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把羚角牛翻个个，连肚子里都仔仔细细的涂满茴香粉，看上去对帕特的话毫无兴趣，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嘿，要知道八卦这种东西，不听白不听，听了也白听，白听谁不听？

帕特似乎有许多话在心里藏了太久，不吐不快，也就不太在意自己的听众是否专心，自顾自的往下讲。

“因为他们惧怕我，惧怕接受了兽神真正旨意的人！”

“……”

“你觉得我在骗人？”

“……如果你愿意更深一步解释，我会很感激的……真的。”面对忽然逼近眼前的赤红色眸子，东陵就差没在脸上写上诚恳两个大字。

“乌古神给了我们兽血，让雄性拥有更强大的形态，就是要我们做这世界的王。但现在的雄性们浪费了乌古神赋予的神力，他们任由所谓的规矩束缚住手脚，渐渐变得软弱无能。”

他拿起身边的一块石头，手指在东陵眼前猛地收紧又一点点放松，任由碎块从指缝间滑落，语气轻柔的近乎蛊惑：“看那，我们有比岩熊更大的力量，我们可以比斑鹿跑得更快，我们还有野兽没有的智慧——我们为什么要让雌性与亚雌性骑到头上？他们应该成为我们的附庸，而不是被捧在手心的珍宝。他们与雄性有什么不同？没有！

“你知道格纳是为什么被逐出部落？因为他的妹妹与另一个雌性关系不好，对方想找个机会杀杀她的锐气，就在采摘时趁别人不注意把她推下山坡。那个雌性‘意外’杀害了格纳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却只是被罚禁足三月，格纳怒火攻心杀了凶手与在场的另外两个亚雌性，被族长判为大罪，烙印后逐出部落。

“维拉是与我一同长大的亚雌性，我去赤山寻找姻缘石，深入森林寻找秋睇鸟的羽毛交给她纺线做衣裙，送给他一切他想要的，可他竟会为一个异族人背叛我。不过乌古神救了我，还帮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你瞧，维拉的命是我救的，我只是把它拿了回来，我愚昧的族人们却一致认为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

“多可笑，雌性与亚雌性杀死族人就是错手、无意，他们甚至不会受到能让他们记住一辈子的惩罚；而当雄性做了同样的事，就是罪大恶极，活该被驱逐。那些心肠狠毒的雌性与亚雌性没资格拥有特权，他们甚至无法离开雄性独自生活。我听到乌古神降下旨意，他告诉我，雄性才是被乌古神眷顾的神子，我们应该拥有权力、我们应该统帅万物、我们应该掌管世界！而那些被蒙蔽双眼、心甘情愿做人下人的，应该教他们成为新世界的奠基石！”

东陵沉默着将烤架架好，弯腰时顺着额头滑下的碎发掩去了眼底巨浪滔天。

这人确实是个疯子，但也是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

第70章

“我想你大概忘了，我正是‘心肠狠毒’的亚雌性。”男人将处理好的羚角牛穿在烤架上，平静的与对方对视。

帕特的想法目前为止仅有一个模糊的雏形，或许那只是长久来的怨恨所滋生出的、疯魔般的执念；但东陵从来不敢小瞧这种执念，当年希特勒试图灭绝犹太人时，最开始也不过是脑中昙花一现的闪念。

强大的力量，冷静的头脑，狂热的信仰，惑人的言辞……流浪兽人有一个颠覆者需要的一切。

东陵说不好这种人究竟会给世界带来革新还是毁灭，不过他也不需要弄清这个，左右不过是两个人之间的恩怨，与世界何干。

“不，你不一样。”狼人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一双眼似是饱浸鲜血，滋生出不灭的业火，“当你拿起刀时，露出来的眼神令人心动。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身体里也有一只猛兽，它渴求着新鲜的血液，我们是同样的人。不要让愚昧的兽人们操控你的行为，你应该得到更好的！”

杀手莫名觉得这话很耳熟，而后恍然大悟，当自己还在地球上时，接过一个单子，那个倒霉的黑客临死前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难道自己长得真就那么像炭火堆？不然怎么谁都想凑上来挑拨两下。

“可惜我这人目光短浅，”他连回答都懒，就照着当年的标准答案跟这个三观不正的对台词，“既然现在所得到的已能让我满足，傻子才会费力不讨好的贪求更多。”

“兽人是不会满足的。难道你不想站在众人之上被他们仰望？不想让那些曾瞧不起你的在你面前卑微的求饶？不想把你想要的紧紧抓在手里，而不是沉默的站在暗处等着渺小的机会？”

“你确定自己没有误会什么？”

“误会？不，乌古神亲自在我耳边诉说真理，神的双眼不会被任何假象蒙蔽——”帕特微微侧头，似乎在聆听耳畔的絮语，“你想要得到那头白虎，不是吗？”

“……”喂，戳人小心思犯规了！

东陵发现自己对敌人技能的预测还是不足，原本以为第六感强大只不过下手时有些麻烦，没想到这玩意儿最大的用处是拿来恶心人。

事已至此，他也懒得与对方打太极：“我记得最初约定的是你用我做人质，要我的族人们放你离开，现在已经远离虎族的势力范围，你应该依约把我留在这里。”

“当然。”狼人点头时出乎意料的爽快，“只是你要知道森林里危机重重，你的族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来，一旦与我分开，你一个亚雌性可能会立即毙命。”

“……先吃晚饭吧，我需要时间考虑。”

最后东陵略没出息的饭遁了。他倒是不怕对方的威胁，从自己踏上修罗道至今，近二十年都没人有本事拿走的性命可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能觊觎的。

问题在于他实在不能跟个疯子讲理。

帕特有些不习惯茴香的气味，但也没有挑食，东陵只分得了羚角牛后腿的一块肉，剩下的差不多一整头猎物都进了狼人的肚子。

东陵吃的很慢，动不动还走个神，等对方把一头牛吃的只剩了骨架子，他才啃了两口。

在帕特看来，亚雌性此举无疑是为了拖延时间。但他知道自己离开虎族时小心的没有留下线索，甚至故意布置了一些假痕迹引诱追踪者去往其他方向。长期的流浪生涯使他深谙此道，天亮前不可能有人追上来，他也就乐得看这个亚雌性自以为是的做着无用的努力。

“你真相信那些愚蠢的兽人会及时找来？虎族自诩为四大部族之一，却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就连你看中的雄性也不过是个四肢发达的蠢家伙，我倒是觉得奇怪，你到底喜欢他哪里？”

这个问题可算是不客气到了极点，偏生提问的人语气里是单纯的好奇，让人很难感觉到冒犯。

无论对方究竟是好奇还是嘲笑，回答这种问题都不在东陵的打算内。他从神游中回过神，似笑非笑的盯着对面的雄性：“我在想，如果我选择拒绝你刚才的提议，你想让我怎么死？伪装成野兽攻击？还是干脆把我丢进湖里装作溺水？”

“不需要这种低劣的掩饰，”狼人的声音暗哑，压低了声音说话时，倒是比蛇族的格纳更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杀戮是乌古神赐予万物的本能，我只是遵从神的旨意。”

“或许对你而言这是本能，不过我更愿意称之为艺术，所以我们在本质上就有区别。”东陵放下包裹着烤肉的树叶，起身退开两步，“对不住了，我这人啊，护短，还记仇。”

亚雌性不合常理的言行无疑引起了帕特的警惕，但他还未及起身，腹中传来的剧痛就迫使他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鲜红的血液不断从口鼻溢出，染红了身下的青草。

你做了什么？

他想要怒吼，喉头却只能逸出沙哑的气音，但这不妨碍东陵从口型看出他的想法。

“我刚才告诉你这是雄黄，驱蛇。”杀手站在数米外的树下，笑眯眯的垂眼看着浑身抽搐的狼人，手心有细碎的粉末倾泻而下，“而我用的茴香粉里，掺了磨碎的雄黄。”

你骗我？

“不不不，我当然没有骗你，你是这么有趣的家伙，我怎么舍得骗你呢？”杀手眯起眼望向虚空，声音缱绻一如情人间喃喃低语，等待黑色兜帽的死神挥下他漆黑的镰刀，“看起来你的神没有给你正确的神谕，我们从不是同类——无论从生物学角度或社会学角度——你用杀戮填补空虚的内心，我则用同样的事情扩充空虚的钱包；在我受到的教育里，拿走一条不要钱的命是件很丢份的事。不过对你，我是正当防卫。”

帕特陷入永恒的黑暗前，最后看到的是那个亚雌性上挑的嘴角，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雄黄是硫砷混合物，微量食用无毒性。于空气中加热时，硫元素升华，留下的砷则被氧化为三氧化二砷。为了防止产物过热升华，他特意将雄黄抹在了羚角牛身体内部并缩短了烘烤时间。

三氧化二砷在久远的封建王朝就被发现并使用，这东西现代人用的少，却时常出现在史书或古籍中，王公贵族们还特意给了它一个隐晦而雅致的诨名——

鹤顶红。

杀人确是一门艺术，可不是仅凭武器与拳脚致人死地的粗暴行为。

等到地上的人连最小幅度的颤抖都消失，东陵手腕一翻，变魔术般夹出一枚刀片，甩向对方的颈动脉。确认狼族兽人已死，才从容不迫的走到尸体旁边，拿回了自己的短刀和兽皮袋。

好在帕特的血并没有沾到他的东西上，东陵心情甚好的从袋子里抓出把果子干，一个个丢进嘴里，甘甜微酸的味道让他惬意的眯起眼。

“或许你说的没错，我体内确实有一只嗜血的怪物，但它是被锁着的。没有约束的猛兽都是危险品，我怎么可能冒险让这种东西活着，更何况这头猛兽还伤了我的人。”

“至于你刚才问的，我为什么看中博格——”他抽出自己的短刀，笑吟吟的与刀锋上映出的双眼对视，刀刃内外皆是黑沉沉的死寂，“因为我这人从小就不机灵，所以最讨厌聪明人。”

第71章

等博格与其他几人赶到时，东陵正蹲在地上挖坑，忙的满头大汗时乍见到免费劳力，脸上立刻笑开了花，欢实的挥着爪子要他们一起帮忙。

一群雄性登时有些傻眼。

能见到这个亚雌性平安无事实在是再好不过，可如今的状况是怎么回事？流浪兽人的尸体就明晃晃的瘫在一旁，血流了满地，另一个当事人却一身整齐，从容淡定的抓着短剑挖土玩。

“喂，大家都是一个部落的，平常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点小忙都不帮？太不够义气吧？”

被他这么一催，雄性们别管脑子里想没想明白，脚底下倒是一点不慢的凑上来帮忙。雄性块头大，还随身携带无往不利的神器，几爪子下去，河边的空地上就多出一个半人多深的大坑。

眼看来了这么些壮劳力，东陵的懒病顿时又有点冒头，大爷似的坐在一旁的树墩子上，极熟练的指挥着其他人搬尸体填土。差点顺口要他们清理血迹移植草皮，把毁尸灭迹的工作做成全套。

“原来你花这么大力气是为了葬他？”暗金色的竖瞳微微眯起，语气里是明显的不悦。

博格第一眼看到此处的情况，就把东陵的打算猜到七八分，可想到亚雌性直到入夜还留在森林里，只为了亲手掩埋一个想杀他的人，总觉得别扭的像是吞了苍蝇。

在兽人世界里，亲手参与埋葬的都是死者的亲人或挚友，流浪兽人在战斗中死亡后大多曝尸荒野；如果是以部落的名义处刑而族长心善，也就让几个雄性把尸体草草掩埋，但以个人名义为流浪兽人敛尸的却少见。博格自然清楚东陵可能不懂这些个习俗，但免不了心下不快。

东陵确实不懂，还以为他不想见自己杀人。兽人们认为乌古神会降罪于同类相残的人，故而兽人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后多是被烙印驱逐，直接处死的极为罕见，对于流浪兽人也是驱赶为主，只有像帕特一样伤人性命，部落首领才会派人围剿。

不过他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相信乌古神降下的“报应”。

“我和这人实在不对盘，后来他又想杀我，只好先下手为强了。”被对方责问目光看得发毛的某人摊开手，面上露出些无奈，“不过事后想想，好歹也算是聊过几句的交情，总不好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自以为抓住重点的东陵装傻想转移话题，结果不知不觉一语中的了一回。

属于野兽的敏锐直觉告诉虎族兽人们有哪里不对，可仔细想想，亚雌性似乎说也的挺在理？

倒是博格听到他这个回答，记起之前在山上这人主动与狼族雄性离开，顿时又是一把无名火升起。东陵现在越来越胆大，屡屡让自己陷入危险，他哪怕再怎样相信自己搭档的本事也忍不住忧心。

“你这回太冒失了，兽人毕竟不是野兽，心机与头脑都是后者比不了的，万一这个流浪兽人想趁你不备时下手，你也来不及有防备。”

“这个不一样，”东陵摸摸手里密密层层缠着麻线的刀柄，不禁失笑，“比起野兽只凭借本能活动的直脾气，心里多了拉拉杂杂念头的兽人才更好控制。”

心思越杂，破绽越多。

哪怕他干惯了猎人的活，那些熟悉到骨子里的依然无法改变；他最擅长应付的，从不是森林里的猎物。

“不准你冒险。”博格不太懂东陵的话，也就自顾自的重申自己的观点，“我会担心。”

东陵惊讶的瞅着面前这个理直气壮的大家伙，露出个妥协的表情：“好了，我没有万全把握是不会与那人离开的，你也不必挂心。只是每次都说你会担心，难道我就没有心了？”

这话落在聪明人耳中，已经算是比较露骨的情话，可惜遇上块迟钝的呆木头。看着博格一头雾水的呆样，东陵暗自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以后连调情都不能说隐晦了，还不知道少了多少乐趣。

好在他很快发现了其他的乐趣。

找到他的除了巡逻队的人，还有两个编外人员，还未到能进入森林年纪的阿诺跟着巡逻队找来不说，连此时应该被关小黑屋的格纳都在。

阿诺正眼巴巴的望着家里的两个大人说话，看模样不像是哭过，眼睛却红的像只兔子。

东陵见他那期待又纠结的小模样有趣，招手让他过来，小孩在原地踌躇片刻，忽然扑通一声撞进他怀里，疼的他一阵龇牙咧嘴。

“又连累老师了，”小孩声音低落，整个人都蔫搭搭的，“阿诺还以为自己能更有用的……”

“放心，只要你老师不是自愿，没人能让我吃了亏去。也就是看你没长大我才替你收拾烂摊子，趁着这两年有机会抓紧时间连累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二十多年的习惯总是改不了，东陵心情一好，什么话都往外秃噜，小孩自然听不懂地球上的俚语，不过听的有趣，也被他逗得咯咯笑起来。

就在师徒玩闹时，格纳走上来问了几句东陵的情况，后者站直身子，礼貌的朝他问好。

“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嗅觉比虎族人强，寻人时更有用，知道这件事后就请求你们的族长让我跟来。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不管，而且这也是为了替自己洗刷冤屈，早日恢复自由。”

东陵耸耸肩，倒不是很在意他们交涉的具体内容：“无论如何，算我欠你一次。”

流浪兽人心思重，格纳能主动提出来帮忙多半存了挟恩图报的打算，却未必没有真心。既然对方实实在在有这份心意，哪怕只占了全部动机的半分，自己也承他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