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身侧的龙音收起宝剑饮雪,猛地捉住了唐月天的左手,只见那上头的衣袖已撕裂开来,而手臂上也被划破了一道口子,伤口虽不大,但伤得颇深,此时还一直往外冒血。
唐月天一看,嘶了一声:“我说怎么有些麻,原来是被划伤……”
话音未落就见龙音从怀中取出一瓶伤药,洒了些许在伤口中,而后又利落的撩起衣摆撕下一块布给他包扎起来。
唐月天见他突然顿了片刻,以为是又出了什么情况,连忙抬头四处看了看:“怎么了?”
“无事。”龙音给他包扎了伤口后直起身,说道,“走吧,天色将黑,我们要快些离开这里,前面又是一处深林,趁天黑前先找阵沿处落脚,否则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他正如此说着,之前土木之阵中追赶而来的狼群赫然出现,没想到那些暗器居然没有让狼群全军覆没,不过它们似乎对这诡异的水面颇为畏惧而停在边沿处冲他们龇牙低吼。
唐月天看了眼龙音,二人当机立断,快速离开此阵。若水宫一向擅长阵法,尤其是迷阵,故而龙音对如何避开阵中机关倒是得心应手。
只是既要安全又想求快,不免损耗心神,龙音的脸色越发苍白,抵达暂无性命之忧的阵沿处后,他竟踉跄倒地,全靠手中饮雪撑住才不至于趴下。
唐月天见状,急忙伸手扶他,一触到他的肩头,唐月天顿时僵住,颤声道:“龙音,你为何冰冷至此?!是不是内息又开始无法抑制?”
龙音已无法回答他,方才那番打斗让他苦苦压制的内息再次决堤,此刻内息在他的经脉里四下冲撞,令他剧痛非常,同时又感到阴寒无比。他双手紧紧握住饮雪,修长如玉的手上青筋毕现,一股毁天灭地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不停放大。他猛地推开试图给他输入真气的唐月天,咬牙道:“你离我远点。”
贺常嘉的心思实在可怕,混沌剑阵也许要不了他的命,但是一定会让他走火入魔,而走火入魔之时他身边只有唐月天……他会因控制不住,亲手杀死自己最想保护的人。
唐月天被推开之后,视线落在了龙音握剑的手上,那双手一直在颤抖,他想起那双手刚刚还替他包扎伤口,想起之前还牢牢握紧过他,想起更早之前还曾送他玉佩,为的是护他行走江湖一路平安。他再也没有办法忍住,冲了上前,抽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剑,用力抱住浑身阴冷的龙音,抖着声,却又无比坚定的说道:“不要怕伤到我,我可是唐少侠呢!我现在可能不够厉害,但是以后一定能够站在你身边,我、我也想保护你,请相信我、请给我机会。我们一起走出这里,然后去找我两位师父,他们一定有办法帮到你的。”
龙音整个人怔了片刻,他的头埋在唐月天的肩窝,呼吸着对方身上暖暖的味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我可能会杀了你。”
唐月天弯了弯唇角,说道:“不怕,我还有两颗清风玉露丸。”
龙音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猛地弯下身,双手扶着唐月天的肩膀,手上的力气几乎要将唐月天的骨头都捏碎。
一声闷哼,滴滴答答的血落下,浸润在泥土中。明明已到冬日飘雪,但这深林里竟有繁花似锦,郁郁葱葱的绿意与浅粉深红交错,一派韶华胜极。朱红的血落在泥地,竟也似这满地的落花,浓艳欲滴。
强行压制的结果便是经脉受损,龙音闭了闭眼,终于又熬了一次。他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唐月天,他的眼睛先是微微睁大,尔后眉间舒展开来,唇边似有淡淡笑意:“你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流眼泪可是很难看的。”
唐月天脸上的泪水却没办法止住,滚滚流下,淌了整张脸,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实在是太难看了,但是这十八年来他还是头一次哭成这样——为龙音的过分坚持,为自己的束手无措,泪水糊住他的眼睛,但他依旧将龙音唇角溢出的鲜血看得分明,他禁不住伸手向前。
与此同时,龙音也正好抚上他的脸颊,二人皆怔了一怔,而后傻兮兮的,你抹掉我的泪,我拭去你的血。
阳光已渐晦暗,一群野鸟兀地腾空飞起,仰头望去颇有倦鸟归林之感。唐月天看了眼坐在树下闭目调息的龙音,又看了眼那群扑着翅膀飞得正欢的野鸟,捡了几枚石子后扬手一挥,野鸟们统统晕着脑袋掉了下来。唐月天极为小心的数着步子飞掠过去一一捡起,盯着手中这一串野鸟,他吞了吞口水,饿了一整天,烤小鸟虽然没什么肉,但总能塞塞牙缝。
烤小鸟这种事,唐月天五岁就会做了,他自小在山谷里游荡,随身携带的除了救命药丸还有盐巴也是少不了的。正所谓熟能生巧,有着多年经验的唐月天烤出来的小鸟金黄酥香,光闻起来就足够让人口水流一地。
龙音一睁眼就看到唐月天像献宝似的,把一串烤小鸟递给了他,并说道:“给,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烤小鸟?”龙音挑了挑眉,想想也是,此地便是有獐子野鸡,也不敢贸然去猎,万一踩中机关,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他们二人也的确是饿了,三两下就把烤出来的鸟肉吃得干干净净——所谓饥不择食,大概就是指这种了。
此时入了夜,明月高悬夜空,冬夜里的寒气逼人,唐月天惦记着龙音,便使劲挨着他,恨不得把龙音搂在自己怀里,但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唯有旁敲侧击:“你身体好些了吗?我觉着这夜里挺冷的,要不我们再挤一挤?”
龙音看他这一副母鸡护幼崽的模样,哪里会猜不出他的意思,心下一暖,好似周身寒气都消散了一般,片刻后又觉好笑,便逗他:“再挤我就得挤进你怀里去了。”
唐月天的脸红了红,说道:“……也不是不可以。”
龙音笑道:“可惜你的手不够我长,还是你到我怀里来罢。”说着伸长手臂,把唐月天揽进了怀中,唐月天毕竟也是个手长脚长的少年郎,尽管没有龙音生得高大,却也并非如同姑娘般娇小玲珑,于是在龙音怀中,两人几乎是脸贴脸,彼此间的气息缓缓交融在了一起。
63、乘月人归
火堆仍在哔哔剥剥的燃烧着,举头可望明月,而怀中又有佳人在抱,若非寒风凛冽,四周危机暗藏,此情此景也算得上是良辰美景了。龙音看了看怀中的唐月天,平静无波的眼里闪过一丝柔和,他抬手抚了抚唐月天柔软的发顶,以后这样的时光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有了。
忽听唐月天说道:“我想起你之前问我,人生百年,何处有月明,何处是归途。我现在突然想出了答案,你看这天,只要抬头看就有明月,月色如霜,处处可见。至于归途,心之所向就是归途。大师父教我习剑时曾说过,不要过分拘泥剑法的形式,从心所欲,往往会有惊喜。我想习剑跟做人,应该也是差不多吧。”
何处无月明是吗……龙音闻言若有所思,至于归途,他顿了片刻,才与唐月天说道:“你说的我记下了。我也有一事要跟你说。”
唐月天连忙从他怀中出来,坐直身子,看着他:“你说。”
跃动的火光中映得他的五官越发显得明亮俊俏,纯净的气息似乎比往日更甚。
这样的人,怎么舍得任由他涉险去闯这九死一生!龙音此刻才愈发明白何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一人可舍生忘死辟出若水宫的一条生路,但唐月天不可以陪着他,他不需要唐月天跟他生死与共,若水宫从来不太平,他早已见惯死亡,死就是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唐月天一定要活下来。
龙音按下心头的种种思绪,说道:“此处阵法诡谲,恐怕极易让我二人分散,若真是分开,切记莫在阵法里寻人,你只管破阵便是。”
“我明白,可我们如何会合?”唐月天皱眉道。
龙音望向天边那轮明月,说道:“苏州,正好明年三月凌霄楼举办品剑会。”
这么说来,便是破阵之后不可在此地停留,即刻折返,前往江南。唐月天觉得诧异,但龙音如此郑重嘱咐,他唯有颔首答应,心里却在怀疑龙音是否又打算独自面对危机,护他在身后。转念又想到,将心比心,他亦是宁愿自己赴险,也不愿龙音受到半点伤害。如此一想,倒是豁然开朗,也就由着龙音,只是暗地里自己另有打算。
想当初,他们二人不打不相识,走的同一条路却是各怀心思,互相防备,如今亦是各有心思,却都是只为护对方周全。
稍作休息之后,他们继续往前走去,此间阵法果真是越来越诡谲,稍有差池,便是山势陡变,巨石滚滚而下,教人狼狈逃离。好不容易躲过了巨石,又迎来电闪雷鸣。龙音眉头轻皱,这般下去,对他们着实不利,生机遍寻不着,那将是困在此阵,五行循环不息,便是耗也能将他们耗死。
如今看来唯有以身破阵,寻那九死一生!想罢,龙音示意身后的唐月天停下,他则持剑步步往前。
唐月天看到走在前头的人墨发白衣,四下而来的风吹得他衣袂翻飞,肃杀的冷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无比强烈,就像一个在茫茫荒野中孤独赴死的猎人,唐月天没来由的感到心慌,他开口阻止,并踏上前:“不,你别去!”
然而他还是晚了。
龙音踩中机关,面前景色竟是在顷刻间变了另一番模样——悬崖峭壁,惊天的海浪声不绝于耳,八名黑衣人持剑而立,似乎就等着他们前来!
龙音正欲挥剑而出,谁知他踏出一步之后,眼前之景竟骤然成虚幻,就如同镜面碎裂一般,而后四周忽地暗下,寂静一片,没有海浪声,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更可怕的是,他完全感觉不到唐月天的气息!
“精彩,精彩!实在精彩!”随着一阵掌声响起,幽幽空间乍然白亮,是贺常嘉在拍手称赞。
龙音手持长剑,周身杀意无法掩盖:“你在玩什么把戏?”
贺常嘉侧了侧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唇边漾开一抹笑意:“怎么会是我在玩,分明是你玩得尽兴啊。我把你教得实在是太好了,舍生忘死,只为护一人周全,可惜啊,你千算万算也没算出你以为能够替他挡下危机的那一步恰恰是生机,九死一生,你夺去了唯一的生机,你觉得他还能活下来吗?”他这般说着,笑意更甚,“你跟我算,你可算不赢我。”
他竟是亲手把唐月天送进深渊?!这一番话就如九天轰雷,将龙音苦苦控制的理智击溃。是了,他从未拥有过心爱之人,他曾经因为段昔而感到满心欢喜,便恨不得将他困于笼中,好好看着。因为他知道人的命很脆弱,没了就没了,再也见不着。而他遇上唐月天后,他才知道,越是心爱,越不能留在身边,放在心里就好。他身边那么多危险,重振若水宫谈何容易,连亲舅舅也是敌人。他自幼聪慧,曾也以为只要有恒心就无所不能,于是义无反顾担起重振若水宫的重任,他行事洒脱,重信守诺,武功在同辈中已是佼佼者,正如陆云深当日对他的评价——可惜了他出身若水宫,否则可以站在更高的地方。但若水宫是龙音的家,也是他的责任,贺常嘉当年对他说过,若水宫以后便靠你了。人生一世,道义心存,重振若水宫就是龙音的道,绝不辜负所托就是龙音的义。
但看如今,过往所筑造起来的一切,统统被粉碎。
眼前漫起一片血雾,龙音扶着头痛苦的呻吟了一声,右手把长剑饮雪握得越来越紧,他再也无法压制暴起的内息,澎湃的内息开始游走经脉,他的眼、口溢出朱红的血丝,他猛地抬头看向面前的贺常嘉,模样如同从地狱逃出来的恶鬼,分外可怖!
贺常嘉愣住,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你竟然……”他亲手篡改的心法,的的确确是让内息暴涨,如无法抑制则走火入魔,经脉尽毁,形同废人。可是,他没料到,竟还能令人青丝尽成白发……
龙音似乎全然没有察觉,他勾了勾唇,长剑银光一闪,已是一记杀招只冲贺常嘉面门!
贺常嘉身形急闪,堪堪躲过。
一招破开局面,他们之间已无话可说,唯有兵刃相见。
这一处地方其实就在山中阵法底下,阵法固然奇妙无穷,也需天时地利人和。地下密室空间有限,然而高手过招,便是胜在分毫之间。
64、乘月人归
唐月天忽然没来由的觉得心头一悸,他抬手擦了擦自额头滑落至眼角的血珠,他受伤的手臂已再次裂开,浓浓的血腥味提醒着他这一场恶战必须尽快结束。他是一个在武学上颇有天赋的人,换做他人,恐怕早已败在眼前这混沌剑阵中的八人阵,但他仍站得笔直,剑法依旧流畅洒脱,甚至越战越勇。他脑子里除了保命,更多的是如何寻找机会击溃剑阵,凌云剑法他已是越发的融会贯通,但是还不够,他没有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而那八名黑衣人对他也感到诧异,每年前来送死的人都不少,能够轮到他们出手的就更少了,眼下这少年竟能撑到此时,若就此殒命,也着实可惜……不过,想是一回事,他们出手却是丝毫不留情。
就在唐月天命悬一刻之时,脚下突然开始地动山摇,那八人脸色剧变——莫非阵眼被破?!
他们想的没错,龙音所处的地方正是操控偌大阵法的阵眼,他与贺常嘉一番激战,破坏的威力比想象中更为巨大,连整座圣山都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
唐月天失血过多,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中终于因体力不支倒地,朦朦胧胧中似乎看到有道颀长的身影朝他走来,长发如飘雪一般银白,在猎猎寒风中飞扬,他似有感应一般,动了动唇:“龙……音……”接着便陷入了昏昏黑暗。
唐月天醒来之时,首先入耳的是外头呼啸的北风,他睁开眼看到的是灰色的帐顶,一时间竟不知身处何地。体内内息游走已无大碍,疼痛源自皮外所伤,他撑坐起身,厚实的被子稍稍滑落,他看到自己的伤处都包扎妥当,伤药的味道十分熟悉,他曾在若水宫的长安分舵养伤,这药香味分明是出自若水宫的。如此一来,心下顿时大定。
屋外北风怒号,屋里头却是暖如春日,忽的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夹带着风雪的冷意窜入屋内。
唐月天抬眼看去,是一个陌生老汉,见他醒了,似乎松了口气,有些畏缩的问道:“可有哪里不适的?”
唐月天警惕的看着他,心中却在疑惑,为何龙音不在?连芷蓝、栖凤也不在?难道他们出了什么事?
紧接着便听老汉说道:“你别担心,这是你的同伴让我交给你的信,你且看看。”
唐月天闻言连忙挣扎着起身接过老汉递来的信,展开一看,是栖凤写的,大意是说因与昆仑派彻底撕翻脸,他们急需赶回若水宫处理后续,唐月天伤势太重,不宜长途颠簸,故将他在此地暂作安顿。
缘由写得清清楚楚,却独独没写如何与他们会合,也半点没提龙音。唐月天皱了皱眉,难道真的要听龙音所说,前往苏州等候?若水宫总舵会是在哪里呢?此番他们与昆仑派对立,真的没有问题吗?而龙音在阵中是真的全身而退了吗?
越想越不安,唐月天抬头看向一脸紧张的老汉,问道:“有劳老人家的照顾了,不知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老汉搓了搓粗厚的手掌,局促的说道:“算算日子,足有五天了。少侠刚被送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我还以为怕是不行的了,你那同伴不知给你吃了什么,血止了,呼吸也平稳下来。”
五天?!唐月天暗暗吃惊,他如今内息平稳,想来是栖凤喂他吃了清风玉露丸,可没想到他居然昏迷了这么久,便又问道:“那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