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诗磊坐在床上,计较着他平时根本不可能去计较的问题,心烦意乱,加上屋子里冷森森的,不免暗自抱怨这种破房子也好意思每个月收他这么多钱。
一想到这个,他还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符钦若,想起他说,尽管住。
“妈的。”施诗磊从床上跳下来,关上灯以后屋子里面黑漆漆的,他走到那块被厚重的帘子分隔出来的区域里冲洗照片。
徕卡里还有一卷胶卷,不记得里头拍了些什么。他把显影罐等工具都放进暗袋里,意识半是放空地卷片和装罐,想着明天快递员送货来的时候,要怎么跟他说才能把货品给推掉。
他现在一分钱也不想花了。
定影以后,胶片上的图像就显现了出来。施诗磊一张一张地冲干净,把它们都挂起来,在给其中一张胶片夹木夹子的时候,他看到了上面符钦若抚琴的身影。
施诗磊自认倒霉,用力把木夹子给扯掉,任由这张照片在风干的过程中卷曲起来。
自从那年从养父家逃回孤儿院以后,施诗磊就没再哭得那么惨过。那时他好歹还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他必须得哭,否则孤儿院的妈妈还得把他送回养父家里去,自此只有不断地背诗、练字、描画,还有,晚上和养父一起睡觉。
当时施诗磊是往死里哭的,甚至一度晕阙过去,好在自己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孤儿院那张又硬又窄的木板床上,而妈妈也良心发现没有送走他。
可是这回他完全哭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窝囊,他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在那天以后就哭尽了,后来再哭也是为了讨好客人装可怜,或者遇到精力过剩的客人哭一哭方便少受点折磨。
施诗磊觉得自己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符钦若了,这个人话没跟他说几句,却把他弄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除夕晚上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的,施诗磊连续吃了好几天的泡面,觉得再怎么着也不应该在大年三十亏待自己,于是把帽子、围巾、口罩、手套全副武装以后出了门。
楼上传来了春晚开始的声音,声音传播的关系,此近彼远,此起彼伏,好像无数的回音。
施诗磊看了看衬在昏黄路灯后面的天空,天气预报说近期冷空气来临,有可能会降雪。他原本是很希望看一场雪的,但想到下了雪,地下室里会更冷,反而更期待冷空气在来到这个城市上空以前拐个弯绕到别的地方去。
他揉了揉冰冷的耳朵,想着怎么之前没有买耳罩?现在没钱,肯定不会花钱买了。
街上的餐饮店全部都关门了,他走到便利店前打了个喷嚏,推门走进去,见到店员百无聊赖地对着春晚嗑瓜子。
应该是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来,店员忙把嘴巴里咬碎的瓜子壳啐掉,急忙起身说,“欢迎光临!”
施诗磊淡淡看了他一眼,还有晚会上不断引用网络段子的相声,面无表情地走到关东煮旁边,拿了个碗。
九个格子里只有三个煮着东西,而且乍一眼看就能数清数目,施诗磊把口罩摘下来,吁了口气,问,“就这些了?”
“嗯,没进货,就只有这些了。”店员抱歉地笑笑。
施诗磊别扭地挑起了眉头,把那两个已经泡得有些发白的贡丸捞上来,还有剩下的几个墨鱼丸和一截昆布,几乎是把汤水中剩下的食物都捞上来了,除了那截所谓的鳕鱼卷——已经面目全非。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已经在这盆汤里煮了一整天了。
好在汤汁的香味是饱满的,隔着纸碗捧在手心里也十分温暖,施诗磊沿着几乎没人的大街一路吃一路走,渐渐来到了有人群的广场。
这里聚集了许多等待跨年的人,大屏幕上竟然也在直播春晚,他想着反正回家也是受冻,便在广场旁边坐下来休息,吃完那几个没什么味道的关东煮。
就要欠费的手机在这个时候来了条短信,施诗磊取出来时还在想是不是系统又提醒他缴纳话费,可看到陌生的号码,他还是懵了一下。
他记得这是谁的电话号码,尽管原先存储这个号码的手机已经不用了。
日理万机的总裁居然会给他发拜年短信?
施诗磊不耐烦地看着那几个字,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复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姚锡阳的短信就传了过来,问他吃饭了吗?上家里来吃。
他险些把刚喝进嘴巴里的汤汁给喷出来,笑着回复道:我在家里吃年夜饭呢!您大老远的在杭州,这费机票钱的盛宴我可吃不起。
回复完以后,施诗磊觉得他应该是无话可说了,把手机揣回兜里,双手捧着纸碗把剩下的汤咕噜咕噜喝了干净。
手机在他擦嘴巴的时候响了起来,姚锡阳说,他可以开车接他。
施诗磊好气又好笑,正想着怎么回复他,眼风却看到一辆曾经见过许多次的轿车停在了广场旁边。
他愣了愣,站起来以后甚至一度想立刻转身跑掉,但车窗已经打了下来。姚锡阳在车里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上车吧,吃那点东西怎么行?”
施诗磊皱起眉,也不知他已经观察自己多久了。
幸好姚锡阳并不是真的要把他带回家里,否则就算他不用留夜,像那种到处都是富人别墅的地方,要想自己出来还不知道要走多远的路。
施诗磊从进入酒店大堂开始就在打腹稿,想着怎么顺利离开,但后来他发现自己是小人之心了——姚锡阳把他带往酒店餐厅,就在那里跟他用餐,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他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因而更加莫名其妙了。
“姚总,您这大年三十的,不在家里陪陪家里人?”菜才刚上来,施诗磊就按耐不住发问。
姚锡阳打开餐巾铺在腿上,微笑道,“是要回去的,吃完这顿饭就回去。”
这下施诗磊算是吃了定心丸,呵呵笑了笑,对上菜的服务员说了声谢谢。
“要不要,上我家过年?”姚锡阳布菜时说,“我的事,家里都是知道的。带个人回去不算什么,总比你孤零零的坐在广场看春晚强。”
施诗磊猜不透他这话究竟有没有在讽刺自己,可听到他说自己已经对家里人出柜了,不禁又想起符钦若。他在心里咒骂了一声,脸上却对姚锡阳堆着笑,客客气气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家出来的小孩,这过年喜庆的日子,去了您家,害怕脏了门面呢。”
闻言姚锡阳皱起眉头,认真说,“我既然说了这样的话,就表示不在乎你到底是什么人。”
施诗磊一听更害怕了,只好尴尬地笑。
大概被不喜欢的人表示关心和在乎就是这种感觉,无话可说的感觉。他算是明白为什么符钦若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欲言又止或者话留半句了。
姚锡阳注视了他片刻,叹气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放到桌面上,微笑说,“新年快乐。”
施诗磊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看到这写着“万事胜意”的红包放在桌面上,甚至有些鼓起来了,真是猜不到里面到底放了多少钞票。
“我不能收您钱的。”施诗磊连忙把筷子也放下来了。
姚锡阳解释道,“放心,这没别的意思。你也还在上学吧?这个算是我给你的压岁钱,论年纪,也是你长辈了。”
施诗磊为难道,“那我也不能收啊。”天知道里头装了多少钱,说不定省吃俭用能过大半年的,可是他真的不能再收他的钱了,何况还带着人情。
“我知道你有困难。”大概因为他太坚持,姚锡阳的笑容淡了些,放下筷子,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说,“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施诗磊蓦地站起来,把餐巾放回了桌上,抱歉地鞠了个大躬,说,“对不起,姚总,您就当我没见识,不识抬举吧。但是,您这样的朋友我真的不敢交也交不起。”
他想了想,看看桌上这些山珍海味,算不清到底要花费多少钱,只好把钱包里剩下那几张一百元都拿出来放在桌面上,“谢谢您带我来吃饭,这顿饭我也没吃多少……这算是我这份的吧。我先走了。姚总,新年快乐。”
姚锡阳看着桌面上的钱,抬头再看施诗磊时,不可谓不震惊。
施诗磊牵起嘴角,勉强笑了一笑,背上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一路低着头,一走到餐厅门口,立即跑了出去。
第27章
没有想到会在除夕的晚上发生这样糟心的事。
其实施诗磊从酒店出来以后就后悔了,特别是迟迟等不到公交车,又找不到计程车的时候。
回家路上,他坐在空荡荡的公交车车厢里,对先前发生的事情又好气又好笑。为什么要在穷得断粮的时候逞英雄?施诗磊可不记得自己是这么有骨气的人,竟然把钱都甩桌上了。
明天吃什么?后天吃什么?他想想都觉得自己脑子秀逗了。那个红包里少说也有两三千吧?也足够他生活两个月了。施诗磊搓了搓脸,在公交车停站时不经意间往窗外瞥了一眼,顿时呆住了。
没想到那个山庄宣传广告出得这么快,公交站的广告位上已经换了海报。尽管广告海报上的模特并不是符钦若,但施诗磊看了,心还是砰砰跳了一段时间,生怕在下一个公交站台上看到符钦若的海报。
可是广告并没有全面投放,一直到施诗磊下车,也没有看到符钦若拍的那组照片。
正准备走进楼里,碰巧听到楼上几家还在看春晚的住户屋子里传来新年欢庆的声音。
施诗磊拿出手机一看,真的已经过了零点。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转了个弯往地下室走,在进门以前连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他进了屋。
施诗磊一边把雪地靴换下来,一边摸索着墙上的开关。很快他就把开关按了下去,屋里的灯忽明忽暗地闪了两下,迟迟没有稳亮。施诗磊皱起眉头,盯着房间顶部的那根日光灯管,过了一会儿,灯管彻底黑了,只剩下他视野里残留着的那根明晃晃的区域,很快也消失不见。
“我操……”对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施诗磊低声骂道。
这种时候他要上哪里去买日光灯管?他把钥匙往边上随便一丢,趿着拖鞋往床铺的方向走,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踢到什么东西翻了下来。施诗磊不耐烦地打开手机的电筒,低头发现是那张用来写字的矮桌。
他顿时愣住,又咒骂了一句,把手机放床上,蹲下来用已经写了字的那几张毛边纸擦掉地上洒出来的墨汁,捡毛笔的时候又弄了一手墨。
就连还没有用的那叠毛边纸也被墨水给染黑了,他捡起来翻了翻,恨得又丢回了地上。纸张全部都花了,糊在一起,连他的印章也弄脏了。
施诗磊没心情收拾了,颓然坐到床上,手里握着那枚琥珀印章狠狠往角落里摔。
也不知道有没有摔裂,他没心思分辨,躺倒在床上。
新的一年。
施诗磊躺了一阵子以后才意识到,又是新的一年了。
春拂垂柳,夏折石榴,秋收金桂,冬描素梅。
再过几个九天,春天就又到了,可思维的尽头似乎还是一片冬夜,沁骨的冰冷,没有落雪。
起初还在走神,但不久以后因为太冷,施诗磊还是钻到被窝里睡觉了。他蜷缩在被子里,一直到睡着,双脚还是像冰块一样没有一丝温暖。
不知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好像听到短信声,伸出手把手机拿进被体温烘暖的被窝里,揉了揉有些齉的鼻子。还是需要眯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光线,施诗磊一看到是邮箱信件提醒,立即从被子里蹭起来,搬过床位的笔记本打开来收邮件。
去年年底寄往杂志社的稿子终于又回音了,他相互搓了搓自己又开始变冷的双手,登录邮箱看邮件。
可是,信件的第一行就是抱歉的语句。施诗磊眯了眯眼睛,没有再往下看就把本子合上了。
偏偏这个时候,他接到了银行信用卡客服的电话。
这个电话他已经拒接过无数次了,没想到大年初一又锲而不舍地打过来。施诗磊撇撇嘴,把电话接通了。
没有想到,对方一确定他就是卡主本人,就开始噼里啪啦地说起来。一口不甚标准的江浙普通话,语气刻薄言辞激动地说明如果他再不还那一万六千四百七十二元,银行就要向法院提起诉讼,到时候引起的法律后果,将由他一个人来承担。
“希望您在今天十七点以前把欠款交清。”她最后说。
施诗磊翻了个白眼,说,“大年初一,哪家银行的支行开门啊?”
大概是没想到施诗磊听到这个份上还是这么吊儿郎当的,客服哽了一下,说,“那么您什么时候才能够还款?”
“你管我什么时候还?”她的声音有些像刘天楠,施诗磊听得烦,不打算再搭理她,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事到如今让他去哪里弄这么多钱?要是换做以前,这一万多块钱来得再容易不过,不过就是工作几个晚上的收入。
但现在……
施诗磊骂了一声,在手机里找到昨天姚锡阳的那个电话号码,迟疑了一段时间打算按下去,到底还是放弃了。
他不想再跟他睡了,虽说到了床上,姚锡阳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当然他平时就很好。
找别人?他看到徐坤的电话,也没有点开来。突然间哪里找来一个比姚锡阳还有钱的客人?
这日子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过,施诗磊根本想不通那些平常人家的小孩是怎么活下来的,父母能给多少零用钱,怎么个个好像看起来也都过得挺滋润。
他想着是不是可以跟同学借些钱,但是,大年初一管别人借钱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何况他平时看起来就很阔绰,突然间管别人借钱,一定会被怀疑的。施诗磊心乱如麻,还是不得不打开微信,给那个家就在杭州的校友发了信息,问他哈苏还要不要买。
这相机包括镜头,都是他高三那年买的,也没用多长时间。原本有一套一模一样的,但高二那年,他租的房子失了窃,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偷了,报警以后除了去做笔录,再没有下文。
施诗磊为了重新购置这些器材,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被一个个性古里古怪的老头子包养着,一把年纪了还精力旺盛,三不五时要吃他底下那东西,按摩、捶背,端茶、倒水、读报纸,倒没有在床上滚过——因为他不信任施诗磊,怕染病。不过他因而也落得轻松。
想到老头子那一身松垮垮的皮肤和满手、满脸的老人斑,施诗磊有些反胃。
他把相机和镜头都装好,坐在床上等消息,也把钱到手以后该怎么用想了想。起码要留着下个学年的学费,日光灯管要换一换,房租、水电费,杂七杂八的……
这套设备能交多少个人的学费?施诗磊想起家里有个弟弟今年就要中考了,以他的成绩,就算是超常发挥也不可能考上重点高中。光是赞助费都是一笔开销,也不知道要怎么给他凑。
怎么会这么笨?考个重点高中能有多难?
施诗磊吐了一口气,突然想到,或许他可以先买一包烟。
微信却在这个时候回复过来,对方说,自己已经买了一台飞思,哈苏不要了。顿时施诗磊就睁大了眼睛,完全不知要怎么回复他才好。
所以,一切就都回到了原点。
他看着身边的相机,也不知道挂到网上需要几天才能出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饿得前胸贴后背,还是得出门找东西吃。
终究在下午五点以前,银行再也没有打电话催他交纳信用卡欠款。施诗磊翻找出去年班上一个女生送给自己的小夜灯,插在插座上好在能够照明。
身上只有十块钱,其他的,都因为昨天晚上头脑发热留在酒店的餐桌上了。他忍着饿打算睡觉,省得心烦,醒过来以后再去银行取钱,能拖一天是一天。
不料刚刚要睡着的时候,徐坤的电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