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静止。

像是有一只无所不能的手，按下了这个世界的暂停键。

停滞的宇宙中，只有多米尼克还能动弹，还能思考。

发生了什么事？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切都停下了？

“是我让它们停下的。”

一名灰衣灰发的女子从火焰中缓步走来，身上纤尘不染，完全没有受到烈焰波及，仿佛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某种……更高层次的东西。

“……莫伊拉？”

灰衣的死亡骑士笑盈盈地望着多米尼克。

“没想到这么快就再度见面了，人子。”

“你怎么会在这儿？”多米尼克瞠目结舌。

“我是死亡骑士啊，有死亡的地方自然就有我了。”

“死亡？”

多米尼克咀嚼着这个词，接着惊恐地望向脚下。在那里，他和克里斯两人浑身染血，趴在一堆碎石瓦砾中，一根断裂的钢筋横压在他们身上。

“那是……我？我死了吗？可是我又怎么会看见自己？”

“因为现在的你是你的灵魂啊！那个你则是你的尸体。”

“尸体……？”多米尼克怔了怔，慌张地望向莫伊拉，“我真的死了？”

“千真万确。你和克里斯同时死去。唉，好一对同生共死的亡命鸳鸳，真是好感人。”说着，莫伊拉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但多米尼克知道，她是不会流半滴眼泪的。

“我们都死了……？如果我们都死了，那克里斯的灵魂呢？他在那儿？”

“别急嘛。我有事要问你，所以才会叫出你的灵魂，根据你的回答，你有可能见到他，或者见不到。”

“你要问什么？”

莫伊拉背着双手，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地上的两具尸体。“你还记得我给你的谢礼吧？你有机会复活一个人，不论是你还是他人都可以，但机会仅有一次。现在问题来了，你已经死了，你要复活自己吗？”

“这……我……真的能复活？”多米尼克惊呆了。他原以为那是死亡骑士在开玩笑，所以几乎快忘了有这回事，没想到她居然来真的？

“天启骑士一诺千金。只要你点头，我立刻让你复活，而且治好你的伤，你身上半点疤痕都不会留。”

“那可真是太……等一下！”多米尼克连忙摆手，“我复活之后克里斯怎么办？他也能复活吗？”

“那就不行了。”

“哈？”

“复活的恩典只赐给一个人。倘若你复活，那克里斯就必须死。但是你也可以选择把机会让给克里斯，然后牺牲自己。”

“莫伊拉，你就不能开开恩吗？我们帮了你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一次机会？”多米尼克快哭了。

“给你一次机会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世上亿万众生，生生死死，来来去去，哪一个能得到如此恩惠？你竟还不知足？”

“我……”

“你要是不选，我就让你复活了，反正当初我也是把谢礼给了你，而不是给了别的什么人，那就应该让你享用……”

“等一下！”多米尼克伸手想捉住莫伊拉的手腕，然而他的手却直接穿过了死亡骑士的身体。对啊，他现在是一介灵魂，灵魂怎能碰触到实体……

“让克里斯复活吧，莫伊拉！”多米尼克说着，一道泪水划过脸颊，接着是另外一道。真奇怪，灵魂也会哭吗？“我把机会让给他，请让他复活吧！”

莫伊拉脸上笑意更盛：“真的？你如此决定？不会反悔？”

“不反悔。我……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我希望克里斯活下去……”

“唉，不是我反对你的抉择，但你真的愿意让出这么宝贵的机会？想想你的家人，你的教父，你的兄弟，他们还在等你回家呢！你不想同他们团聚吗？真的愿意为了克里斯而放弃这一切？”

想到教父和斯科特，多米尼克觉得更难过了。他说好了一定会回家，要和他们去挑家具，但是他必须违背那承诺了。他们会有一个新家，但是他没机会住进去了。斯科特不再是阴暗的死宅男，他或许会成为厉害的大法师，但是他看不到那一天了。在他们的孩提时代，刚刚接受猎魔人的训练时，他们曾对教父发过誓，一定会成为独当一面的猎手，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无法实现，他连向教父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他好想回枫树岭，回他长大的那座宁静小镇，回去见一见教父，抱一抱斯科特……那些渴望的事，现在都变得好遥远好遥远。

“我，我想回家……”多米尼克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汹涌地夺眶而出，“我好想见教父和斯科特，但是我不能……不能让克里斯去死。克里斯也有家人，他有爸爸妈妈，还有姐姐。虽然他没说，可是我知道他们一家已经达成和解，再也不会吵架了。他们会……过得很幸福。我希望克里斯能幸福。”

他一边抽泣，一边说：“莫伊拉，我把机会让给克里斯，让他复活吧。”

死亡骑士歪着头，像是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眼睛闪闪发亮。

“当然。”她毫不奇怪地说，仿佛早就知道了答案，“成交。”

55.大逃亡

“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在医院里。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天花板塌了。医生说消防队员从火场中救出我，我身上只有一些擦伤，并无大碍，但是多米尼克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找到多米尼克的时候，他已经……已经……”

克里斯将脸埋在手掌里，声音哽咽：“对不起，席勒先生，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多米尼克，是我害死他的……”

沃尔夫冈脸色犹如黑云压城般阴沉。克里斯将他们去庇护所的事一五一十坦白了，教父越听脸色越不对，好几次差点拍案而起或是破口大骂。当克里斯说完，教父强忍着怒气，用他所能做出的最冷静的口吻说：“有几件事我想确认一下。”

“请说。”

“首先，多米尼克的尸体呢？”

克里斯呆滞地望着他，许久才回过神。“依照猎魔人的规矩，火化了。”他小声说。

“什么！你竟然擅作主张烧了我哥的尸体？谁借你的狗胆？！”斯科特一惊一乍。

教父按住斯科特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多言。克里斯原以为教父会暴起怒揍他一顿，但沃尔夫冈只是认同地点点头，“很好，就应该烧掉。”

“教父你疯啦？那是多米尼克啊！他烧了多米尼克的遗体啊！”斯科特震惊地挥开教父搭在他肩头的手。

沃尔夫冈没理会他的狂怒，继续对克里斯说：“第二点，我想确认，在庇护所地下的那个所谓的‘镜之间’，修女是不是说了‘镜子上附有镜像魔法，照镜子的人会一分为二，毁掉镜子就能同时杀死现实世界和镜中的人’之类的话？”

克里斯回忆了一下。“呃，我想她的确是这个意思……”

“修女是不是还说过，那个镜像魔法是她从一位教友姐妹处学到的？”

“是的，她还提到那个教友姐妹已经过世了……”

教父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简直像恨不得把什么东西生吞活剥一样。

“是那个女人！”他恶狠狠地说，“竟然会有这种事……竟然会有这么离谱的事！”

教父的怒意如同潮水漫过整个房间，克里斯从未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面对一名恶魔的怒气。他的身体仿佛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紧紧攥住，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把他捏个粉碎。他敬畏地想，这就是恶魔的力量。人类的段数差得太远了。

“席勒先生……”冷汗浸湿了克里斯的衣服。

慑人的压力忽然消失。教父恢复了平静，但克里斯能察觉出来，在那平静的外表下，更加可怖的怒气正在酝酿，像风暴中翻腾的水流，只要有一个小小机会，就会决堤而出！

“你能联络到那个修女吗？”沃尔夫冈问。

“能是能，但您为什么要……”

“打电话给她。”沃尔夫冈紧紧盯着克里斯，让年轻的猎魔人产生了自己是老鼠，而沃尔夫冈是毒蛇的错觉。“告诉她，沃尔夫冈·席勒向她问好，但凡她还有一丝理智尚存，就应该立刻摧毁‘另外一个’——我知道在她手里！”

“什……”

“重复给她听就行了！”

克里斯哪敢不从，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修女的号码。可修女那边却关了机，克里斯只好在语音信箱留言。

“她关机了。”克里斯拿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生怕沃尔夫冈因为这点小小的不顺而降罪于他。

沃尔夫冈没有再搭理他。“斯科特！”他唤来教子，“叫上贝伦，一起去收拾东西！”

斯科特一怔：“收拾什么？”

“旅行用品，金银细软，打包好行李，我们立刻出发！”

“去哪儿？”

“安全的地方！”

斯科特手足无措地看看教父，又看看克里斯：“什么意思？这里不安全吗？”

“别问那么多了！快点！”教父捏着他的后颈，像拎小猫那样把他赶出房间。斯科特惨叫着挣脱教父，后颈上红了一片。他揉着被捏痛的地方，气冲冲地说：“至少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沃尔夫冈的嘴唇欲言又止地动了动，转过身撒气地狠踹墙壁一脚，在上面留下一个难看的鞋印。斯科特吓得呆若木鸡。教父平时喜怒无常，还喜欢冲他发火，但他知道他并没有恶意。可如今，他从教父的眼睛里看到了汹涌的杀意，某种晦暗而恐怖的力量仿佛要冲破他的躯体，将他变成人类的噩梦中才有的生物。

“不要问了，斯科特！”教父压抑着怒气，“你很危险，非常危险。多米尼克的死就是一个征兆！那决不是巧合，而是什么人在暗中操作，如果一切都遂了他的意，那么……或许有人会来杀你！”

斯科特汗毛倒竖。杀他？他有什么好杀的？他不是什么名动天下的猎魔大师，只是一个被学校劝退后成了家里蹲的宅法师，此生唯一算得上“功绩”的就是不小心释放了地狱大公阿巴顿。什么人才会想要杀他这样一个人？他死了有什么好处吗？

沃尔夫冈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以为教父要揍他，于是闭上眼睛，缩紧脖子。但想象中的拳头没有落下来，反而一只手轻柔地落在他头顶，揉了揉他的头发。

斯科特胆怯地睁开一只眼睛，接着是另一只。沃尔夫冈表情复杂地望着他。

“我没能保护好多米尼克，至少要保护好你。”

教父叹了口气，抱了抱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去收拾行李吧。时间紧迫，我们今天就走。”

斯科特的额头快要冒火了。他捂着留有沃尔夫冈一吻的地方，嘴里嘟嘟囔囔地跑开，脸红得像要滴血。

“席勒先生！”克里斯叫住沃尔夫冈，“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我也想帮忙……”

沃尔夫冈冷冷瞥他一眼，目光如刀。“你留下来也没用。走吧，天大地大，随你去哪儿。”

“可是……”

“我们一家现在要逃命去了，你能帮上什么忙呢？”

“我也可以保护斯科特。”

“得了吧。你没能保护我的一个教子，难道就能保护好另外一个了？”

克里斯一窘，“对不起，我……”

“要是你心里还存有一丝对多米尼克的爱，那就马上离开，让他的家人躲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连你也不知道的地方——这就是最好的保护之法！”

克里斯还想说什么，但沃尔夫冈恼火地推了他一把，将他按在墙上，贴近他耳边。教父看上去是在生气，可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却非同一般地冷静。

“找到多米尼克。”他对克里斯耳语，“保护他。”

56.地狱篇（1）

多米尼克睁开眼睛，目之所及是一片血红色的天空，太阳的位置被一个巨大的暗色漩涡所取代，所有的云仿佛都出自那个漩涡，以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莫名形式庄严地旋转着。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没问题。接着是双脚——也没问题。他坐了起来，除了感觉些许眩晕之外没什么异状，而那眩晕也不过只是暂时的，片刻之后，他便完全清醒了，身上没什么地方疼，没什么地方不对劲，简直不能更好。

我不是应该死了吗？多米尼克闷闷不乐地想。我把复活的机会让给了克里斯，自己死在了燃烧的庇护所里。那我现在这是在哪儿啊？

他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活动双腿，随时准备夺路而逃。但是接下来他发现没有这个必要——四周是一片死一般的荒原，干裂的地面上生长着形状狰狞的带刺植物，植物的掩映中能瞥见骸骨一般的东西（搞不好就是骸骨，多米尼克移开视线时心想）；他的左侧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里头流动的不是清水而是某种黏稠的红色的液体；右侧的地面坑坑洼洼，形成了一片大大小小的岩浆池，时不时会有一簇火花如喷泉般从池中喷出；凄厉的寒风抽打着荒原，风中隐隐传来女人嚎哭尖叫的声音——他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逃才好。

多米尼克望着天空中那个晦暗的漩涡，忧愁地想，这里一定就是地狱了。我死了，然后下了地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是黑暗猎手，和恶魔签订了契约，活着的时候借用恶魔的力量，死后则把灵魂卖给他。不论我生前做过多少好事，救过多少无辜之人，消灭过多少妖魔鬼怪，死了之后一样得下地狱。这就是力量的代价。

沃尔夫冈曾经说过，对于恶魔来说，无所谓生或死，就算多米尼克先他一步死去，将来教父回到地狱的时候，他们仍旧能重逢。可是教父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地狱”呢？（话说回来，多米尼克从没见过他“返回地狱”，教父是什么时候来到人间，中途回去过几次，他也全然无知。）他现在应该在人间和斯科特在一起吧。（斯科特那个走运的小子！）克里斯呢？他平安无事地回家了吗？他那么好的人，不仅是虔诚的信徒，还是厉害的猎魔人，将来肯定能上天堂吧。那样他们就永远见不到面了。一念及此，多米尼克便难过得想哭。

他身在地狱之中，孤孤单单，无依无靠，不知道该去哪儿，不知道该做什么。地狱中的灵魂也会饥饿困乏吗？他需要吃东西，需要睡眠吗？会不会有恶魔来抓他？从前教父在睡前故事里讲过，地狱里有专门的酷刑吏负责拷问死去的人（他还绘声绘色地同两个小鬼描述酷刑的过程，吓得他们再也不要听什么睡前故事了，多米尼克总觉得教父是故意的，因为他不想讲睡前故事给两个教子听），那么会有人来拷问他吗？虽说他也没什么好拷问的，但酷刑吏搞不好只是单纯喜欢折磨人而已，不是真心想从他嘴里挖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