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月天却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久久不能言语,龙音与贺常嘉的恩怨,他的确已知道。恰恰因为知道,所以此时此刻从心底涌上无法言说的哀伤与痛楚,如果龙音可以轻易放下若水宫,那么他不会问出何处有月明、何处有归途,贺常嘉的步步算计让龙音最终走到这一步。他再无法冷静,猛地起身一把拿起龙音所赠的佩剑。
司空何求急忙拦住他:“你想做什么?去找龙音吗,你傻呀?你一人之力能做得了什么。”
唐月天看向他认真的说:“我没傻,我知道以龙音的能力,他或许仍有后招,说不定此时正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我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我没有办法安安静静的等着他的消息,哪怕我个人的能力再微小,我也希望能够在他身边尽到我的一丝力量。”
“行了,我知道你犟起来九头牛也拽不动。”唐英开口道,“你知道上哪找他去?蜀南?还是襄阳?”
唐月天沉默了片刻,低头道:“小师父……”
“装可怜也没用。你当你师父我是闲着没事干跟着司空家的小子跑?”唐英没好气的说。
唐月天一个激灵顿时清明过来,说道:“小师父你可是找到法子能够帮助龙音不受走火入魔之苦?”
唐英睨他一眼:“你师父我倒是没有这么神通广大,不过,我两个月前偶遇一位故人,兴许可以。”
唐月天喜出望外:“真的?他现在在哪里?”
唐英悠悠道:“你大师父说那位故人如今正在少林。”
67、乘月人归
“少林?”唐月天思忖片刻后当下便做了决定,“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去少林见小师父的那位故人,请他帮忙。”
唐英挑眉,道:“嗯,还不算太笨。”
唐月天的脸顿时变得赤红:“小师父既然告诉我这件事,那必然是有你的道理。而龙音既已走火入魔,当务之急应是救命要紧。”
司空何求在旁说道:“我听说少林有可洗精伐髓,几乎可令人重生的洗髓经,说不定龙音也会前往少林。”一边说着,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说起来这洗髓经听起来可真是个宝贝,真想摸来见识见识。不如咱们明天就启程?”
“……”贼心难改大概是摘星楼人的通病,不过对于司空何求的提议,唐月天忙不迭的点头赞同。
见此情景,唐英还能说什么,也只能认命,把两个小子赶出去准备路上的干粮,自己则在客栈好生休息一番。
这两日长安的雪下得很大,站在客栈门口,唐月天有些为难的看向司空何求:“这、恐怕得撑伞。”
司空何求瞅了一眼外头纷飞的细雪,扬手招来客栈的店小二,摸出一枚碎银,对方立即心领神会,乐呵呵的收下后不出片刻便送来两把伞。
“……”唐月天默默的接过其中一把,走出客栈百米远时才慢吞吞开口道,“劫富济贫了?”
司空何求露出‘知我者莫若唐月天也’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果然懂我。”尔后对着灰蒙蒙的天空笑眯眯的说道,“长安是个福地啊!”
福地什么的,从摘星楼传人口中说出来,真是令人心情复杂……
再如何着急赶路,也是得等到明日一早启程。司空何求好生安慰了唐月天一番后,就让唐月天领着逛起长安城来。
客栈离长安东市较近,加上因年关将近,东市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有的是来取订做的冬衣,有的是来改改往年的冬衣尺寸。司空何求向来喜欢热闹的地方,于是拉上唐月天就往人群里挤。
唐月天拗不过他,只得跟着去,耳边净是喧哗的人声,无端便想起几个月前他还与龙音一道在此地悠闲的游逛,龙音还带着他进了一家布庄……等等,唐月天忽的顿住了脚步,那家布庄叫什么、对了,尚善布庄!当天还在掌柜家中留宿一晚!
“喂、喂喂!唐小天,你怎么啦?”司空何求被唐月天猛地拉着奔跑起来,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他满头雾水,撑着的伞更是差点脱了手。
“有个地方我要去看看!”唐月天头也不回的说道,人群中不好轻易施展轻功,于是他走得飞快,凭着当时的记忆在长安城里转。
司空何求见他这副心急的模样,用膝盖也知道肯定事关龙音,便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龙大宫主也不知道是不是狐狸精转世,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唐月天被他这句话给噎了一下,摸了摸鼻子,实在是不好意思说什么——总不能说他一眼看到龙音就觉得他是只公狐狸精吧?
在长安城里转了大半天,唐月天终于停了下来,这一处深巷仅有一户人家,一看便知是深宅大院富贵人家。与他记忆中的地方相差无几,他看向司空何求:“应该就是这里了。”
“哈?什么叫应该?大冬天我的汗都被热出来了,可不能是应该。”司空何求夸张的说道,正说着,他的目光望向唐月天身后,“咦,有马车过来了。”
唐月天转身看去,果然见一辆乌蓬马车稳稳当当的在大宅门口停下,大门应声打开,里头出来迎接的可不正是尚善庄的掌柜!话说他们二人撑伞伫立在路旁,十分显眼,那掌柜一眼就瞧见了他们,似乎是吓了一跳,竟在马车前顿住了脚步。
唐月天心里的疑惑越扩越大,不由走上前。
离马车尚有几步远的时候,从里头下来的一个人,披着斗篷,戴着兜帽,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
唐月天只能瞧见他的背影,正欲开口,便听那掌柜冲他说道:“公子可是有事?鄙人正接……家眷回屋,还请避嫌。”言谈间隐隐有欲伸手拦下唐月天的举动。
“啊、抱歉。”唐月天闻言顿时脸红耳赤,连忙退后几步。
跟在身后的司空何求却轻挑的说了声:“哗,难道是罗刹国的美人?生得可真是高大。”
此话一出气氛诡异的安静下来,掌柜瞪他一眼,叱道:“胡言乱语!”一边虚扶着披斗篷的人入内。
一步、两步……唐月天撑着伞呆立在原地,眼见着他们踏上台阶,忽地就把伞往司空何求怀里一扔,身形急闪,冲到披斗篷的人身前道了句:“得罪了!”便伸手去掀对方的兜帽。
披斗篷的人明显身形一怔。
霎时,似雪一般的发丝飞扬,继而缓缓披覆在肩上。
唐月天只感觉天地间似乎停了那么一瞬,他怔怔看着眼前人,眉毛依旧是英气的眉,眼睛也依旧是锐利的凤目,他觉得好像隔了许久许久才终于又见回这熟悉的眉眼,只是这一头柔顺的白发刺痛着他的眼睛。他情不自禁的伸手向前轻触对方的脸颊,喃喃道:“果然是你啊……”
披着斗篷的人正是龙音,唐月天温热的指尖触碰到他的脸时,他看到对方眸光潋滟,好似天底下只能装进他一人,恍恍惚惚中,他一会看到窘得脸色通红的唐月天,一会看到执剑御敌身姿潇洒的唐月天,一会又看到躺在他怀里浑身是血的唐月天,他生怕握不住的人,在他还没有准备万全的时候,总是像这样冒冒失失的闯进他眼里、他心里,他都快不知道如何是好,握紧拳头,颤抖着闭了闭眼,良久,千言万语都只化作了一声叹息:“你啊!”
“咳咳,既然已经相认,是不是该进屋里去了,外头可冷的要死啊!”司空何求煞风景的打岔道,一边还抖了抖身子。
他这番话刚落音,马车里头也传出一道轻快的女声:“哎,看来是我打赌赢了呀!”说着从马车上又下来两个人,赫然是芷蓝与栖凤。
栖凤大为惊奇的看向唐月天,道:“想不到你竟能找到这一处。”
唐月天这才发觉自己还一直抚着龙音的脸颊,连忙缩手,瞅了眼面不改色的龙音,红着脸道:“之前在长安之时,龙音曾带我到过此处,我也是方才在东市忽然想起来的。”
栖凤暗惊:连这一处地方都能让唐月天踏足……他心情复杂的看了眼龙音,情之一字,唉!
68、乘月人归
进了宅子,众人识趣的留了龙音与唐月天二人独处。
屋里的地龙烧得很旺,推门入内,只觉暖烘烘的,把凛凛风雪都挡在了外头。
龙音解开斗篷随手放置在软榻之上,桌上是方才备好的热茶,他端起喝了一口,这才抬眼看向还站在门边如同木头般的唐月天:“怎么不作声了?”
唐月天看着他,神情中带着伤心与不解,他喃喃问道:“我是不是特别没用?所以你三番四次涉险,却总是护我在身后。就像这次,我睁开眼就不见你,我不知道上哪去找你,好不容易赶到长安,若水宫的分舵早已人去楼空。我哪里也不敢去了,只能死守在长安等候你的消息……我讨厌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
龙音在软榻坐下,沉默了片刻,伸手拍了拍身侧的空位,说道:“小天,过来。”
唐月天在心里挣扎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硬气一些,才好谈判,但对上龙音那深黑的眸子,便顿时泄了气,乖乖移步上前,坐在了他身侧。
龙音拉起唐月天执剑的右手,细细摩挲,唐月天的手掌厚薄恰到好处,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掌心有因长年习剑而生出的薄茧,但握上去整只手软软的,暖暖的,让人不想放开。他点着那掌心上的薄茧,看向唐月天:“你哪里会没用,我可还记得在混沌剑阵里你身姿潇洒、剑法利落。依我看来,怕是能在江湖中排在前头了。”
唐月天被他这么一夸不好意思起来,红了红脸,尔后道:“那为何……”
龙音顿了许久,才缓缓道:“我现在是不是变得很吓人了?”
听了这句问话,唐月天的心猛地一沉,他的目光慢慢的从龙音的白发,到他的模样,一寸一寸的看过,就像在心里一笔一笔的描摹,当视线停留在那薄唇之上时,唐月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连忙收回视线,被龙音一直拉着的手也赶紧抽了回来,转开头,结结巴巴的说道:“不、一点、一点都不吓人,还是那么、那么好看。”
“那你为何不看我了?”
唐月天听着这声音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心不由又是一颤,连忙转回去,急急说道:“不,我就是觉得你太好看了……”尾音在看到龙音勾起的唇角时,一下子就消失掉了。他立即想起自己应该在生气当中,问的问题还没得到答复,于是便不吭声了。
龙音笑了笑,说道:“我总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我才是。”唐月天气呼呼的回了句。
龙音摸了摸他的头,继续说道:“你看像你这么不懂转弯的人,一出江湖就跟我沾了关系,我有些后悔当初让你送到我襄阳。如果我们出了虚怀谷便各走各路,你现在想必已在一方成名,而不是因为我而四处奔走。若水宫这三个字实在不应该与你有关。你总是靠近来,我心里欢喜,推也推不开你,只好尽量护你周全。”他说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我见了太多生死,我想成为利剑,在你尚未见到鲜血之前,挡下不应给你的危险。但是,我没有做到。”
这一段话,龙音说得很慢,他从未向人示弱,也许因为这辈子他绝处逢生太多次,以至于他认为最有效的保护方式,便是他迎难而上,挡住所有的刀光剑影。哪怕像这一次,他落到一把火烧了若水宫这个地步,自己也走火入魔,很有可能下一次爆发他便命赴黄泉。但他手中只要还有筹码,他就觉得可以豪赌一把,他不能让自己灰头土脸的出现在唐月天面前,他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他的唐月天。他现在从头来过,什么都还没做到,他并不想让唐月天看到他,他一直想着唐月天的伤好了没有,想见他想到心口都发痛,但他忍住了,他一路不停歇,不让自己回头望……
唐月天愣住了,他从未见过龙音这么痛苦的模样,他在混沌剑阵里的时候就已经明白,龙音太过保护他,但凡与若水宫沾上的边,他都坚决的不让他触碰。他也想保护龙音啊,他想跟对方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被保护在身后——他记得自己当时曾喊出这样的话来。他总认为龙音把他想得太脆弱了,可是现在他真正明白过来,不是龙音把他想得太脆弱,而是龙音把他自己放得太低,他说他要成为利剑,可他本身就已经是万里挑一的锋利宝剑!唐月天一时心绪起伏,是龙音把他看得太重要了,他完全被龙音当成了珍宝一样爱护着。他一直认为龙音很厉害,可是他忘了龙音也会害怕,就跟他一样,会害怕对方受伤害,会想挺身而出挡在他身前。
四周静得只听闻外面的雪簌簌的落下,唐月天垂下目光,定定的看着龙音银白的发梢,心里阵阵钝痛,良久,他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会一直护着我,可你也在我心上,也让我护着你可以吗?”
一句“你也在我心上”,多年来飘飘荡荡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地,化成了丝丝暖意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不曾了解自己竟如此容易满足,只要这样一句话就足够了。龙音伸长手臂拉过唐月天,将他扣在自己怀中,紧紧拥住。
“好,我答应你。”
唐月天脸上顿时一片薄红,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挣出龙音的怀抱,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你可找到法子医治走火入魔?”他一边问,一边去探对方的脉象,他脸色一变,“……这、你封了穴道?!”
既然二人已心意相通,龙音便也不再隐瞒,淡淡的笑道:“即使封住穴道,意义也不大,我若有心,冲破穴道亦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暂且还是可以压制容易暴起的杀意。至于医治的法子,目前看来唯有少林的洗髓经。”
唐月天闻言微怔,说道:“小师父也说他有位故人现在在少林,说那位故人兴许是能帮到你的。就不知是否与那洗髓经有关。”
龙音道:“看来不管如何,都势必要去上一趟了。”
一番长谈后,天色已昏昏,芷蓝提灯前来,便见龙音与唐月天二人正好推门而出,于是眉眼一弯:“庄主,你们可算是出来啦,小天的师父可是催了有七八回啦!”
唐月天讶道:“小师父也来了?”
芷蓝笑吟吟的说道:“就是司空何求去请来的,说日后万一你师父追究起来,好歹他是有通风报信的。”
“……”这个司空何求……唐月天瞅了眼似笑非笑的龙音,窘得直想钻地下去。
69、乘月人归
到了少室山下便分开两拨人,唐月天与龙音、唐英三人一同上山,余下的人则在山脚等候。此事不宜声张,故而一路低调。龙音如今发色异于常人,更是时刻披着斗篷带上兜帽。
山阶上覆着白雪,此时刮来凛凛寒风,卷起的飞雪呼呼扫过,唐月天抬起手袖遮面,待风雪稍停,向远处望去,正好听到古刹钟声传来,悠远深长,仿佛能涤荡这世间的一切烦忧。
唐月天大步走在前头,一面用佩剑清扫阶上雪,好让此时封了大穴,仅余星点内力护体的龙音便于上山。唐英在旁见状简直痛苦得要扶额——谁来告诉他,养儿十八年也得防他下山之后春心动的?!他这笨徒弟真真是情窍不开则已,一开则一发不可收拾啊!偏生这个龙音也不是个善茬,身上是非又多,烦的要死!只是几次接触下来,着实看出龙音是个极其护短之人,配老实的唐月天再适合不过。思来想去,他也就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