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陈瑜，抛却私人那些微妙情感的话，他也必须承认——楚云霄一旦认真起来，放眼三界芸芸众生，只怕无人可敌。

只是，楚云霄……

陈瑜不由得朝楚云霄望去，只见此时楚云霄双眸紧闭，长身挺立，面色安然，全身散发着炫丽耀亮到极致的金光，静穆如一尊神像，同时亦是威严若天神降临，恍然超凡绝俗，不可企及。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妥之处，便唯独只有金光之内，更贴近肌肤的身体周围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黑雾，看样子是正自身陷于蚀日噬心阵之中，尚未脱离。

陈瑜见楚云霄安好无恙，全身上下并无一丝伤痕，虽然是意料之中，心底却仍是不觉微微一松。

他正打算守候在一旁，默默等着楚云霄从禁阵中出来，再与楚云霄互通消息——这样也就能够弄清楚，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凌霄城内究竟发生了多少事。

然而看着静默而立的楚云霄，陈瑜忽然却不觉心中一动，竟渐渐生出一丝焦虑不安来。

若论功力，楚云霄远胜于他，可如今楚云霄陷入蚀日噬心阵比他早，却至今尚未脱身，难不成是……遇上了什么变故？

只是陈瑜最不擅长的就是幻术了，尤其这个蚀日噬心阵还是针对个人的，陈瑜不清楚自己能不能进入楚云霄的幻境中帮忙，更不确定这样强行介入，会不会反而对楚云霄有损害。

陈瑜早就过了“好心帮倒忙”的青葱年代，事情又涉及楚云霄，陈瑜更不敢轻举妄动。

本来一个人对付幻境也很好办，因为幻境中你看到的所有景象都是假的，根本不用费心去多想，直接使劲打就是了。要是加上同伴，到时候与心魔幻象不好分辨真假，那才更乱了。

他一念未毕，却见眼前情形已是霍然一变——楚云霄不知何时眉宇已经微微皱起，双眸虽然依旧紧闭，神色却似有微微扭曲的迹象。

陈瑜心头一惊，知道事情不妙，正想上前相助，却见楚云霄陡然睁开双目，眸中金色光焰竟如同日月之辉，明亮无比，光线强烈得几欲灼伤人眼，令人见到后呼吸不由一窒！而同一时间，楚云霄浑身更是金光大盛，暴涨如瀑，一瞬间便已是光华万丈之状，映射得半边天空也泛出浅浅的暖黄色来，更是十分夺目！

对于如此变故，陈瑜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见楚云霄已经转头直直看向鸣翳，仅在一个呼吸之间，眼前的鸣翳全身忽然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却已经无处不在的万道金光完全贯穿了个彻底！

金光犹如流泻的泉水一般，无孔不入，彻底占据了鸣翳的每一寸肌骨血肉，就连骨缝之间也不曾遗漏。而鸣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整个身躯便在一刹之间化为齑粉，刹时如流沙一般散落了一地！

仿佛只是将鸣翳变成齑粉还不够似的，鸣翳已经彻底灰飞烟灭了，连一丝残魂也不曾遗留于世，可金光却依旧照耀四方，辉煌炫目，而金光四射的同时，天地亦为之震颤不已！

就连陈瑜，在毫无心理准备之下，也被楚云霄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逼得后退了一步，气息略微一促！

此时的楚云霄，浑身气势可吞日月，仿佛能在一念之间便造成山岳崩颓，风云变色，而举世已经没有谁可以阻挡他。

他双眸中神采既锐且亮，令人望之只觉得胆颤心惊，诸般杂念尽消。一双瞳仁虽然是最清澈最透彻的纯金色，却又隐隐仿佛流露出一丝血色——而其中神情似乎已经失去理性，只剩下一片毁灭的欲望，令人骇然惊悚。

陈瑜呼吸一顿，在看清楚云霄的神色后，心中也是一惊，知道楚云霄此刻已经情绪失控了——他一时间根本来不及去追究鸣翳到底做了什么，才把楚云霄逼成如此情况，只是不自觉地失声唤了一声：“云霄！”

楚云霄似乎听到了他的叫声，又似乎没有听到，只是站在原地，虽然目前暂且一动不动，脸上表情却渐渐显露出扭曲之状，同时浑身发出的威势也愈发凛然骇人了。

而楚云霄虽然只是站着不动，以他为中心的方圆百丈之地却是渐渐迸裂出一道道又深又长的豁口，仿似凶兽张开了猩红的血盆大口，险恶非常。

这无数裂痕像是已经失去控制，不断向外蔓延扩大，与此同时，魔界的上空似乎也摇晃得更加厉害了。

好在此时此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已经交手了一场的缘故，周围几百丈内都没有其他魔族的踪影，只有楚云霄和业已魂飞魄散的鸣翳，再加上后来赶到现场的陈瑜。如此一来，楚云霄以全身神力催生出来的裂痕才没有造成任何伤亡。

即使如此，陈瑜见到眼下情形，也不由心惊肉跳，只觉得再不阻止楚云霄的话，恐怕魔界的局势真的会一发不可收拾了，翻天覆地、山河倾灭只怕也不再是夸张的形容。假如再次导致魔界撑天柱崩塌，只怕这次却再没有一个创世圣尊来耗尽灵力去修补撑天柱了。

想到此处，陈瑜不再迟疑，急声又叫道：“云霄！”

他一面顶着迫人的压力逐步上前接近楚云霄，一面竭力放柔声调地道，“是我……我一直在这里……你看看我……是我在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陈瑜的话终于起了作用，楚云霄虽然神情依旧可畏，浑身气势依旧令人心生惧意，却是僵立在原地，不但双足仿佛被无形无色的束缚咒术定在了半空之中，一双手臂更是宛若被冰冻得僵硬起来，全然静止不动。

不过须臾间，陈瑜便已来到楚云霄身前，距离楚云霄只有一尺之遥。眼见楚云霄仍是全身沐浴在一片耀目金光之中，陈瑜此时满心担忧之下，也顾不得金光会不会伤及自己，径直扑上前去，紧紧从后面抱住楚云霄。

金光似乎意识到陈瑜是谁，并没有露出任何阻挡抵触的意愿，反而变得极为柔和，似乎很欢迎接纳陈瑜的亲近。

陈瑜心底略微一松，知道楚云霄纵然神智已失，却始终不会对自己有任何防备之念。

他心中泛起微微酸软之意，随后又在楚云霄耳边低声唤了几次“云霄”，感觉到楚云霄的身躯渐渐从僵硬冰寒变得柔软，不由更加松了口气，口中继续不断念叨，直到楚云霄陡然反客为主，转过身来搂住了他的腰身。

与此同时，天地间的震动已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停息下来，周围一切声息仿若静止了，唯独只剩下陈瑜与楚云霄彼此相望。

陈瑜清晰地看到楚云霄此时已经变得无比清明的眼神，这才终于彻底放下心来。这一安心后，陈瑜却又禁不住生出些许怨恼之气，语调却没有怎么拔高：“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突然就这样失控了……”

楚云霄虽然已经恢复理智，神色却依旧显得有几分漠然无情，然而对陈瑜却是一如既往的有问必答：“鸣翳催动蚀日噬心阵，以你的幻象来对付我。”

楚云霄一面说着，一面已将神色调回平时的正常状态——沉静之中却又含着一片深重不易的温情。

陈瑜闻言却是稍稍松了口气：如果不是自己的幻象，而是其他人的幻象，比如说是楚云霄早逝的父母双亲，自己倒不大知道应该怎么劝慰了。

陈瑜略一思索，先顺着话头说下去：“那心魔幻象确实与真人极为相似吧？我一开始也是吓了一跳，不过后来就知道不对了。”

说着，脸上忍不住微微带上嗔色，语气却并没有多少恼怒之意，显然并不是真的在生气：“你不会真的一点看不出来异样吧？就算面貌完全一样，可神情态度，总有几分区别吧？”

“我知道。”楚云霄忽然说道。

陈瑜没想到楚云霄会回这样一句话，不由微微瞪大眼睛，一时间忘记自己想要说什么了：“呃？”

楚云霄又解释了一句：“我知道是幻象。”

陈瑜又是一怔：“你既然知道那是假的，只是幻阵创造出来的心魔幻象，怎么却还是……”

“纵然是幻象，我也不会……”楚云霄微微一顿，音色略显低沉，“再次伤害你。”

陈瑜有些猝不及防，心头不禁猛烈一震。刹那间，他仿佛福至心灵，蓦然明白楚云霄想到了什么地方去——当年在幻杀绝仙阵中，楚云霄虽然事先并不知道他被暗夜冥强行填塞作阵眼之位，却也确实是一手造成了他遍体鳞伤，几至死亡。

……有些事情，楚云霄纵然一直不说，却并不代表他能够忘怀。

陈瑜心中念头几变，面上却勉力轻笑一声，若无其事地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再次不再次的，你几时伤害过我了？”

楚云霄揽在他腰间的手臂一紧。“师兄。”语气愈发显得凝重了几分，眼底似乎掠过一丝被压抑到极处、却愈加深浓难以褪色的痛楚，仿佛乌云遮空一般不见光明。

然而瞬息过后，楚云霄真正说出口的话，却仅是一句早已深刻入骨的誓言，语气也已恢复成了平淡柔和：“我不会再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因为以楚云霄的性子，是永远会体贴陈瑜的情绪，陈瑜既然装傻，楚云霄便不会强迫陈瑜去回忆往事。

陈瑜这下也无法勉强保持笑容了——他如果再痴钝一些，也许也就这样被蒙混过去了，可是楚云霄强行克制自己的表情那么明显，即便只是一霎那，陈瑜也已经看在眼里，便根本做不到无视。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那时候心底最深处的一点隐秘心思，甚至连自己都要直到此刻才恍然明白过来，却似乎早已被楚云霄完全看透了。

……那个时候，他选择亲手捏碎自己的心脏，固然是为了对暗夜冥做出最后的反抗，因为他的心脏便是阵眼，只有毁坏阵眼，整座幻杀绝仙阵才会彻底崩溃。

但其实……如果他没有这么做的话，那么楚云霄自行冲破幻杀绝仙阵后，第一时间看到的，应该是他因为楚云霄所造成的重伤而垂危濒死，无法救治。

所以，他这么一做，便显得是自己主动的选择，也恰恰掩盖了几分楚云霄对他造成的致命之伤。

可楚云霄毕竟心思敏锐，就算当时没有明白过来，但事后追思起来，也渐渐领会到了陈瑜深心里的心意。

纵有法力浩瀚，通天达地，但陈瑜对于楚云霄来说，却永远是最致命的弱点。

任何事一旦涉及陈瑜，楚云霄平日里的冷静淡漠便似乎不翼而飞了。

陈瑜也万万没有想到，楚云霄看似镇定沉着，对于这些往昔之事也从未主动提及，但内心深处却一直有着这样一个未解的心结。

……不过现在知道了，也不算太迟。

番外：魔界之行（32）

陈瑜埋头沉思了一会儿，顷刻方才侧过脸去，表情在光线映照下的阴影中颇为模糊不清，语调虽轻，却似显露出一丝心灰意冷之意：“你……既有心结，怎么不早些告诉我？总是这样压抑自己，然后再像今日一样突然爆发出来？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你会怎么做？万一……撑天柱崩坏，以致魔界生灵涂炭，那时候你肯定又会自责……”

陈瑜本来有几分刻意作色，只是说到后来，却也当真有些情绪激动起来。

楚云霄默默聆听完毕，并没有任何辩驳之意，只是平静地道：“是我之错。以后不会再如此。”

说完，楚云霄忽然伸手捧住陈瑜的脸颊，同时低下头，径直亲吻上陈瑜的双唇。

陈瑜并未料到楚云霄会有这样的举动，顿时僵呆在原地，任由楚云霄的舌头长驱直入，在他口腔中肆意妄为，只觉得整个呼吸都要被掠夺了，大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唯独剩下唇齿间的温热触感竟是无比的清晰。

片刻过后，陈瑜才猛然神思一清，正想伸手推开楚云霄，然而楚云霄却似乎能预料到他心中的念头一般，在陈瑜有所动作之前，便已经慢慢放开了他。

“你……”陈瑜彻底回过神来，瞪了楚云霄一眼，眉毛半扬，似乎想作气恼之色，奈何他此时双颊微染红晕，呼吸也略有几分不稳，因此看上去并无恼怒的气势，反而有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别说以后了，先把眼下的事解决了再说！”

“好。”楚云霄并无异议，语气极为温和，神情亦是毫无不满，反倒显得陈瑜似有几分无理取闹。“要如何解决？”

陈瑜被他这么一打岔，原先想说的话早就忘了，慢慢呼出一口气后，方才稍稍回思起来，继续开口说话，只是语气却已软和了不少：“你这样……怎么能叫人安心？如果有人知道你这样的弱点，专门用幻术来对付你，你怎么办？”

楚云霄神色镇定，语意看似缓和，却透出一分傲视群雄、无所畏惧的气势：“那他们便要做好承受我十成功力的准备。”

陈瑜看着楚云霄双眸深处一闪而逝的杀气，如同北极深渊最深处万年不化的寒冰，锋锐之气所向披靡，一时间不自觉地微微语塞。

其实就算魔力强悍如鸣翳，想要用心魔幻象对付楚云霄的下场，也是身死魂灭，永无翻身的机会。

而追根究底，陈瑜所担心的，也不过是楚云霄情绪失控后，爆发出的力量会伤及自身。

陈瑜心念辗转，一时垂眸不语，脸色虽无笑意，却也并非十分难看。楚云霄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倏然似乎下定了决意，主动开口道：“蚀日噬心阵真正之效，足可变幻为真。”

陈瑜闻言不觉略为吃惊，抬头直视楚云霄道：“变幻为真？你是说……”

楚云霄微微点头：“若是真正的蚀日噬心阵，阵中的心魔幻象虽非本人，却为真实。”

陈瑜心中立时一凛，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道：“什么……意思？”

楚云霄解释道：“入阵之人，若被心魔幻象所杀，会真正丧命；而若杀死心魔幻象，幻象相应之人，亦会死亡。可若不杀死心魔幻象，便会永远困于阵中，无法逃离。”

说到此处，楚云霄微微一顿，继而道：“此外，阵中所见的心魔幻象非止一人，会将入阵者心中所有重视之人逐一呈现，直到……入阵者再无重视之人存活于世。”

楚云霄话声堪堪落下，陈瑜脸上也终于变了颜色，嘴唇轻轻一颤，失声道：“竟然是……这样……”

他霎那间只觉得心中仿佛响起一声惊雷，旋即又化作一片怒涛骇浪，汹涌澎湃，翻卷无息，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陈瑜有些失神地想道。

——难怪楚云霄会面对心魔幻象也无法下手……如果不是楚云霄及时干扰了鸣翳的施法，以致于蚀日噬心阵没有发挥出应有的功效，不然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对了，刚才自己在蚀日噬心阵中，也只是以为那个与楚云霄一般模样的人仅仅是一道幻象而已，而且还毫无顾忌地出手消灭了那道幻象……如果不是蚀日噬心阵早已失去效用……

陈瑜想到此处便心头一紧，容色逐渐变得苍白如纸。

却在此时，陈瑜倏然感到腰中修长而充满劲力的手臂慢慢收紧，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耳边亦响起楚云霄柔和却含着沉沉魄力的低唤声：“师兄。”

楚云霄一只手臂揽住他，另一只手却伸手轻轻托起他的下颚，让陈瑜无可避免地与楚云霄四目相对，所有情绪都无法逃脱楚云霄的注视。

如果是平常情况下，陈瑜多半要对这种有点强制意味的姿势发火，可此时的陈瑜却只是满心彷徨，眼神略带茫然，迟缓地道：“你怎么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