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弄完了站起来，看着远方久久都不说话。

这里是诸山的一个向阳高坡处，站起来，能远远地看到西湖水波潋滟，风色清丽。想来玩家如果还有碎魂残识，应该是会喜欢这里的。

“……我就是在西湖断桥边上遇到她的。”许仕林哽咽了片刻，“开始并不知道她是妖，可她又不聪明，后来还是给我发现了……若非遇见了她，我也不会知道其实许多妖和我们人也没有太大区别……也有好妖坏妖之分，也知七情六欲，也会修身养性……”

许仕林又哽咽了一阵：“说到底，还是人与妖其实互相并不了解，才会给那可恶的法海大和尚给诓骗了！日后我定要让更多人知道妖也有善良好妖！”许仕林说到这，拳头已经握了起来。

唐无机这才算正视了一把许仕林，他当然知道这个人是文曲星下凡，以后会成为新科状元。他说出这样的话，显然并不只是说说那么简单。在凡间的时候，他会是一个混迹官场的好官，说不定还能升上高位……应该说按剧情的大团圆节奏，这是肯定的。那么他成为一介高官，可操作的空间就会比寻常人大上许多了。而且……他死后还会回天庭归位，可做的事大概又更多了。

只要他没有忘掉这个昔日死在和尚手里，埋在西湖边的小妖，日后这个人间……乃至这个世界或许都将有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

而他和单夏应该是看不到了。

他们得回去了。

任务已经宣告失败，他们也不可能再漫长地停留下去。

第109章：云雾拨

单夏和唐无机回到剑三的世界中，一问时间，才晓得这边不过过去了小四天，虽然扫地老僧是收到了他们请求支援的信息，却也没来得及找到空闲的人去救他们。至于任务奖励……玩家都死掉了，唐无机也没得到那个不知名的碎片。

也许从前还会在乎一下这点损失，但亲历了一遍玩家的死亡，他已经不太在乎这个了。

唐无机和扫地老僧简单地交代了一遍那个世界发生的事后，就和单夏一块离开了空空寺，快走到寺门口的时候，他似乎感觉到了有谁在注视着自己，唐无机转头四下里看了看，敏感地察觉到附近一个草堆杂草的走势形状不太自然。

“怎么了？”

单夏见他忽然往道边上走去，疑惑问道。

唐无机不答，他警惕地端着弩机走到草丛附近，朝着他觉得可疑的方向踹了两脚。

……

……

果然踹到了什么。

类似身体和布料的质感。

而且不移动，肯定是本门中人。

“出来。”

唐无机微微举起弩机，作威胁状。

那草丛堆一动不动，双方就这样僵持了片刻，直到单夏也跟过来朝那地方踢了一脚，那片虚无的空地才终于显出一个人来。出来的人和唐无机差不多的装束，还特别小心地戴了个面具，显然也是唐门弟子。于唐无机而言，已经四年没见到这熟悉的装束了。这乍然见到，竟然有些生不起气来。

……唐门弟子怎么会来空空寺门口盯梢？

唐无机心里的疑惑没来由的沉甸甸，看了看他问道：“谁派你来的？”

唐无影没想到唐无机这么快就发现了寺外的暗哨，唐无机来找他，他除了有点心虚外，其他倒是不太担心的。本来嘛，他也是关心他，又没什么坏心思。因而唐无影朝唐无机道：“我是看你这段时间老往皇帝老儿那节跑，担心你娃给皇帝老儿卖命太实诚，收不回来，才让人看着点撒。”

“哦……这样。”唐无机的忐忑瞬间落回了心底，隐隐的怒气也一如唐无影所料消弭了。也许亲人之间，就是这样的，多大的事，只要有解释，一两句话也就解决了。而且他想起自己四年前也确实想过接了那任务后回堡中待着的时间越来越少，况且每次都往马嵬驿那敏感地带跑，被唐无影发觉也不算太过意外。他听说唐无影以为自己是在给皇帝办事，内心深处也是隐隐地松了口气。

“但我已经发现你消失和出现得总是很神秘了。而且看起来也不像是在给皇帝办事，而是杨贵妃后院那个洒扫老和尚？”

已经调查到老僧了？

唐无机一噎，迟疑了片刻才说：“哥你莫问了。”

唐无机这么说了，唐无影也没办法。他虽然越来越觉得奇怪，甚至他已经意识到这事已经超出了奇怪的范畴，却也不好强问，只是越发担心了。他想了想，转而道：“你近来武艺大进啊，不过数日不见，竟然能察觉到唐录的存在。”

唐无机这下是真郁闷了，他又不能回答自己在外头待了四年了，只好说：“有……奇遇了。”

“哦？啥子奇遇？这能说不？”唐无影隐隐带了丝笑意问道。

唐无机被问出了一丝窘迫，这也不能说啊，他哥根本就已经是猜准了的吧。他只好摇摇头，想了想还是说：“内功修得比较多。”

“原来如此。”

唐无机见他没有再问，倒是想问问他最近好不好，幸好及时反应过来，又打住了话头。对他来说已经四年没见唐无影了，四年没回唐家堡了，对唐无影来说，他不过离开四天而已。所以唐无影见他突然欲言又止了一番，倒有点奇怪了：“你想说啥子？”

唐无机轻咳一声：“哥，好久吃饭也？”

“你肚儿饿了所？”唐无影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有一个时辰，先喊个丫头给你整点合川桃片填肚子撒。”

唐无机：“……”

“哦。”

唐无影眼睛睁大了一些，“你这个表情是啷个回事？失落啥子？”

“没啥子。”

他果然不懂我离家四年，久别重逢的心情啊……

唐无机不无忧郁地想。

唐无机在唐家堡中住了十来日，真切地感受了一把这里熟悉又仿佛已经有些遥远的气息，然而还没等他回味够，就收到了来自单夏的密聊。

他说：莞姐出事了，速来七秀绿萝湾。

唐无机一边问他出什么事了，一边起了神行。等他神行到了绿萝湾附近的驿站，也收到了单夏的密聊。

单夏悄悄地对你说：她丧失资格了。

唐无机觉得脑子嗡地一声，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木着脸开起机关翼，脸颊两侧扫过的寒风吹得他生疼，在天空中飞了小半段，才想起还没问单夏怎么回事。但又觉得没必要问了。

等他到了绿萝湾的上空，很容易就找到了单夏等人的身影。有他，有道因，还有一个站在迢迢绿水边的林莞。唐无机一个俯冲下去，才落了地，就看到林莞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笑道：“今天人怎么这么多啊？这位少侠也是来这边看风景的吗？”

唐无机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能借着低头收拾机关翼的工夫胡乱地点个头，以掩饰住自己一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他以为像自己这样的杀手，已经习惯了看淡生死，是很少会再被什么事左右太多情绪的。但近些年，这种情绪的波动好像越来越明显了。他在这一刻，竟然连面上的表情也绷不住了。

看到昔日的同伴变成一个普通的npc，再也认不出自己，他竟然会觉得这么难过。

甚至他和林莞的交际都称不上多。他不知道和林莞交情更深的道因和单夏该有多难过，他想要更多理解一下，却像顶在了一层鸡蛋膜上，无法更深地去感受他们的痛楚了……这种感觉难以形容，但他确实真实地感受到了。

犹豫了一下，唐无机就密聊问单夏，林莞怎么回事？

单夏回他：他们一个团进了一个神魔大战的世界……道因遇难，林莞为了救他……

唐无机没有等到后面的内容，他想单夏这时也是没有那个心情详细解释的，但尽管如此，他也已经能描摹出一个大抵的事态轮廓来了。即使他并不知道道因和林莞之间那些纠葛，他也能明白大致是怎么回事了。

道因见唐无机也来了，忽然对他和单夏道：“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是无益。……你们回去吧，让我和……单独待一会儿。”

林莞背着手看看他三人，指指自己问道：“这位大师，那我也需要离席给你挪个空儿吗？这儿可是我先来的。”

道因对她微微含笑道：“不必，……施主自可留下观景。”

“真的？不会打扰你？”

“真的。没事。”

“那好吧。”

唐无机和单夏见状，哪还能不听道因的话。自然是随他的，自己离开。等他们两个走了，林莞也跑到二三十尺开外摘茶叶去了。她无忧无虑的，好像没有烦恼。

有点儿像是当年道因才认识林莞时她的人设。

然而也只是有点儿像，其实并不尽相同。

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林莞了。

道因不远不近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忽然道：“因嗔入障，因痴背忘，是不如也。所以因缘际会，由因生缘，由缘盼果，缘起缘灭，不由因断，不由果定，皆因心判。生若无情，入佛又何以悯苍生？阿莞，我已懂了。却懂得太迟了。”

说罢，他闭上眼，像一座千万年的磐石一样入定了。

林莞采了大半的茶叶，回头看看入定的道因，也只是好奇新鲜罢了，不知道他一个和尚，为什么要跑到他们七秀来入定坐禅。不过这也没什么，也许是看中她们七秀风景秀丽呢。林莞那么想着，径自采完茶叶，给道因留了三颗桃子，就回去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天地异色，日月休憩，万籁俱寂之时。

三名只有轮廓能隐约见到的人出现在了道因面前，只听一人道：“哈哈，终于又成功了一个，这里已经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了，你跟我们走吧。”

道因睁开了眼睛。

第110章：因果失

林莞虽然变回了普通npc，他们那个团队的工作却没有因此而停滞下来。唐无机和单夏一起，又在扬州多待了两天，这回他见到了这个团队的会长。这是个双修两样都精的万花弟子，叫叶连池。生得眉目清朗，一表人才。由于扫地老僧那的工作任务繁重，这次来的人并不是很多，不过有几个他上回没见过的人，但这对唐无机而言已经不太重要了。

因为叶连池的风格和林莞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并不像林莞那样细雨润无声，他直接叙述了自己的推断——这也可能是因为人少，只是小范围的交流一下。

“林莞出事了。我想你们都知道了。我知道你们很伤心，我也很伤心。”叶连池停顿了片刻，眼眶里蓄了些没有落出来的泪光，想来是在尽力把泪花憋回去。唐无机完全明白他为什么会伤心成这样，因为他已经发现，新的林莞和他认识的林莞，在人设上产生了一定区别。从前的林莞虽然不会明说什么，但她有意无意中做的一件小事可能都会让唐无机有种自己的想法早被她看穿的感觉。那种感觉不能说多好，但他明白那个林莞的洞察力是十分强的，所以她才能当上这个团队的副会长，主导线索的归结和梳理。但是新的林莞……她的洞察力已经可以说几乎没有了。

顶着同一个名字，同一个模型，对玩家来说，或许还是那个npc，但对他们npc来说，人设都产生了变化，那已经可以叫另一个人了……尽管她也继承了林莞的橙武，但她既不再有林莞的武功，也不再具备她的某些优点了。

叶连池又道：“我前两天翻看她的案卷，发现了一件事。我认为必须跟你们讲一讲。她的搭档是一个叫道因的和尚……但是这个和尚已经消失在我们的记忆里了。……现在我只能确定在林莞出事那场结束后他还跟着回来了。案卷上有记载，说明他回来后消失的时间至少在案卷记录之后。当时记录案卷的人是李宗年，他是在大前天记录这件事的。也就是说，那个和尚消失，就是这两天的事。”

唐无机和单夏坐在一块儿，闻言他俩互相对视了一眼。唐无机尤其纠结，如果这个道因是林莞的搭档，那么他们跟林莞一起参与过几个世界，他们也应该认识道因才对，但是唐无机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为什么记忆能被清空得这么彻底？

就跟他们进海贼王世界遇到的糖糖的能力一样？难道本质上真的是同一种术法？

唐无机皱着眉，努力搜寻有关道因的讯息，却是真的一丁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还有一点比较巧合的事，在大约一年前，有一起类似的案例。那起案例的主角是我师兄黎修青和一名叫莫千封的纯阳弟子。”叶连池在这里停顿了片刻，许是在回忆，“有些人可能已经想起来了，他们两个那时候也是搭档。我师兄黎修青在某次任务之后丧失资格，当时依据案卷上的记载，莫千封是和他一起回来的，但是没几天，莫千封这个人就从我们的记忆里消失了。……基于这两个案例基本重叠的相似点，我怀疑可能是其中一个人的资格丧失对另一个人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刺激，以至于他们两个都在这种情况下达到了一种触发机制。虽然我还想不透这个触发条件到底是什么，但是已经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一旦达到条件，触发是必然的。”

叶连池说到这，又翻开他手边的另外一份档案，说道：“除这两个案例外的消失事件，消失的人基本都属于资格极老的资格者。这说明消失的条件可以通过受刺激和积累资格这两种方式达到。我在对我们接任务经常会接触到的几个指标做完类比之后，认为这个条件基本上可以圈定在我们所获得的‘人性经验’这一项上。”

他这话一说完，下头静了一瞬，然后就炸开锅一样讨论了起来。唐无机还是第一次听到人性经验这个说法，就问单夏：“那是什么？”

单夏略微倾身过来道：“就是你在经历一个又一个任务后所能获得的感受，这个比较笼统，简单来说就是你可能会觉得你现在比以前能够更加了解一些人类的想法，甚至能够感受到他们的一些感受……然后就是你每次任务后所获得的那个碎片，每集齐七个可以合成一个储灵玉，那就相当于一个感受体验增幅器，可以帮助你更好地体会不同的世界。……虽然总体来说，帮助也不是特别大，似乎没太大实质作用。所以我们一般很少注意储灵玉的这个功能。如果老大的推测没跑歪，那很可能这个我们一直忽略的功能才是储灵玉真正重要的功能了。”

“……那你们以为更大的作用是什么？”

“可以修复灵魂。特别是如果你在某个世界死了很多次，感觉自己快消失掉的时候，可以用储灵玉挽救自己一回。不过一般一个储灵玉只能救一回。而要得到一个储灵玉，则需要至少跑七个世界，保证七个玩家没有在时限内完全数据化……所以，不幸死掉的人和丧失资格的人也不少。”

“……也就是说，由于储灵玉很难得，而且不少人会拿它当消耗品修复灵魂，所以你们才没有更早地发觉到它和那批消失人群之间的联系。”

“差不多是这样。要不是老大这么说我还真……其实我基本不存储灵玉，一般身上就带一个备用，多的都直接拿来修复灵魂了……”单夏有些懊恼。

“……”

唐无机还没说话，就听到叶连池喊了一声安静，整个集会室里马上就安静了下来。他也就跟着继续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