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钦若摇摇头。
奶奶想了想,笑道,“这才正月,就修了两样东西了。”
“也好。”爷爷还是很平静地说。
施诗磊听不太懂爷爷说的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吃完饭后,他留在厨房里刷碗,符钦若被奶奶叫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左手腕上多了一根串了苗银小锁的编织红绳,在白色的手腕上特别显眼。
施诗磊倒着碗里的水,“奶奶给的?”
“嗯。”符钦若过来帮他擦碗。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辟邪?招桃花?”
符钦若一听笑了,“没别的意思,本命年才戴的。过年我没回来,只能现在给我。”
“本……”施诗磊放下手里的碗,湿淋淋的手就去摸符钦若的口袋。
他忙不迭避开,“找什么?”
“身份证。”施诗磊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他的身份证,看他口袋都是空的,讶然道,“你今年才本命年啊?不是都毕业好几年了吗?”
符钦若一怔,含糊地点了点头,只说,“我读书早,毕业也早。”
“是个神童?伤仲永啦?”施诗磊继续洗碗,把碗都洗好以后才忽然停下来,说,“你……”
“怎么了?”符钦若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施诗磊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摇头。
说不定符钦若也是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也不再追问他到底想说什么了。
符家世代居住在绍兴,爷爷奶奶也是长居于此,认识许多当地的工艺能手。家里的几把油纸伞,都是在奶奶口中的那位李师傅家里订做的,在去往李师傅家的公交车上,施诗磊才知道原来李师傅家里从前是符家的长工,此前好几代人都还在符家当过奴仆。
施诗磊睁着大眼睛听着符钦若说起一些距离他们很遥远的事,看看手里的油纸伞,问,“那他们家不会不喜欢你们吗?”
“嗯?”符钦若想了想,摇头道,“不会吧。虽然是主仆,但他们家跟我们家关系很好。”
他歪着脑袋听,还是慢慢摇了摇头。
符钦若看他这样,不禁莞尔。
“你笑什么?”施诗磊莫名其妙。
他还是摇头,只说,“笑你可爱。”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什么神笑点。”他瞪了符钦若一眼,抱着伞,说,“奶奶说的是,才正月,你们家就修了两样东西了。又是断了弦的琴,又是破了面的伞,好不吉利,而且都是因为我的关系。”
符钦若抓着头上的杆子,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说,“我们家还是爷爷做主的。”他顿了顿,补充道,“爷爷说的才是。”
施诗磊一愣,抬眼去看他手腕上的红绳,小巧的长命锁上写着“出入平安”四个字,愿望简单又平凡。他抬起手,把小锁翻过来看另一面,不由得咧嘴笑起来,“长命富贵?——没想到奶奶还求你这个呀?”
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到底也是一般人家吧。”
“一般人家……”施诗磊扁了扁嘴巴,却想不到自己还有认识哪一户一般人家像他们家这样。
他们在公交车的倒数第二站下了车,一家挺大的店铺,门外就悬挂着好几把油纸伞,在古香古色的门面屋檐下,伞上的花鸟图案画得精致,喜鹊似乎要从枝头上飞出来。
还没进门,鸟笼里那只鹦鹉就叫了一声“回来了!”施诗磊暗暗吃惊,忍不住发笑,跟符钦若说,“它还有吴越口音啊?”
“小少爷来了?”却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走过来,殷切地问候道。
第46章
这称呼让施诗磊着实吃了一惊,见到老人家身骨已经嶙峋,但眼神却十分光明。他看到符钦若对老人家微笑颔首,真的有几分古时大户人家少爷的模样,话说得温和而客套,“铭叔。”
没等符钦若介绍,施诗磊就先开口道,“铭叔好,我叫施诗磊。您叫我施施就好了。”
大概是铭叔早就知道了什么,虽然表现得不太明显,但笑的时候还是不经意低下了头。
“这里有把伞坏到了,想要拿过来修的。”施诗磊说完,才认真看到门旁挂着的招牌,被好几把伞掩盖住了,不过就是一个古体的“伞”字。他看到在伞盖下共步的一双人,不由得一愣。
铭叔从他手里拿过伞,解开伞套一看,讶然道,“这不是太太的伞吗?怎么……”他话说到一半,长满皱纹的脸上就不知不觉地出现了厌恶的表情,但碰到符钦若的目光,又自发自觉地软了下来。
施诗磊看得不明所以,见到店里的桌案上放着一把似乎才画好江南烟雨图的伞,便自顾自走过去看起来。
“借出去以后,不小心弄坏了。爷爷说应该还能修,让我送过来。”符钦若解释着,也见到了那把伞,就说,“也不急,就放在您家,什么时候修好了打个电话,我们再过来取。”
铭叔手里摩挲着那把伞,“可是我这里手边有一份活,还没有做完。是个重要的客人,交给徒弟也不放心。”
施诗磊心里觉得好笑,说,“符钦若不是说不急么?您弄完自己的活,再修也是一样的。”
“少爷家的事可是不能搁着的。”铭叔说得一本正经。
施诗磊被堵了一遭,努了努嘴巴,看他们早就不是主仆关系了,铭叔还是这副模样,自己插嘴反而没趣,就只是点了点头,把手背在身后继续看他的画。
“是这一把吗?”符钦若走到施诗磊身边,指尖轻轻捻起伞的一角,转了一叶。
施诗磊指着角落里悄声说,“这个瓦当画得好。”
他点点头,听到铭叔说,“还没题字呢,不知道要写什么。那边还有一面折扇。呵呵,这是一对小情人来订做的,订亲送给对方的信物。”
“也送伞啊?”施诗磊听了,意味深长地看向符钦若。
符钦若面上一红,只问铭叔,“扇子也没做好?”
“才把面装上去,还没画的。”铭叔回答。
施诗磊想了想,扯了扯符钦若的衣袖,说,“符钦若,我想带那把伞回学校呢。”
他一怔,遗憾地摇头,“等铭叔做完手上的活,再接这把伞,来不及了。或者他修好了,我给你送过去?”
施诗磊努起嘴巴,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施诗磊看符钦若和铭叔都不说话,突然拍手说,“啊,不然符钦若,我们帮铭叔写字和画画吧,这样很快就好了?——铭叔,让你小少爷帮你画扇面好不好?他的画很好看的。”
铭叔听了一副受宠若惊模样,摆摆手,“怎么好让小少爷做事?”
符钦若看看一脸积极的施诗磊,说,“如果您不嫌弃,我就帮您把扇子画了吧,还有这伞上的字。”
饶是如此,铭叔还是推托了好几回,可最后还是很为难地答应了。施诗磊看他为符钦若张罗笔墨纸砚的背影,忍住笑,对符钦若小声说,“他可高兴了。符钦若,你的墨宝是不是在这一带都闻名遐迩啊?”
“哪一带?”符钦若笑问。
施诗磊不说,他亲了符钦若一下。
伞上留有一片题字的空白,在烟雨蒙蒙和几片红叶之间。施诗磊坐下来,手里拿过一只狼毫沾了墨汁,转着眼珠子想要在上面写什么。
必定是不能写“风景曾旧谙”的。
他皱着眉头,把伞面拉过来,正要往下落笔,瞥见在一旁拆破伞面的铭叔转头盯梢似的看自己,还是把狼毫交给符钦若,“你来写。”
符钦若正打算好好看一看伞上的风景,好方便在扇子上画一幅相应的,转眼看到施诗磊端着笔等自己,只好放下还是白面的折扇,搬一张椅子在旁边坐下来。
“题个自己写的词?”施诗磊趴在桌面上,仰脸问。
“好的好的啊!”这话被铭叔听见了,在外面说,“他们就是想要手工的,要是上面的诗词也是独一无二的,就更好了啊!”
施诗磊噗嗤一声,心道老人家听力真是好,却听符钦若说,“我造诣低,写不出什么好词。”
“哪里的话?”铭叔蛮不高兴地说。
“不过这对小情侣也挺有情致的,想到要送这些来做定情信物。现在多是送送戒指首饰就好了的。”施诗磊感慨道。
铭叔呵呵笑,说,“也许是觉得古时候的人比较长情吧。他们就要两地分隔了,男的那个要出国读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倒是让他们很意外,互相看了看对方。
半晌,符钦若跟施诗磊说,“你脑子转得快,你来想,我题字就好。”
“真的?”施诗磊笑嘻嘻地看他,却见他低着眉眼,便忍住笑,“嗯,我来想。”
原本只是把伞送来修,但为了几行诗词,一把扇面,还是在铭叔的店里耗了一整天。铭叔的老伴去世了,儿子也在外地,中午符钦若他们陪铭叔一道吃了午饭,后来施诗磊蹲在后院的水龙头旁边洗碗的时候,铭叔放假回家的徒弟回来了。
徒弟看起来很普通,从脖子那儿可以看到有力的肌理,恐怕衣服底下也是包裹着一副充满力量的身体,根本想不到是个制作油纸伞和扇子的手工艺人。
他听说符钦若要帮自己师父完成手头上剩下的活,还过来看符钦若画江南烟雨图看了一会儿。
施诗磊亲眼看到他神情中倦怠的情绪慢慢消失,变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的样子,又看看一直专注于画扇面的符钦若,托着腮不禁扬起了嘴角。
他取过一张废报纸,随便捡了一支画笔在上面写字,才写了上阕,就听到铭叔的徒弟问,“你这是在写什么?”
“嗯?草稿。”施诗磊用笔尾挠挠脸颊,“等等让符钦若写在伞上。”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这是谁的词?”
符钦若闻言也看了过来。
施诗磊扑哧一笑,仰面笑道,“我的词。”
“数叶红枫,重顾又得,醉焚椒兰。挪步无影,团云聚浪,无声闻蝉。”男生用明显的当地口音念出来,原本浑厚的声音语调却是软糯的吴语,听着有几分别扭,却很温柔,“金樽见底抽心,销不断,寸寸愁肠。——然后呢?”
施诗磊抽了抽嘴角,“然后没想出来。”
符钦若一听,就扬起了嘴角。
“你来想最后一句?”施诗磊托着腮看他,笑说。
他缓缓点了头,问,“就写这个在伞上?”
“嗯,留给女孩子的话,就写这个吧。虽然不是很好。”施诗磊推推他拿扇子的手,“想最后一句?”
“酒鬼。”符钦若却说。
闻言施诗磊一愣,顿时张牙舞爪地要掐他,看得旁边的男生莫名其妙,咯咯直笑。
聊着聊着就到了晚饭时候,铭叔的徒弟被派遣出去买菜,留着符钦若和施诗磊在画室里。施诗磊始终想不出最后一句,靠在椅子上晃了晃两条腿,还是凑到符钦若身边看他画扇面。
“要是我下回放假回家,应该就能写出最后一句了吧。”不知不觉,施诗磊自言自语起来。
符钦若笔下稍稍一停,“离开江南?”
施诗磊点头。
他才想说些什么,手机就响了,是家里的电话,应该是奶奶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回家吃饭。符钦若把电话交给施诗磊去听,心里还在想着他之前说的那句话。
“奶奶让回家吃饭呢,可是小蓝哥都去买菜了。”施诗磊把手机还给他,双手撑在椅面上,“我们不在这里吃了吧?”
符钦若点点头,“我把词写上,然后就回去。起码先把伞弄好,扇子等什么时候有空闲了,我再过来弄。这也画到一半了,今天是肯定画不完的。”施诗磊同意点头,又想起什么,眨眨眼,“最后一句想出来了?”
“嗯。”他把伞面扶过来,开始提笔写先前施诗磊写在草稿上的句子。
施诗磊凑过去看,呼吸就在他的手边,气息慢慢在他的手背上铺开,沾染上若有似无的潮气。
最后一句是:最是佳人,不可方物,不可江南。
“不可江南……”施诗磊抿了抿嘴巴,抬头看他顺势要落款时的停搁。
符钦若最后还是没有落款,说,“没带章。”
施诗磊还在看最后一行,半晌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还是有些恍惚,“隔天再过来弄吧。”
“嗯。”符钦若从容放下笔,看看腕上多了两块墨印,不由得失笑。再看看施诗磊的手,也被墨汁弄脏了不少,连指甲缝里也是墨。
“去洗手吧?”施诗磊起身说。
只有香皂,没有洗手液。
施诗磊等符钦若用香皂在手上抹满泡沫才把香皂接过来,滑不溜秋的还掉在了地上。符钦若捡起来在水龙头底下冲了冲,香皂干净了,手上的泡沫也没了。
他才把香皂放回盒子里,施诗磊就过来握住他的手,把泡沫也抹在上面。
他们互相搓着对方的手心和手背,过了一会儿,施诗磊忍不住问,“要是我毕业了不留在杭州,而是回家。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握在他手里的手一僵,符钦若垂着眼帘,半晌,他点头,“嗯。”
“真的?”施诗磊睁大了眼睛,还以为那不过是一句词。
面对他灼灼的目光,符钦若还是微微低下了眼。他轻轻抿了一下嘴唇,过了一阵子才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声音像被微风拂过的春水。
“嗯。江南比不上你。”符钦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