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兮已经差人查出常尹被关押之处。清轩,记住,就算你无法将他救出来,也要保住你自己的安全。”容熙握住白清轩冰冷的手,放到唇边呵着热气,白清轩眼眸悠悠地,不知怎么的,轻轻说了一句:“其实,圣上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嗯?”容熙眯起眼,“他如此折磨你,你居然一点都不怪他?”
“他对我虽然如此,但是对树鱼还有剑谜,却是无比宽厚。”白清轩眼前闪过那一日剑谜与树鱼拉扯容桓的激烈场景,树鱼甚至将容桓的头发扯了下来,但是他们却没有被惩罚,可见,容桓对待臣下,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无情。
“你的意思是,我变成这样,其实是应该感谢皇恩浩荡?”容熙登时满脸怒色,双手紧握,眼睛都要冒出火来,“我这个阴险毒辣的哀王殿下,可是大夏九州,人尽皆知呢。”
“王爷……”白清轩低低叹息,“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替您要到解药。”
“唉……”容熙颓然摇头,抱住了他,“哪有那么容易,你若开口问了,必是暴露身份。别傻了,我只要你平安,就好了……”
暗夜之中,过墙一阵茉莉香,隔帘几处梨花雪。白清轩依偎在容熙的怀里,终于安心睡去,容熙却没有入睡,而是望着窗外夜色,许久许久,轻吐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56.与正文有关的微虐番外:话凄凉
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平芜尽处,一片春山绵延,而那行人,更在春山之外。
俯身将草药摘了,放到身后的竹篓里,白清轩抬眼,已是落日黄昏。
“师弟,天色晚了,你我该下山了。”不远处,常尹擦擦额头的汗水,隔着几重碧草喊道。
白清轩嗯了一声,唇边露出了清浅的笑意。
在蜿蜒山路上缓步前行,一路行来,衣角都被露水沾湿,二人转过了溪水,忽然间,有悠远箫声,穿云越水而来。
两人不由得停下脚步,立在林间,细细听去。
箫声细似轻丝,渺似烟云,絮絮拂来,愈近还又远了,入了人怀,魂销神飞。千丝旋律万缕音符,无一不是伤怀离抱,直把那荻花拂落,春转凄秋,一片愁肠难断。
他听着,怔怔的,待回神来,脸上一片湿凉。
常尹微微一笑,“这曲子凄伤哀婉,奏曲之人定是个有情之人。”
何止是有情,是深情,是痴情。
白清轩垂下眼睫,手不自觉地按在胸口,痛,居然心会痛。为何这样的感同身受,他不明白。只觉得心很痛。
“师兄,我,我想去见见奏曲之人。”他忽然开口说道。
常尹一愣,“这却是为何?”
“我也不清楚。”白清轩困惑地摇头,叹一口气,“许是为那曲子,许是为那人,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这不像我,是么?”
常尹微笑,伸手拍拍白清轩肩膀。“师弟果真是性情中人,做个医者很是适合呢。学医之人,仁心最为重要,这么多年,师弟你已经小有成就。也罢,你我下山,去拜会这位伤心人,如何?”
顺着箫声寻去,落日烟华中,一人执萧而立,萧管声凄切。不知过了多久,曲音幽幽逝去,余韵未歇。
看不清那人神情,却听得一声幽幽叹息。胸口被一种凌乱无序的东西堵住了,凌乱地交错着,令人窒息。白清轩忽然一阵眩晕,心里说不出来是同情,是苦痛,还是凄凉。
光线折转,在木叶下遮出一片淡色。
那人的神情看上去格外悒郁,好似化不开的浓重的凄凉,就连嘴角的笑意也是那么模糊迷离。
白清轩顺着那人目光看过去,恍然明白,是什么让他如此失态。
一面石碑,寥寥数字。骠骑将军朗墨之墓。
残光下泛着凄冷之色。怅望一曲难寄远,只因人已不见。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呵。”那人忽然轻轻开了口,一字字念着,半晌忽而嗤地一笑,“好一个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白清轩絮絮一叹,竟然将下面诗句念了出来。常尹一惊,要遮掩已经来不及。
“谁?!”陡然传来一声怒喝,“竟敢私闯皇陵!”
白清轩还未反应过来,却见常尹已经在葱翠碧草间直起了身子,他大惊失色,伸手抓住了常尹衣袖,常尹衣袖拂过,挡住了他的手,淡淡一笑:“你千万莫要出来。否则你我都会死在这里。”
白清轩张了张口,头却被按得更低。常尹整理衣装,信步自若地走下斜坡。
“唰唰唰——”顿时,金吾卫剑拔弩张,寒光在昏黄日光中,刺痛了白清轩的眼。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皇陵,不怕死罪么?”为首一将,长剑一递,目光雪亮逼人。
“剑谜。不用惊慌。”方才立于碑前那人排众而出,抬手拂去了抵在常尹喉间的长剑,淡淡一笑,“朕见这人粗布短衣,应是山中樵夫,迷失道路,误闯此地吧。”
一言既出,不仅常尹神色一惊,就连草丛中的白清轩亦是震惊莫名。原来这人,竟是这天下之主。
白清轩举目望去,皇帝端的是剑眉星目,眉宇间流露着一国之君的不羁倨傲,隐隐透出冷酷的意味,然展眉一笑时,却又光华四射,动人心魄。
他心头激荡,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莫名的惊悸,莫名的欢喜,莫名的惆怅——
还有,莫名的心动。
常尹淡定依旧,对着皇帝掀衣跪下,头深深叩下去:“圣上圣明,草民确是误闯,惊扰圣上,罪该万死。”
素雅的男子谦卑恭谨地伏在面前,螓首低垂,隐隐可见精致的五官,和那清清神色,皇帝忽然心中一动。
“抬起头来。”
常尹缓缓抬起脸来,顷刻间,抚在他脸上的手指猛地一颤,停在了那里。
“嗯,粗布短衫,却气质高远。便如那美人甄宓,灰头土面,仍难掩倾国之姿。”皇帝唇角一动,“虽说你迷了归路,但误闯皇陵,此罪难以饶恕。”
指尖挑起常尹的下巴。
“朕要你做朕的男宠,便可免去罪责。”
常尹身形一晃,有些摇摇欲坠。
皇帝俯下身,在他耳边一字字道:“不要以为朕不知,草丛中还有一人。能让你这般遮掩的,不知是怎样的国色,要不要朕把你二人都收了去?”
常尹闻言浑身一僵。
白清轩听不见皇帝说什么,手紧紧绞在一起,冷汗涔涔,湿透了衣衫。他心如刀绞,几乎几次就要破口而出,背脊发寒,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不可以,不可以!
然而,常尹仿佛知他心思一般的,“能够得见天颜,随侍左右,草民深感荣幸,求之不及。”
“果然识时务,朕很喜欢。”皇帝满意地一笑。“时候不早了,剑谜,咱们回去吧。”
“是,圣上。”剑谜抱拳领命。
宫人牵来了车驾,掀起帘子,皇帝低首而入。忽然,他眼波一转,朝着碧绿草丛中掠了一眼。只一眼,白清轩胸口一颤,一口血就要喷出。记忆中有什么挣扎着,就要破土而出。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好乱,一颗心都要扭曲成碎片。心颤抖不已。仿佛应该被带走的,是自己。
白清轩再也忍不住,直起身子踉跄从斜坡上滚了下去,脚下一软,人摔在地上,尘土簌簌落了一头一脸。
抬眼望去,满目烟尘,车驾已然渐渐远去,想要追,却颤抖得使不出力气。
一眼,短短一眼,长过徐徐半生。仿佛刻骨铭心的,早已不是此刻。
残阳如血,在皇陵石碑上投出一道暗影。
白清轩看过去,朗墨之墓。
那边渐渐的,车马声都远了,旷野中再无声息。风刮起他鬓边的长发,苍白的脸全无一丝情绪,只在唇间轻轻道出一句话。
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
忽然心头落下,一字字。
57.相思相望不相亲
容桓推开窗,静静地站着,寒冷的风迎面吹来。他沉默着,放任自己沉溺在回忆中,神思恍惚间,面容说不出的苦痛。
剑谜一脚踏进殿来。
容桓与剑谜对视,最近诸事纷乱,两人都是一阵无言。许久,剑谜才开口禀告道:“圣上,在七爷府中的密探带消息来了。”
“怎么样了?”容桓眯眼,“容熙又是和他府里养的那个侍从,整日在一起么?”
“不错。”剑迷点头,“他们二人的关系,的确看上去不像是简单的主仆关系,因为……”
见剑迷欲言又止,容桓笑得更加诡异:“他二人是那种关系?”
“呃这个……”剑迷的神情居然有些窘迫,“密探确实说到了这一点,只是,看上去像是居上位者强迫为之。或许是因为七爷心里烦闷,无处发泄罢了。”
“哼哼哼。”容桓讽刺地一笑,“当初他夺走朕的一切,不顾兄弟之情背后捅刀是何等的绝情绝义。不过现在的朕坐拥九州,早已不是当初不受众望的太子,容熙此举,无疑于螳臂当车。也不错,就让这些对他死心塌地的人,亲眼看容熙一步步颓废到底,再无翻身的可能。”
“七爷始终有心祛除寒毒,但是每每都难以忍受,大都半途而废。”
“是么?”容桓冷冷一笑,“若是他安分守己,朕倒是难以相信。如今这样,更合朕的意思。”
说着,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朕就是要看他痛苦半生,让他在痛苦中看着我执掌这天下!”
“过两日,朕要宴请群臣。”容桓唇角浮出一丝冷笑,“告诉老七,务必准时大驾光临。”他顿一顿,“还有,告诉白清轩,要他高台上演奏一曲,为朕助兴。对了,常尹还是那样不吃不喝么?”
剑迷神情一动:“圣上的意思是?”
“告诉他,朕要他随侍夜饮。”容桓冷笑,“朕看他在群臣面前,是否还敢寻死觅活!”
“圣上。”剑迷低声道,“宣召常尹随侍,白清轩在一旁会十分尴尬。”
“他在也好。”容桓别有深意,“叫他知道,只不过是朕座下的奴才,是奴才便该知道,朕身边随时会有新人在侧!”
剑谜不再说什么了,只能领命,风一样消失在殿前。
几日之后。
这一夜,苍穹如墨。
“砰砰砰——”忽然,一阵紧似一阵的声音炸响了,瞬间千万道光华窜上九霄,照亮了金碧辉煌的宫殿,为这一场长夜之饮拉开序幕。
羯鼓、弹筝精美华贵的乐器在乐官伶人素手撩拨间,吟唱出天籁妙音。一阵欢饮过后,群臣齐齐起身,将酒盅高举过头,齐声祝祷:“愿我大夏国运昌隆,愿圣上万寿无疆——”
“众卿平身。”容桓举袖,仰头饮下烈酒,群臣回座,目光都是若有似无地掠过了玉阶之上的素衣之人。
那人匍匐在皇帝脚下,正恭谨地把酒杯高举过头,递到皇帝唇边。一身素衣,长发挽起,微微一侧脸,端的一张温和肃穆,丝毫没有半点妩媚献宠的模样。
“常尹。”容桓俯身,在他耳畔低笑,“这么多人都看到你侍奉朕,这一次你可还要寻死觅活?”
常尹微微仰头,蹙眉,不留痕迹地躲开容桓的手,却不想被容桓一把搂住了,他惨白着脸抬手欲挣扎。
“圣上。”杨公公俯首,“曲子备下了,圣上可要一赏?”
容桓神色一动,手一松,常尹喘着气趴在了地上。
宫女低首将纱帘挑起了,轻帘之后一张琴台,白清轩衣冠胜雪,指尖按在弦上,一双眼睛幽幽抬起来,淡淡地朝着这边望了过来——
常尹神色似是一动,慢慢放下了欲挣扎的那只手。
那厢白清轩指尖一挑,一缕音律潺潺而过,翻红杏雨,垂柳扶风,好一道初春时节飞花之景。而常尹跪在原处,眼底之色迅速变幻。
紧接着常尹抬眼,白清轩眼波幽深,漫不经心那么一瞥,两道目光碰撞,瞬间会意。
而后常尹垂首,白清轩微笑,这一回是对着一脸玩味的容桓。
容桓倚在龙椅上执酒自斟自饮,目光掠过座下众人,直直地盯着最末的容熙。容熙面无表情,眼眸死寂,面色苍白得仿佛重病之人。
容桓犀利地眼神极快极轻地从容熙脸上掠过,只一下便已了然,今日容熙定是未曾服下解药,才这般痛苦,掐指一算用不了多久,这寒毒就要发作。
容桓在心底狠狠地笑了,面上却若无其事地沉声开口:
“琴音甚好,然而单有妙音,却无伴舞,未免无趣。”他挑眉一笑,眼眸里却殊无笑意,“不如请尊贵的哀王殿下,为我们献上一舞,如何?”
容熙身子一颤,豁然抬眼。气氛骤然降至冰点,伶官识相地停下宫乐,一瞬间,丝竹管弦之声乍歇。大殿里鸦雀无声。
容熙不动如山,容桓执酒冷笑。
“哀王殿下。”白清轩悠悠一笑,眼波里欲诉还尽,“奴才能与王爷一起为圣上助兴,求之不得。”
说罢,微微一侧首,一抿唇,容熙神色一动,终于面无表情地起身。常尹垂眼,轻轻一声叹息。白清轩的指尖再度按在弦上,这一次却是微微颤抖。那一刻容熙起身,以手臂为剑,摆出了第一个姿势。
容桓神色一动。因为那一秒白清轩与容熙对视,彼此眼底居然是慰藉与依靠。
这情绪陡然让容桓不能平心静气,他怔怔地看着白清轩指尖一拂,那琴音竟然铿锵,万里江山,王谢风流,似那般豪情壮志未曾休。
琴音诉来,似是为容熙那不能完成的雄心壮志,为他即将蹉跎沉沦的余生一梦。
这心思容桓再一次看懂了,胸口一窒,五年前的种种再一次涌上心头。当真不要命了么!他怒视容熙,果然对上容熙安然无畏的目光。
此刻他的眼中,居然只装的下一个白清轩。而白清轩亦是如此。
心灵相通便是灵山,白清轩琴声愈加激昂,声中一骑飞箭穿空,裂石响惊弦,那之后却是隐有萧瑟悲凉之味,直到低回,直到尾音苍凉无限,仿佛壮士末路,一声低叹余生无欢。
最后一个动作已毕,容熙敛袖,冷眼看座中群臣悲喜不定的脸色。
逼人的死寂。
一声鼓掌。
容桓立在原处,鼓掌笑道:“心有灵犀。朕今日方才了解此为何意。”缓步走到低眉顺眼的容熙身前,他压低声音,眼眸仿佛淬了鲜血,“你不是说你这一生只爱朗墨一人?如今居然出尔反尔,这算不算欺君之罪呢?”
容熙面色一白,身子忽然一晃,握紧双肩浑身冰冷发抖。
“到时辰了么?”容桓恍然,无辜地展颜问道,“要不要朕赐予你一味解药?”
容熙张了张口,眼底略过一丝狠色,立即咬紧薄唇,不肯就范。
仍然这般好斗逞强,看着容熙拧眉隐忍的模样,容桓陡然心生恨意,五年来从不曾离开半分的恨。怔时挥出一脚,发毒的容熙无力反抗便跌在地上,容桓跟上去一脚狠狠踩在容熙的肩头,微一用力,立即听到咔嚓骨头碎掉的声响。
容熙一声低呼终于出口。
白清轩眼眸一冷,指尖一挑。琴弦颤动陡然拨出一声尖利凄惨之音。
容熙眼眸一动,正挣扎时,琴声忽然舒缓下来,仿佛溪水潺潺,淌过一叶春色。他便在这沁人心脾的天籁之声中暗自镇定心神,拼命压抑着体内毒药带来的汹涌的冰冷与火烧,眉头却仍旧拧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