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音起,声散满天。
大夏皇宫西南的戏楼中,歌窈窕,舞婵娟,这起音一响便是一出好戏开了场。
这便是那出名满洛阳的《伴君侧》。
帘子一掀,一人举步上场。
步伐、身段、气韵皆是上乘,衣袖间若有似无的一缕雍容之气。他垂袖立在台上,礼毕抬起脸来。
容桓望过去,浑身一震。
此时白清轩上场,奇的是素净的脸上没有半点油彩,因左脸颊上那块紫色斑痕有碍观瞻,被厚厚的粉掩掉,露出了原本精致的五官,他淡淡地扫视台下,略微一转眼,便是一抹寒色逼人。
虽然五官不大相同,然而看那神色,分明就是——
台下容桓脸色瞬间煞白。
这一瞬,白清轩微微冷笑,水袖一拂亮出第一嗓子。清凌凌的声音中,尘封已久的过往就那么猝不及防地,翻涌而出。
一切都定格在这一刻,却又仿佛回到那一日。
那一日,高楼玉栏边,他一低头,眼中映出了金甲雕戈,一剑飘然的他。
那一日,书架前,还未回神的他被疾步走来的他拉进怀里。
那一日,朗家军练兵场,他低首走出帐子,便在千军万马之中见到了他。
那一日,万里燕国大漠之中,他执剑拼杀,只为他杀出一条血路。
那一日,风雪之中,他们拔剑相向,最终他却仍旧为他偏那一剑。
在猜忌之前情深,于绝望之后重逢。
一时间,胸口酸涩难当,白清轩微微讶异,为何每一次排练每一次串词,他都感到难以呼吸,一月以来如坠梦中,此身已化作戏中之人,世事翻覆悲喜无常。
胡琴牙板声悠悠,又一次到了边疆之战那一幕。厮杀中,力气渐歇,生已倦,死又何哀。
分明是一场戏,却为何这般入迷,分不清现实与戏文,呼吸急促,他按紧腰间的长剑,对着来敌抽出,划开一道道血色。
这般真实,纵使方寸戏台,他早已如临其境。那么多张敌兵的脸,分明都不是那个人的。最想见的人,自己却执意不再回头。多么可笑,一心求死,到头来却依然割舍不下。
那么,就让他独自一人踏上这不归之路,让一切爱恨纠缠都随风逝去。
满面凄迷,喉间唱出的声音愈发低回嘶哑,仿佛濒死之人最后的低诉。
永别了。
这心思容桓忽然懂了,惨白着脸立起身子,手里喀嚓一声,杯子碎裂。
台上白清轩却丝毫不知,正从马上跌下,跌进万里尘沙之中。
最后一个字吐出,胸腔中喷发出一股血腥,就那么在唇齿间化开,白清轩堪堪扶住了围栏,却是固执得撑着继续。
二胡声幽冷呜咽,他便甩开长剑,仰起头。手臂扬起,指尖轻抬,摆出了最后一个苍凉的手势。
这一瞬,台下殊无掌声,所有在场之人皆是面色雪白。
那一段过往再度上演,似幻似真的涌动在心头,尾音消逝的一瞬,便如梦醒。
然而他却依旧身在戏中,难以回神。没了气力。
白清轩幽幽地望向了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皇帝,只一眼,再抬眼时人已恍惚,竟然就那么直直地倒了下去。这一瞬他即将死去,便如当年的朗墨将军,断气合眼,仿佛脱难。
容桓一个箭步冲上台去,抱紧白清轩一通摇晃,嘶哑地喊着:“果然朕没有猜错……”
气若游丝,隐约见有人低吼着奔过来,他都无力说一个字。
手落下了。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长的漫漫一生就此而过。
这也是一个很疼的梦,多少次疼得几乎要醒来,却又再度为它而沉沦。
朗墨……朗墨……
梦中一直有人像这样温柔的呼唤着自己,一声声永远都不断。那是谁呢?声音嘶哑,似是刚刚哭过。
眼前终于微微有了光。
他抬眼,无意识地喃喃着:“我是,在哪里呢……”
“在我的怀里。”耳畔的声音格外温柔,温柔中带着颤抖,抱住自己的手臂收紧了一些,“墨,你回来了,是么?”
“我……”白清轩启唇,面色苍白地直视着屋顶繁复错落的花纹,一时间哑然无语。头疼了,狠狠地扯动神经,他蹙眉一声低呼。
“墨!”耳畔响起一声低呼,手立即被人握住了,源源不断的温暖直达心底。白清轩侧头,看了容桓良久,似是才认出他来。
两人对视,这一刻漫长得仿佛一生就此而过。
容桓似是仍旧不敢相信,喃喃着:“为什么你的容貌和性情完全和过去不一样了呢?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经历了什么?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真的回来了吗,真的是你吗,嗯?”
白清轩木然看着容桓,半晌起身敛袖俯身跪下:“臣见过太子殿下。”
“你说什么呢。”容桓扑哧一笑,执起白清轩的手,还未说话,白清轩便飞快地抽出来,不留痕迹地退了几步,他再凑近一些,却见白清轩冷冷抬眼,口里漠然地道:“尊卑有别,请殿下自重。”
“你——”容桓陡然浑身一震,倒退几步,“你叫我什么?殿下?”
“太子殿下,臣奉旨出征数月,礼数不周,还请殿下宽恕。”白清轩跪在原地,声音不卑不亢,神色亦是毫无波澜。
容桓倒抽一口气,一不留神带倒了身边一人来高的花瓶,碎响中他蹭蹭过去一把握住白清轩的肩,咬牙道:“你给朕装什么鬼!”
“请殿下自重。”白清轩冷漠地抬手拂去容桓的手,“眼下您仍然是太子,谨言慎行,才更符合您的身份。”
“你!”容桓铁青着脸大吼一声,一掌拍碎了桌上的茶盏,顷刻间手掌鲜血淋漓,白清轩默不作声地看着,低低道:“臣这就去唤云舒太医前来为殿下诊治。”
“朗、墨!”容桓追上去从后面一把把人死死搂住,呼吸都变得狂乱,哑声道:“你怎么可以把六年前的事情全都忘了!”
61.不辞冰雪为卿热
春风楼。
笙歌一曲抵万金,恰如其名,这是一个可以寻得春风一度之处。
云液满,琼杯滑。长袖起,清歌咽。
上房里,一抹残余的香气沁人,山水屏风将一室妖娆歌舞隔绝在外,屋里倒是很安静,慕隐兮坐在桌边,翻过一页辛词,掠字千行。
珠帘后,一女子款款而来,举步生香。指尖挑起帘子,娉婷地立在来客面前,微微一笑:“隐兮,好久不见。”
慕隐兮抬眼,淡淡一笑。
沏茶、换盏、滤水……绿袖姑娘这一行动作如流水顺畅,待茶杯递到慕隐兮跟前,茶香氤氲,女子唇边一抹清浅的笑意。
“五年了,得知你与王爷重获自由,我很是欢喜。”绿袖落座,饮茶淡笑,“这一年多来虽是如履薄冰,总比不见天日好一些。”
慕隐兮嗯了一下,“多年之后,仍需姑娘助王爷一臂之力。”
绿袖展颜:“你我是一条船上之人,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
慕隐兮不再客套,缓缓将来意道出。
“没想到兜兜转转,朗墨还是回到了圣上身边。”绿袖喟叹不已,“丧失武功、毁去容貌、失去记忆之后,他还是遇到了圣上,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罢。”
“隐兮,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圣上知道了朗墨未死的真相,会因此迁怒王爷么?”
“此事委实难说。”慕隐兮低叹一声,“一来,王爷对朗墨一片痴心路人皆知;二来,这五年来圣上饱受相思之苦,两者相加,必是龙颜大怒。若是朗墨能够恢复记忆,也许事情会有所好转,须知,朗墨与王爷便是那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唇亡齿寒。”
“若不是白清轩容貌性情与朗墨大相径庭,这道哑谜还不知要猜到何时。”绿袖幽幽一叹,“你与王爷,当真沉得住气。”
慕隐兮宛然苦笑。
绿袖为他再添一杯茶,蹙眉道:“我听闻,圣上为了控制王爷,五年来一直用寒毒控制王爷,这可是真的?”
慕隐兮点头,声音低迷:“不错,王爷体内的寒毒虽不至死,但是日日发作,亦是如影随形,苦痛不堪。”
“所以,你一直在等一个时机。”绿袖了然地一笑,目光清亮:“等到圣上彻彻底底发现白清轩的身份,并且为此苦痛挣扎。那时候,就是你出手之时。”
“因为,你明白圣上想要的,是朗墨的心,而不是白清轩的。”
慕隐兮赞赏地一笑:“姑娘冰雪聪明,一字不差。”
“只是,隐兮要以自己做诱饵?”绿袖微微一顿,隐有担忧,“只是……圣上一向喜好男色,隐兮此举无疑引火烧身。”她黛眉颦蹙,幽幽叹息一声,“你当真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这个打算并未告知王爷,王爷向来多疑,难保不会对你起疑心。”
“此事涉及朗墨,王爷必会失去冷静。”慕隐兮落寞一叹,“告知他,徒增伤心罢了。”
“朗墨……”绿袖思及过往,樱唇轻启,微微苦笑了,“谁曾想,一个小小的朗墨,居然搅动大夏风云,令两位皇子争斗不休。这般景象,竟有些像那祸国妖姬了。难怪民间百姓心中生恨,难怪九州动荡不安。”
“这便是怀璧其罪了罢。”慕隐兮垂眼。
“隐兮……”绿袖眼波清亮地注视着他,低低道,“你为了王爷这般奔波辛劳,他却心有他人,你就……没有半点怨尤?”
慕隐兮迎上她探询的视线,模糊地一笑。
绿袖轻叹如风:“第一次遇见你,便是在兵荒马乱中。那时候,你一个人举步迎着乱兵走去,眼底平静安然,那一刻我站在高楼上惊讶不已,是什么支持着你,竟然将自己逼上绝路?”
她启唇轻笑,凝重而认真,又像是心疼不已。“如今,我已经明白。就像当初明白朗墨为什么选择了圣上,而不是王爷。”
“以君一分心,还君一生情。圣上是天生的痴情种。”绿袖幽幽微笑,“而王爷的秉性气质,才真正像是一位君临天下的霸主,这样的人,做情人,却永远不可能称职。”
“隐兮,即使如此,你仍旧对他不离不弃?”
“姑娘冰雪聪明。”慕隐兮终于开口,仍是淡淡,“天下需要一位贤主,一位杀伐决断的君主,而不是一位情根深种的情郎。”
“好吧。”绿袖终是叹息了,“我会尽我所能,将圣上引到王府。”她将酒杯举起,“愿你达成所愿,将王爷救出苦海。”
九月的洛阳城,一阵流言如风,无声而迅速地在民间流传开来。
无声得找不出最初的源头是哪里,迅速得一夜万民皆知无人不晓。
哀王容熙,不久将绝命于紫光殿。
圣上与哀王那些个纠缠,早已人尽皆知,如今眼见这对兄弟终于自相残杀,百姓们反倒没有如许的惊讶诧异。只是路过王府之时,眼底多了三分嘲讽七分玩味。
于是这阵流言之风,终于化作朝臣奏折中寥寥数字,却重于千钧。
将奏折摔在桌上,容桓负手踱步,停在剑谜身前冷声道:“老七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流言无稽,圣上不必挂怀。许是有所耳闻,王爷这几日都闭门不出。”剑谜道,“若是圣上放心不下,臣可以替您走一趟探探虚实。”
“不必了。”容桓眯眼,“我亲自去,倒要看看他有何诡计。”
秋风无绪,簌簌一阵拂来,卷起王府门前厚厚尘土。
天子仪仗还未到门前,容熙早已带人跪了一地。
“臣弟参见圣上。”千呼万唤中,容熙匍匐下去,鼻尖点地,看不清他的神情。
容桓举目望去,一片暗灰色之中,一抹淡青色立即吸引视线。他开口,朝那不远不近的青衫影发话:“抬起头来。”
慕隐兮依言,缓缓抬起了头。
容桓挑眉,唇边一丝玩味的笑意。“你姓甚名谁?”
“草民姓慕,名隐兮。”慕隐兮淡淡回答。
容桓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陡然伸出手,握住了青青衣袖之下那只白玉似的手,只微微一用力,慕隐兮被他从地上拉起来,跌进容桓的怀里。
怀里的人身子很清瘦,并没有反抗,连预想之中的僵硬都没有。清清茶香,从这人衣襟之间散发出来。俯身下去,仔细嗅着这股馨香,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伏在地上的容熙。
容熙伏在地面,仿佛对他所做一切都不看不听也不思量。
勾起唇角,容桓将慕隐兮一把抱起,信步钻进马车里。“起驾。”
车轮滚滚,掀起尘土。蒙了一头一脸。
容熙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在这漫天尘土中缓缓转身。不用望过去,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慕隐兮随着容桓并肩坐在马车里,只一道珠帘子,他却不能抬眼去看。
不能,君臣有别。
一道珠帘子,晶莹璀璨,却毫不留情地将外面的一切隔绝了。
车里两人都没有开口,容桓的手臂还紧紧扣着慕隐兮的腰,而后者不推拒亦不迎合,便那么安然坐着,气定神闲。
“你怎么不说话?”容桓暧昧地一笑,指尖抚上苍白的肌肤。
“昔日班婕妤却辇之德,长留青史,只有那亡国妖孽,才会不分尊卑。”慕隐兮淡淡开了口,声音仿佛落花拂地般清冷,“在下受人诟骂事小,圣上清名污损,却是万万不可。”
“亡国妖孽?”容桓眯起眼睛,倚窗一笑,“你这话是在讽刺我朝天命不永么?”
“圣上明君,自然知道民间巷口之言。”慕隐兮淡淡看了过来。
两人彼此对视,空气中仿佛有无形凛冽的寒气呼啸而过。
容桓陡然抓起慕隐兮的手腕,把人扯得再近一些,狭小的马车里两人彼此的呼吸可闻,“一切罪责,由我承担。清轩无辜,亡国妖孽这顶帽子太大,还是我来戴吧。”
“圣上。”慕隐兮幽幽一叹,“您应当知道,民心,是难以撼动之物。”
容桓眯起眼睛。
这人看着病弱之相,一颦一笑却风华无限,温润如玉。谦谦君子。这种人,怎么与阴冷险恶的容熙同做一路。
“留在我身边。”容桓忽然叹息了,眼神里涌出了悲悯之色,“官职、富贵、闲适,天子手中,必然有你想要的东西。”
慕隐兮淡淡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而世间总有那么一些零星东西,求之难矣。”
容桓目光炯炯:“是什么?”
“真心。”慕隐兮眼中亦是清华万千。
“有些人的真心,是自愿双手奉上的,而有些人的,却是千金难求。”慕隐兮絮絮说着,眼神中竟有那么一丝落寞无奈,“圣上,您坐拥九州,而白清轩的真心,你却始终没有真正得到。”
“慕隐兮。”容桓念着这个名字,感觉心中慢慢敞亮起来,忽然一把扼住了慕隐兮的咽喉,“朕终于知道你为何方才没有反抗,你自动前来,要做什么?”
62.便无风雪也摧残
“在下要向圣上证明,朗墨的一颗真心,是否在您身上。”
这话甫一出口,容桓便是一震,冷眼盯着一脸安然的慕隐兮:“朗墨,谁是朗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