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看法一致，他俩自然一同转道紫韵龙王参那里。谁知到了一看，那边也是空空如也，而且唐无机察看了一番，也没找着打斗的迹象。“难倒找错了？”

单夏在洞府的石桌上用食指一揩，揩下一层薄灰来，递到唐无机跟前给他看：“参王不会是刚好不在把？”

唐无机皱眉：“那她能去哪？”

再仔细想想，如果求助其他妖怪无门的画……“难道是法海？”其实仔细想想，她似乎也只能去借一把法海的力了，总不能去找个手无寸铁的书生许仕林帮忙吧。

“那我们过去看看？”

唐无机点头。也没有别的去处啊。

他们开着大轻功到达了雷锋塔下，唐无机和单夏隶属人类，自然不必避讳，问了一个小和尚，小和尚说他们方丈刚从外头回来，愿意带他们去见他。他带着他们俩到了一间院子外，就进去请示法海了。他二人等了片刻也不见那小和尚出来，也不知里头是怎么回事，唐无机莫名还有了点不好的感觉。

他对单夏交代一声，就起了鸟翔蹦进里头的院落，悄无声息地隐了身挪到主屋前，还没有完全接近那座屋子，他就闻到了一股浓郁散发的参香味。

第107章：任务：断桥不断（八）

唐无机的心立刻就沉下来了。再靠进了看，他就看到法海手中端着一个空碗，嘴角还沾着些残夜。

“住持，这参汤可真香。您什么时候得的这样一根好参啊？”

法海慈蔼一笑：“方才运气好，得的。”

唐无机听到这，心里已经瞬间明白这个玩家他们没救到，死了……连唐无机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死在这种情况下。玩家若被其他人杀死，则立刻数据化……唐无机还是头一次遇上这种情况，竟然有些接受不能。

虽然他和陆蔓然称不上富多熟，好歹也认识了四年……

待了四年，他已经很明白这个世界妖怪们和各种和尚道士们的生存法则，就是丛林法则。人类和妖怪是两个看起来正邪对立，实则明里暗里也免不了会勾勾搭搭的阵营，但在这基础上，人类又代表着天然的正义。因为相较基本待在山野中修炼偶尔才到人类社会晃晃个体强大的妖怪而言，人类这个群体足够强大富饶。人类有着繁华的市集，流畅的货运，灿烂的文化以及许多看起来十分美好的东西。

人类掌握了绝大多数交流的关隘，而人类又推崇神仙，给佛祖神仙供奉香火，愿意接受神仙体系所倡导的价值。

那么作为人类中唯一能和妖怪实际接触，又是神仙佛祖最忠实信徒的和尚和法师这类人，自然就成了正义的化身。即使法海实际上是个满手鲜血德行糟糕的人，在普通人眼中，他也仍然是正义的化身。因此而受伤的只有切实被压在塔下的白素贞和她亲近的人——她情若姐妹的小青，她的丈夫许仙，以及她的嫂子一家。他们感受到了切身又无可奈何的痛楚，但面对法力强大又有仙界佛界拿天道撑腰的法海，他们没有办法。

即使陆蔓然真的被法海杀死……只要他不是亲自动手杀手，即使他在陆蔓然死后还喝了她的血吃了她的肉，他也仍然是能代表公道正义的。因为包括那名通报的小和尚在内的绝大多数人并不会知道那棵人参其实是一个修行了数百年，能和人一样活蹦乱跳，也和人一样有思想有情绪有乐有苦的妖精。就算他知道，也许他也并不会认为自己的主持这么明晃晃地吃掉一颗人参精有什么问题。人参，不就是拿来吃的么？

因此痛苦的大概只有那些陆蔓然的那些妖怪朋友了。但妖怪又不可能跑到人类堆里去大声告诉普通人法海是个恶棍，他们再咬牙切齿，发出的声音也是微弱的。因为在人类的眼中，妖怪是十分邪恶的呀！他们生啖人类，生吸人血，自己也杀来杀去，完全是孽畜，毫无人性啊！

就连法海自己也把吃掉人参精视为理所当然。就算他内心深处并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他至少表现得十分理所当然，十分问心无愧。

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是他们妖界、法师界甚至仙界所共同遵循的丛林法则。这个法则包裹在看似有善恶惩罚系统的外衣下，实际上依然需靠绝对的实力说话。

没有实力，就只能指望更有实力的存在主持公道了。但通常，并不会有这样的存在出现。因为仙佛界已经是最高权威了啊！

法海充其量也不过是代表公理正义的仙佛界在人间的一个代理人而已。即便他做的是对妖族大不公的坏事，他也能占住“公理”。

唐无机所认识的剑三，还不是这样的地方。一个游戏，即使有些人会作恶，它总是讲道理的。因为一旦那一小撮人太过嚣张，太过不讲道理，就会被整个服务器的玩家强势围观，甚至闹大了，还有别服的人过来围观。

但他知道，在游戏之外的那个现实世界，大概也是这么一个包裹着鲜亮外衣的存在。从前窥屏的日子里，唐无机就曾见一些玩家抱怨过大洋彼岸的某个曾经很强大即将不那么强大的国家。唐无机只去过一个“现代”的世界，他对那个国家的了解仅限在疑犯追踪的时候。如果综合他的见闻和那些玩家的抱怨信息的话，综合起来大概是：它想在哪个地方捣乱了，就会打着正义的旗号，把那个地方捣成一片废墟，满地污血。它常用的方法，就是掌控住最为关键的发声渠道，迷惑住不在当地的外人，以彰显自己的正义。

它一次又一次地采取这种方式，攻陷一个又一个地方，令它们陷入混乱之中，乃至付出生命的代价。而它自己则开始吸食尚还染血的参肉参汤。

便是这么血淋淋，这么毫无道义可言，可它所掌控的发声渠道，偏偏能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而那些真正被喝了血，吃了肉，乃至丧了命的无辜者们，却从此只能在炮火或寒冻中苟延残喘，发不得声，说不得话。

就像那名玩家一样。她已经死了，成了别人的盘中餐，一句话也没能留下。

既不被小和尚同情，也不被小和尚唏嘘。

也许是想留遗言的，但她死亡之时，并没有能与她交流的人到达她身旁。

这么的具有不可预料性。她原本该好好地生活着，修行着，做一个快乐又充实的小妖。生命却这么突兀地被斩断了。

……

唐无机一点声音也没有地展开弩机。隐身中爆发是不能开了，他直接把弩机伸进窗口，对准了法海。

他并不算这个世界的人，不需要遭受这个世界法则的仲裁。他只是真切地看到了陆蔓然的死亡，心中有愧，决心为她报仇。

追命箭射出的一瞬间，法海就感受到了窗口方向“气”的波动，他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反应，侧身让了开去。小和尚尖叫一声，跑到一旁，法海面色震惊地盯着唐无机打量了好几眼：“少侠何故偷袭老衲？”

唐无机丢出一枚化学镖，冷冷道：“有仇。”

“老衲一向行善积德，从不与人结仇，不知与少侠何仇之有啊？”

唐无机这样面无表情惯了的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冷笑。他懒得再与法海废嘴皮子，直接射出了一发夺魄箭。

第108章：任务：断桥不断（完）

法海侧身闪开，双目圆睁，乍一看还真有正义凛然之感：“阁下回头是岸，切莫滥杀无辜！”

唐无机又射出一枚短小精悍的逐星箭，箭身抵达时被法海的钵盂一个格挡挡开。法海怒气上涌，却也拿唐无机有些无可奈何，因为他那钵盂是收妖的，可不是收人的。

唐无机一箭射向他，法海这老滑头，虽然不能用最厉害的武器和唐无机对垒，那躲箭的阵仗却并不差，不大一个房间，他东躲西避，竟然就只划破了袈裟上的一幅边角。可见他虽生得圆圆滚滚，身形还是十分灵便，不然也不能与金钹法王合力追上陆蔓然并杀掉了。

那小和尚已经尖叫着杀人奔逃出去，幸好守在门口的单夏早有预备，听到呼喊声不对劲，立刻就用七星定住了那个小和尚，让他没法再动弹呼喊。

他两个蹑云从院门口冲到房门口，就见法海手里轮着一根鎏金大法杖，正要朝唐无机当头砸下——把人逼狠了，哪还管什么杀不杀生的，先保命再说。

单夏奔过来一个三才给人定住了，唐无机当即停止躲闪，又一发夺魄箭钉了过去，直插法海心脏。

“你杀他干嘛？”

唐无机指指早在打斗中砸成碎片的参汤碗。纵使房间中已经弥漫起血腥味，还是掩盖不了那股化之不去的参味。

即使他杀掉了法海报仇又怎么样，逝去的生命也不可能再回来。唐无机从前并不太懂人类那些千变万化、捉摸不定的情绪，他甚至认为这对npc而言，就是多余的。

此时此刻，他竟也感受到了那种或许只有人类才有的，沉痛的苦郁。

一旦罪孽已经筑下，苦难一旦发生，生命一旦消逝，就无可挽回。

即使他斩杀了这罪魁祸首，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确定法海已经死亡之后，唐无机慢慢走过去，捡起了一片最大的瓷碗碎片。那碎片内壁上残留着些许微末的颗粒，是陆蔓然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过的唯一证明。

单夏见此情形，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唐无机弯下腰去，又站起来，在一室弥漫的血腥味中，捡起了一片参味残香。

他想唐无机一定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他已经见过几回了。有时候，一个惨剧的发生，并不以一个人或一个npc的意志为转移。

外面的世界不像剑三，早早就已经被编剧限定了剧情。外面的世界充满必然性，也充满偶然性和不可预料性。

即使它们原本是和剑三世界一样由编剧所限定，一旦有一两个变量出现，那整个世界都乱套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么他们的剑三……有没有可能也能产生这样的变化？

单夏不清楚。

因为他清楚的明白，他们所在的世界也许不会产生变量。变量之所以能叫变量，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其他量不变。就好比仙剑的世界，许斓这个玩家穿越进去，就成了改变那个世界走向的变量。剑三会有这样的变量出现吗？他们只会往其他世界派人，派走的还都是他们这种一抹名字就能悄无声息消失在玩家眼前的npc，哪会有变量穿进来？……

况且，无论剧情如何改变，变量如何引导质变的产生，比如这个玩家，她因为她的死，直接引发了法海的死亡，也将要引发金钹法王的提前死亡，这样一来，白素贞或许还是不能提前出雷峰塔，但她也至少不用提前跑出雷峰塔救许仕林了，而胡媚娘也不用魂飞魄散了。这些都改变了，但玩家却已经死了。

时间无法倒退，无法重启。

设若有一日时间重启在另一个平行的白蛇传世界，那么出现在那里的变化也不可能再是现在这个玩家。

这是无法倒退的。

就像他们剑三的世界，其实时间也一直在往前。虽然从前那些时间似乎以地图任务的形式停留在了玩家眼前，他们npc还是能够感受到时间在往前，无法回头。

两个人互相沉默了片刻，在这沉默的对视之中，他们似乎都看明白了对方眼中的含义。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四年朝夕相处的功劳，还是这件事于他们而言就只会产生一种选择，他们竟然毫无障碍地看懂了对方的意思。直到屋外的小和尚不再被七星禁锢再度放声大叫起来，唐无机才收好那片碎瓷和单夏一块转出去。

但是他俩才动了几步脚，就听到屋角那个钵盂轰地一声，跌出一个人来，再仔细一看，不是金钹法王是谁？

原来金钹法王和法海商定完以后，他俩就一起去合捕陆蔓然了，只是法海为免自己身上背罪孽，没有动手，只是堵了陆蔓然逃跑的路。等到金钹法王和陆蔓然打完，他又反手把金钹法王关进了钵盂中，独吃了拿根五百年道行的人参。所以金钹法王还在那钵盂里呆着，等到法海死亡，法力消失，他才轰隆一声跌出来。

唐无机和单夏既然见到了他，哪还可能放过他，唐无机直接趁他还没爬起来的当口丢了个迷神钉过去，金钹法王还算机警，咕噜噜一个翻滚躲了过去，却不想单夏的四象轮回这时已经读完，直接就朝他身上拍来。这房间里要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金钹法王滚到屋角去已经是辗转腾挪不开，只好用他的金钹挡了。只听锵的一声，他原本已经有了裂缝的金钹被这股强势凌厉的剑气一剑斩断，竟然报废了！——这倒也不全是单夏的功劳，还有点法海那钵盂的功劳，在里头关了，是能降低妖怪法力的。

金钹法王立刻举着仅剩的那一个金钹蹦起来，这时唐无机的夺魄箭也已赶到，他又不得不在半空中转了身形，落在另一个屋角，却谁知紧跟着唐无机的更为凌厉的无声追命箭也紧跟着向他射了过来。——刚才那一发夺魄箭已经是唐无机的第三箭，所以他这发追命箭是可以直接悄无声息地尾随射出来的，金钹法王却还没弄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因而猝不及防之下，又只能用金钹防备。

唐无机心念还处在悲伤愤怒之中，这一箭的威力自然不可同日而与，因而他这一箭正中金钹时，也是深深地贯穿了进去，整个击裂了金钹。这下金钹法王一对保命和攻击的武器都背他俩破坏，自然是要想办法逃跑。但他嚣张了数百年，今日也算是时也命也，霉运来了挡也挡不住。这房间原是法海的房间，看着简朴，但他知道小青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找自己报仇。因而房子墙壁上布置了些佛家防止妖怪逃跑的符咒。

金钹法王想要祭出逃跑绝技化作一股青烟逃跑也是不能，唐无机见他要施为赶紧打了梅花钉过去封住他的法力，单夏趁机补刀，一个两仪拍了过去，直接打得金钹法王一个透心凉。然而他是蜈蚣精他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唐无机又补了一箭，才算彻底把他杀死了。

外面已经听到和尚们赶过来的沸腾声音，他俩不欲再滞留，出了房间就开着各自的大轻功飞了。

那片碎瓷唐无机最后交给了胡媚娘，望她珍而重之。倒也不用担心她和许仕林再来一场人妖恋之类的事，没了金钹法王，她即使看到白素贞的画像也不可能靠自己的法力变成她的模样。许仕林和陆蔓然应是不错的朋友，因此思虑再三他们最后还是去把这件事告诉了许仕林。——当然这时候他还叫李仕林。

许仕林应该是早已经陆蔓然是妖怪的事实，听到她是人参精毫不意外，但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单从单夏两个的表情上就已经看出些端倪来，忙问道：“她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要告诉一个人，他的老朋友突然死亡，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而比这更残忍的，是你还不得不告诉他这个事实。你不得不告诉他，他的朋友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许仕林得知真相果然深受打击，悲痛无比，又问了事情的经过，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还念了一堆文绉绉的诗。唐无机不是全能体会那种感情，但他估计单夏是都能体会的。因为他听完后，脸上还露出了深有同感的哀戚神色，唏嘘了一番。尽管唐无机心里很明白，许仕林的伤痛其实并不能靠几句诗词就抚平了。那将是漫长的、持续的、深刻的一段伤痛。

许仕林挺过来之后，说要去参加陆蔓然的葬礼，这倒有点难住他们两个了。其实妖精哪有什么葬礼，死了估计也就是随便堆个土包树块木牌作标识了。大多数妖应该是连坟墓都没有的。因为他们死后，都化作了本体形态。如果是被人类所杀，说不定毛皮要被剥去做了围脖，肉直接就烹来吃了。

陆蔓然已经被吃了个干净，就算要立坟，也不过是一座衣冠冢罢了。可许仕林对这件事十分坚持，唐无机和单夏也只好陪他去陆蔓然的葬处。胡媚娘和彩因已经在这哭哭啼啼地扒好坟，填好土了，只是木牌上还没有写字，许仕林是读书人，他就亲自来刻那个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