省点心吧,我不会左右我哥的决定,他想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他不想去的地方,纵是万般好,我也看不上眼。”

“那依姑娘之见,我该如何劝说令兄?”

“这个嘛……”谢青婉初见这人就对他挺感兴趣,这会儿一时兴起,取出袖中镜子,装模作样地整理鬓发。

宇文势刚开始只当她是卖关子,然而目光不经意落在镜子上,发现那背后的繁复花纹似乎暗合着五行变化在缓缓移动……这又是什么?

他对这两人的来历越发疑惑,面上不动声色:“姑娘?”

像是看到了什么蹊跷,谢青婉眼中惊讶一闪而过,下意识地打量了下眼前这人。

帝星?明明昨日还看不出什么来,难道……

谢青婉收起镜子,娇俏一笑:“我不知道,端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她这一笑,宇文势不禁有些恍惚。

不算惊艳绝美的面容,在这一笑中竟有些勾魂摄魄。这对孪生兄妹的相貌十分相似,只是谢青折很少笑,待人总是透着股冷淡疏离,而谢青婉的个性就灵秀可人得多,不似蒙秦王宫里那些傀儡般的美人,也没有世俗女子的风尘气。

那第一眼的流连,如今酿成了一抹念想。

谢青折醒来时脸色好了很多,谢青婉端着那碗肉粥要给他吃,结果脚下一急差点摔倒,手里的碗被宇文势及时夺了过去,热粥洒了些许出来,在他手背上烫红了一片。

谢青婉赶紧拿了绢布沾凉水替他擦拭,宇文势笑了笑示意没事,先把绢布包在烫手的粥碗外侧递给谢青折,才去料理自己的手。

看到自家妹妹双颊绯红,谢青折敛目默默喝粥。

屋里一时有些尴尬。

那碗粥喝到一半,客栈外突然起了一阵喧闹,间或夹杂着兵刃相接之声,宇文势心中一凛,透过窗缝向外看去,见不是追杀他的那一伙人,才稍稍松了口气:“是兵匪。”

“兵匪?”

“嗯,从华晋边境来的,应该是来抢水的。”

谢青折下了榻过来看,不由眉头深锁。

楼下施水的棚子被掀翻,那些兵匪直接搬走了刚刚蓄满的两缸水,遇到反抗的百姓,脚一抬就踹开,拿着刀子逼人当苦力,可怜棚子里的小孩子们吓得哭闹不已。

领头的兵匪道:“听说你们这儿出了个活神仙,做个法儿就能变出一湖水来,那神仙在哪儿呢?怎么没见着?把人交出来,爷几个就不拿你们的水。”

来瓯脱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他们虽穷困,但得了他人的好处也知道感恩,那兄妹俩帮了他们这么多,深得他们的敬重,自然是不会让这些人得逞的。

但这兵匪嚣张得很,拎起一个孩子,明晃晃的刀子架在孩子脖子上,威胁道:“不出来?不出来我这一刀可就下去了,我们家将军还等着呢。”

谢青折气得发抖,如此无赖,实在可恨!

那人继续叫嚣:“怕什么呀活神仙!我们将军请你回去,自然会允你好处,你若真有本事,将军出面给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你可就飞黄腾达了啊……还不出来?啧啧,我这刀子可不长眼,这一刀下去,不知你这个活神仙还救不救的回来?”

谢青折推门走了出去,白着一张脸道:“我在这儿,把那孩子放了。”

那人也警惕:“你过来,我就放。”

谢青折在身后摆摆手,示意谢青婉别出来,随即下了楼去。

孩子被放了,谢青折却被带走了。

房内,谢青婉焦急道:“怎么办?我哥他……”

宇文势声音沉稳:“别担心,我会想办法将他带回来。”

宇文势知道现在这样,仅凭他一人之力是无法与那群兵匪身后的“将军”抗衡的,他在被人迫害之时便向蒙秦送了信,调遣亲信来瓯脱与他会合,这两日应该要到了。但此时情况紧急,一旦进了华晋境内,要再想抢人就难了,于是他先在瓯脱召集了一些会武的江湖人士,力求先拖住那群兵匪回城的脚步。

宇文势把随身带着的乌足金锥交给了谢青婉,让她一旦遇到前来接应的蒙秦士兵,就把它作为信物交给领头的邬齐力将军。

不知是不是运气好,宇文势带的一群江湖草莽竟真的拖延到了援兵赶到。那些蒙秦将士也真是悍勇,当场把那群兵匪尽数砍杀,如此一来,谢青折与华晋边境的那位将军定然是结下了梁子,再想去华晋只怕是难上加难。

“跟我走吧。”宇文势说。

“……”谢青折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这人没想给他留后路,看着这人殷切的神情,到了嘴边的质疑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他说,“走吧,去蒙秦。”

……

这一场相遇,镜语算不出开始,也算不出结局。

谢家兄妹只知道,他们走上了另一条路。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或许是咎由自取,或许是命中注定,他们已回不了头。

向东,向西,华晋,蒙秦,夏渊,宇文势,在瓯脱的那一片荒芜之中,都不过是——

一念之差。

谢青折去了蒙秦,这一待,便是年复一年。

他为宇文势找到了水脉,助他揪出女干臣,找回粮草,帮他平定内乱,树立威信,匡扶他向着王座一步步走去。

在无尽的杀戮与背叛中,宇文势褪去了少时的青涩仁慈,等谢青折回过神来,那个笑着问他讨水喝的少年已成了以狠辣着称的蒙秦王,而他自己也成了蒙秦的上卿。

谢青婉嫁给了宇文势,在他还未登基为王之前。她只是妾室,后来封了个婉妃,得了座华美幽静的容青殿。

她欢喜过,也忧愁过,但她没有后悔过,她说,原来镜语真的算不出情缘。

她说,哥哥啊,原来这便是凡尘。

那是谢青折第一次参加月祀,他的一场猎狼之舞,踏散了蒙秦数年来的晦暗阴霾,也踏出了即将牵连五国的血雨腥风。

刀光映着他清冷的双眼和狼王的獠牙,白袍被撕下数片,谢青折的呼吸渐渐粗重,他疾退数步,又奋力迎上,狼爪在他的左肩狠狠拍下,那把刀却先一步削下了狼王的头颅。

炙热的狼血喷溅在谢青折的脸上,那一颗瑕疵般的小痣,倏然染上妖冶的红。月祀台下的蒙秦子民第一次见识到,他们的上卿并非孱弱书生,他悍勇无畏、足智多谋,除他之外,无人再可与他们至高无上的王比肩。

当夜,谢青折回了容青殿。

容青殿,在建造时就有两处庭院,世人只知正殿住着上卿大人的胞妹婉妃,却不知那侧殿便是为上卿大人所建。外头那个上卿府邸,谢青折一年也住不上几次。

谢青折清洗了身上的汗水与血污,换上干净的衣袍,那人并未像往常一样坐在外间等他,而是从背后拥住他,在他的后颈印上一个吻。

谢青折被烫得僵住身体。

宇文势扳过他的脸,开始更深更烈的掠夺,如同饥渴了很久的人,终于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甘霖,那克制已久的欲望,彻底冲破了牢笼。

“唔……”谢青折瞪大了眼,想要推开他的手被紧紧扼住,刚刚系上的衣袍被粗暴扯开,那人的气息拉着他下沉,下沉,重重贴上柔软的床褥。在沦陷之前,他用最后一丝清明望进他的眼,“君上,你疯了吗!”

“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宇文势抚摸着他的脸,吻着他的额头、眼睑、嘴唇,他问他,“你要我忍耐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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