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不能安心。”晋王忽然笑起来,温言细语道:“阿玄,我把你仔细地烧成细灰,装在一个青瓷瓶里,从此以后一直带在身上,好不好?”
……我虽然面瘫又社交障碍,但我既会吐槽又会暖床,内心还如此严肃活泼,欢脱有爱,一个瓷瓶怎么能比得上我?要知道瓷瓶它连菊花都没有好么。
心塞。
没追到手之前是海誓山盟、天花乱坠,追到手了就成了冷酷凶残、各种嫌弃,这样真的好吗?
我木着脸蛋疼地看着晋王,骑着马默默地离他远了一点。
晋王却是面无表情地支着下颌,凉风卷进来,掀起他宽大的衣角。他目光有如实质地望向我,脸上竟隐隐笼着一层极轻极淡的迷茫。
“你觉得不好?其实我觉着也不好,人死如灯灭,这世上战玄只有这一个,死了,就没了……”
“罢了。”他顿了顿,大梦初醒般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朝着我招了招手。
我看他蛇精病的劲头过去了,这才磨磨蹭蹭地靠过去,俯下身体打算听他要说什么。
“阿玄。”晋王开口,热气喷到我的耳际,声音醇厚,温柔而缱绻。
我呼吸一滞,正想转头看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把掐住了脖子,森寒的杀气令我动弹不得,一声轻哼随之被另一只手掐灭在喉咙里,下一刻天旋地转,我便狠狠地摔落到了马下。
马匹受到了惊吓,喷了个响鼻,扬起前蹄就要踏下来,我眼睁睁地看着赤色的蹄鬃越靠越近,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幸而旁边一个身穿红线黑衣的影卫立刻抓住缰绳吁了一声,马蹄才险险地偏了方向。
我这才发现后背在一瞬间都被冷汗浸湿了。
耳边响起晋王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准确无误地传到我的耳朵里:“祭礼结束之后你再跟上来吧,也免得我一个不小心便杀了你。”
周围的人如潮水一样绕开我向前走去。我在原地躺了半晌,才慢慢地爬起来,呆愣地看着林立的旌旗消失在视野之中。
我惊呆了。
晋王刚才绝对是真心想杀了我。
他怎么能这么无情、冷酷、无理取闹?
像这种人、像这种人在我们那儿早就被警察叔叔抓起来弄到牢里种树捡肥皂去了好么!
那一刻愤怒在我的胸腔里积聚,如烈火一般剧烈地翻腾,将我的理智灼烧成灰。我一个有思想有自尊有人权的三有青年,怎么能被他这样随心所欲地糟蹋?
我要爆发,我要让他看看,我特么急了也是要咬人的!
于是我深深吸了口气,确定四周无人,便以排山倒海地气势,朝着萧萧车马离开的方向……默默地竖起了一根中指。
……不许说我怂,我哪里怂。
面对晋渣这样的人间杀器,you can you up,no can no BB!
在我慢腾腾地步行走到永陵时,一叩二拜烧香点蜡的仪式果然已经结束。
天空之中半点云彩也没有,蔚蓝沉静的天空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远远望去,朱红色的城墙沿着山脊延伸向上,凛凛重檐九脊顶在明净的日光下显示出庄重华贵的气势。苍翠树影之中亭台宫殿隐约可见,斗拱交错,崇阁巍峨,围墙屋脊处地雕龙鳞爪张舞,双须飞动,似是下一刻便要腾空而去。
我从西门迈入,便有下人接引,等到了一处石台,就见到晋王一身杏黄正装,在白玉栏杆之前负手而立,面色专注而郑重,像是望着山下景物出了神。
山间风大,猎猎地灌满了他宽大的袍袖,带着他的衣袂翻飞,仿若轻云飘游于天地之郊。然而晋王却像是被眉宇间的沉重思虑牢牢地钉在了这尘世之中,如一座磐石雕就的冷硬塑像一般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垂首轻唤:“主子。”
晋王微微怔讼,转头看我:“哦,是阿玄。”他顿了顿,忽然说道:“我的母后如今也在这皇陵之中,黄土之下。”
我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晋王却无声地笑起来,自顾自地往下说道:“自从她过世了之后,我便不必再整天担惊受怕,忧心她哪天便不在了,这很好。”
我默然。
我七岁入府,他看着我长大,我又何尝不是看着他长大?
近十年了,他日日在豺狼虎豹之中周旋游走,一般人舍不得的东西他都能舍得,别人舍得的东西他又不屑,于是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但他却从不显露,只皓月笙歌,肆笑春秋,浊影倾杯尽长虹,便更是一天天的心硬如铁。
我从来不懂他,然而他却觉得我懂。
大概因为我尝试着苦中作乐,是逃避,他冷眼看岁月扑朔,也是逃避,归根结底,我们还是一样的。
我们都身在这纷攘红尘之中,身不由己。
27、影卫见灾民
我难得文艺了一把,正45度明媚小忧桑着呢,晋王半眯了眼,忽然开口,声音喑哑。
“阿玄,我发现我似乎对你总有那么一份舍不得。”
我:……
咳咳,这种话回房间里关上门再说嘛,你看我脸皮这么薄。
“你瞧。”晋王看着我,眼睛像是要一路望进我的心里去,随后无声地笑了起来,淡淡说道:“一想到这里,我便忍不住地想杀了你。”
……
我叹为观止地盯着他。
为什么?难道下一句不应该是我是你手心里的优乐美要约好做彼此的天使吗我去!一句话破坏小清新神马的,和我家鬼畜大佬处对象怎么就这么难,这么难?
晋王却收回了视线,转过头看着远处群山掩映,树海在山风之中绚烂翻滚,温声地开口说道:“你怕什么,阿玄,反正我也不舍得。”
……你舍不得你还这么吓我,你这是注孤生的节奏啊晋渣我告诉你。
“过来。”晋王垂下眼睫,对着我伸出一只手。
我胆战心惊地挪过去,被一把拉到了他的怀里,身体一僵。
“别怕,这里都是我的人。”头顶传来晋王的轻笑:“你只陪着我站一会儿。”
他抬起头,恍然地看着远处的景色,淡淡道:“一雨四十日,低田行大舟。饿犬屋上吠,巨鱼床下游。张网捕鱼食鱼肉,瓮中无米煮薄粥。天寒日短风萧萧,前村寡妇携儿哭。淮河决堤,数县成汪洋——童谣近日都传到了宁安城里。如此饿殍枕藉,尸骸遍地,十户死其九,然而在此一眼望过去,看到的却仍是一片锦绣山河,一派歌舞升平。”
我一愣,他从来不会与我们这些影卫说这些话。
应该说,他从未与人说过这样的话。我本以为他永远都是那般游刃有余,高高在上,不在乎谁的死活的。
沉默片刻,我垂眼淡淡道:“圣上至少下了罪己诏,且亲至永陵祭祖。”
……愿意垂下头又如何?他站在山顶,又怎么可能看清山下匍匐的人畜景物?站得越高,离得越远,一向如此,世间真理。
晋王听了我的话,却是不屑地嗤笑一声:“祭祖?那帮子家伙活着都没什么用,怎么死了倒有本事能荫蔽后人了?”
我:……
晋王你确定你是在说你爷爷,你爷爷的爷爷,和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们吗?
小心他们从棺材里跳出来咬你啊。
“咳咳。”后面一个声音响起:“那什么,我是不是,又,打扰到你们了。”
晋王眼皮一跳,面无表情地转头看过去:“哦,文昊?”
梁文昊咽了口口水,抬头假装无辜地望天,讪讪道:“我又不知道你们在这里花前月下,那什么……我一个人溜达着实在是没事干,又不想撞到老爷子。”
他眉飞入鬓,俊美非常,一身玄黑蟒袍,本是暗沉的颜色却生生被他穿出了张扬的气势,若非大咧咧没骨头似地斜靠在栏杆上,倒也有几分人模狗样。
小侯爷扯着嘴角扫了我一眼,直起身子,将衣服上的褶皱抚平,笑道:“正涵,高正雍可还在正殿殷切地陪着圣上呢,你怎么就一个人躲到这里享清闲?”
晋王冷冷地看了他一会,终于认命地叹了口气:“你老跟在我后头转悠什么?”
“除了你,我还能和谁说话?”梁文昊无所谓地笑笑:“我可不想理会高正雍,几年不见,他简直是又胖上一层楼,看得我眼睛疼。那些个朝臣也无趣得很。至于老爷子,他拿了靴子正打算抽我呢。”
“战白不在?”
“我怎么舍得他到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来。”梁文昊挑眉:“我又不是你。”
沉默了一会,他忽然道:“这儿安全么?”
晋王几不可见地眯起眼睛,微微颌首。
梁文昊正色,沉下声音道:“圣上怕是要在今天做什么。”
晋王轻笑:“你如何得知?”
梁文昊一本正经道:“靠男人的直觉。”
晋王:……
“随便你信不信。”梁文昊懒懒道:“你也知道老爷子为什么急急忙忙把我弄回来。边疆变数太多,他总怕我一个转眼就没了——可我倒觉得这鬼地方要来得更危险。”
晋王淡淡道:“你今天倒是开了点窍。”
梁文昊不爽地哼哼几声:“小爷什么蠢过?”
晋王:……
我:……
我们两个一起,默默地撇过了头。
梁文昊:……
小侯爷振作了一下,没成功,于是幽幽道:“你自己整天绷着脸,还不准我闹腾些了?这朝堂沉沉的令人喘不过气来,若自己再不笑一笑,岂不是要活活闷死?”
他大大地叹了口气,开口接着说道:“正涵,你看你不就闷出病来了?啧啧,还不喜欢吃药。”
我觉得梁二货这死作得简直舍身忘己,面对这样的行为,我只能说……干得太好了我要给你点三十二个赞!
晋王默然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挑了眉似笑非笑道:“哦?”
梁文昊大方地摆摆手:“不怕,我不嫌弃你。谁叫你在我心里重要得很,除了阿白、老爷子、我娘,还有我妹妹成天里抱着的那只叫长耳朵的兔子,你就排在第一了。”
晋王沉默一会,面无表情地问道:“……你那只兔子,不是许多年前就被你烤了吃了?”
梁文昊点头道:“不错,那味道至今难忘啊。要不它在我心里排名怎么那么高呢?”
晋王:……
一个影卫步伐急促地从石台外面进来,径直走到晋王面前跪下。
梁文昊一惊,赶紧讨好地冲着晋王笑:“你不会这就要找人把我灭口了?我刚才说笑的,你排第二,排第二……第一不行,还有战白呢。”
晋王无语地斜了他一眼,将眼神投向那个影卫:“何事?”
影卫垂首回话:“主子,有乱民在永陵前面作乱,余党已被带至大殿。”
晋王皱眉,若有所思道:“乱民?”
“回主子的话,是受了洪涝,从汾州跑出来的灾民。共有十六人,俱是老弱病残,其中五人自尽,八人被侍卫杀了,只剩下三人。”
“是么?”晋王闻言,默然无语地望着崖下郁郁葱葱的山林,良久才道:“如此,那我们便去瞧上一瞧。”
28、影卫审案中
我们进去的时候,偏殿里并没有太多人。这件事情太过尴尬,大家都担心自己被恼羞成怒的皇帝顺带着灭口成了炮灰,于是一个个全各找各妈各回各家,只恨不得自己是只鸵鸟,头一埋进沙子里就什么也看不到。
连圣上也不在,据说他觉得心太累,不能爱了,于是回宫躺着休息回血去了。
只剩下倒霉的大理寺廷尉职责所在,只好闻着堂下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灾民身上酸腐的味道,愁眉苦脸地陪魏王殿下审案。
大概此刻神采奕奕的,也就只有魏王高正雍一个了。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案后,满身肥肉因兴奋而乱抖,一拍惊堂木,横眉竖目道:“一般百姓怎么可能摸到永陵来?说,你们到底是谁指使的!”
那三人在下面跟着一颤,年纪最大的老头哆嗦着抬起头来,又赶紧低下,吸了口气,小心翼翼道:“无人指使草民,草民们只是实在没有办法……那些贪官把赈灾的粮食全拿走了,乡亲们怕都熬不过这两个月了,草民不惜这条命,只盼着圣上能垂怜,惩治了那些个贪官啊。”
此人的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粗糙,还布满了许多老茧,大概是个庄稼汉。这一番文绉绉的话也不知道他练了多久,可辛苦到头,这话也走不到当今圣上耳中心里,只会让他显得更加可疑罢了。
由此可见,说话是很需要技巧的。
比如你去吃饭,走到人家桌前对说“让开,我吃饭”,这样肯定是不行的,但如果加个请字,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你看,正确的做法是说“让开,请我吃饭”,这样别人就会站起来揍你,然后,你就有位子了……
老头没有我机智,说完了仍旧不知道症结在哪里,讷讷地垂着头等魏王发话。
魏王回答他的却是一声冷笑:“什么事由什么人管,朝廷自由安排,岂容尔等刁民置喙?你说官员中饱私囊、尸位素餐,又有何证据?”
老头一愣,转头偷偷问旁边的妇人:“尸位素餐什么意思?”
妇人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不确定地压低声音说:“食为素餐——吃素的意思吧。”
老头于是受教地点点头,战战兢兢地对着魏王开口道:“大人,官员们不吃素,他们都吃肉,我们才啃树皮吃素呢。”
魏王:……
看他脸色不虞,老头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知所措地朝着四处看。
魏王扶住额角,指着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看上去比较靠谱的老太太说道:“你来回答。”
老太太一脸茫然:“啊,大人您刚刚说什么?”
魏王眉梢跳了跳:“……我叫你回话。”
老太:“哦,哦,草民还没吃过饭,今年六十一啦。”
魏王:“……”
我:……
哺乳纲、兽亚纲、灵长目、简鼻猴亚目的古代劳动人民,果然是一种神奇而强大的牛逼生物。
“皇兄。”看完了好戏,晋王终于施施然走了出去,在偏殿一侧的梨花木椅上坐定,抬手,便有人泡了茶送到他手边:“皇兄审案辛苦,我来陪陪你。”
廷尉连忙起身行礼,魏王的脸却顿时如锅底一般黑。
淮河一带一直握在梁家手里,圣上将此案交予他审理,他便想借机审些东西出来,再不济也要想办法把晋王攀扯进去,谁知晋王不知避嫌,竟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将手伸了进来。
“不劳二皇弟费心,此处有我在便足够了。”
“哦?”晋王拖长了音调,慢条斯理地整整衣袖,目光扫过那跪着的三人,轻笑道:“我却觉得皇兄审的,似乎有些不大顺利。”
魏王那圆脸皱起,寒声道:“那恐怕也不管二皇弟你的事了。”
“唉,魏王殿下莫要着急嘛。”跟在后头的梁文昊围着底下那三人绕了一圈,随后颇为自来熟地朝着魏王笑了笑:“主审的自然还是您,我们不过是来看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