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一愣，停了下来，“公子要将我送人？”

方颜良转身，眼神温和的盯着她，“尺素，你看我那小七弟，虽然眼睛不太好，却也是个文成武就的好苗子，脾气也好的很，也只比你大个两岁。他从小命就苦，一生下来就没了娘，现在病了，房里连个贴身伺候着的都没有，你可愿意看在我的面子上，去他房里照顾他？”

尺素跟着他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外人不知，还以为他是随便挑的，只有方颜良自己心里知道，尺素的八字比常人硬，身上阳气极重，可以说是他专门为他的小七弟挑选的，这两年，他教她读书，带她习武，还一直刻意在她耳边说他的小七弟有多好多好，为的就是要这丫头对他的小七弟死心塌地，只是，这丫头向来吃软不吃硬，平白无故送她走，她定要心生怨气，今日里正是个好时机。

尺素毕竟年纪小，脸上可藏不住心事，欣喜之情不由全数浮现在脸上，“若是七公子愿意，我当然愿意去伺候着，就怕他嫌弃我粗手粗脚的，不合他心意……”

方颜良看的好笑，却强行忍着，温言道，“我那小七弟性格最是可人，我跟你保证，他定然会好好待你，若你准备好了，待会收拾好东西，我就带你过去了。”

尺素扑闪着睫毛长长的眼睛，脸上带着苹果般的红晕，蹦蹦跳跳的去了。

方颜良笑着摇摇头，看到自己院落里自己亲手种下的几株桃花，叶子已经黄了。

他脸上一阵怔忪，走到前去，拈住那几片黄叶，不知不觉，已经是五年过去了，这几株桃树也花开花落结果得实过了五载，时间真快，快的好像，桃花还在这院子里，不曾离去。

桃花，不是春日里开的满院芬芳的桃花，而是他那纯朴可爱，情挚动人的结发妻子，那个惨死在他手下，被鬼气侵蚀的他吞吃入腹可怜女子。

这世间若有轮回，桃花，你如今又投生在哪家门下？

27.探病

陈子敬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奇怪了，难道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太阳从西边爬到了中天？

他今天居然看到方颜玉笑了，虽然不明显，那张精致俊朗的脸上，眉目都微微的弯了起来，脸上几乎很明显的写了几个大字：大爷今天很爽。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绿乔私下告诉了他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方颜玉之所以心情这么好，完全是因为，昨天他梦见了阿荣，虽然还是以前那些不堪的记忆，但是这次鬼奴在他的梦里，还紧紧的抱着他，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他乐到心里开花了。

梦里面，阿荣的臂弯真温暖，似乎躲在那里面，他就什么也不怕。不知道阿荣现在在哪里，他本来打算一个月之内解决所有的问题，却没想到，昆仑玄玉诀是练成了，运行之后，身体就会疼痛难忍。绿乔曾说过，那是神功的玄气与身上的鬼气在冲撞，等身体习惯了，自然会好。他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因此，他只能耐心的等。等他将这些鬼怪的根源除去，他就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那个时候，不管是天涯，还是海角，他都会去找他，找到阿荣，然后不管是用什么身份，他都会赖在他的身边，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今天瑾花也来了，三个人难得的，气氛很和谐的一起吃完了饭，陈子敬去刷了碗，然后牵着瑾花的手先送她回了前院。方颜玉看着两人的背影，忽然想起了方颜棋，如果说，方府还有让他挂念的人，那就只有那个天生眼盲的小七弟了，方颜玉之所以会在意他，完全出于一种亏欠的心理。他是亲眼看到他的父亲将临盆的三姨娘送去喂了鬼，方颜棋才会因为这个生下来没了娘，而他的娘亲虽然被方世桥吃掉了，可是他好歹也享受了好几年的母爱，对比之下，他觉得他的小七弟比他可怜的多。看到瑾花，他就不由想起他的小七弟，一样是目不能视，瑾花有陈子敬爱护，他的小七弟身边却没有人。因此吃过饭之后，他就配上佩剑，回到方府去探望方颜棋了。

方颜棋却还发着高烧。耳边一直有鬼语萦绕，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偶尔有一两个字他似乎听到了，又好像听不懂是什么意思。意识也很模糊，偶尔睁开眼睛，他总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正趴在自己的床边，一个血洞一开一合的，从那里面飘出断断续续的字来，“婴”，

“杀”“一”“要”“元”“死”“定”，方颜棋觉得痛苦，几乎无法呼吸，他大哥走了之后，那些鬼怪又全部回来了，挂在房梁上，坐在他的身上，用冰冷而空洞的眼神望着他。

方颜棋也在这半梦半醒之间挣扎，偶尔有人来为他擦擦汗，却根本无济于事。

他开始做噩梦，一会梦到天人，一会梦到前朝的事情，一会又梦到到处是鬼怪，一会又梦到方家的祖先，他们都在痛苦的哀嚎，绝望，仇恨……方颜棋的冷汗簌簌的落着，痛苦的几乎要溺死在梦里。

忽然，房间里一阵晕黄的光亮起，他听到一阵凄惨的嚎叫，身上一轻，意识也终于清醒，睁开眼睛，只看到房间里到处是肃杀的光影，不一会，他房间里所有的鬼怪全数消失了，一直在他耳边呢喃的那个东西也不见了。

他狠狠喘了几口气，看到床前一个高大的晕黄的影子立着，“是二哥吗？”他吃力的爬了起来。

方颜玉吃了一惊，惊讶于为什么目不能视的方颜棋为什么第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他一进门就看到方颜棋在床上高烧不醒，屋外有仆妇在为他熬药，他躲过她们，只想过来看一眼就走，但是看床上方颜棋的情况有些不对，于是运起昆仑玄玉功才看到小七弟原来是被鬼压了。那些鬼怪感觉到他身上的玄功之力，正要逃走，却已经来不及，被他全数斩杀。却没想到，比这些鬼怪更让他惊讶的却是这个小七弟。

“二哥，两个月不见，没想到二哥已经能斩鬼，当真让人惊讶。”方颜棋倚在床上淡淡笑着，没有焦点的眼睛却准确无比的盯着方颜玉站立的方向。

真正让人惊讶的人是你啊，小七，方颜玉心想，他以前只是远远的看着这个小七弟，今日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来都不了解他。

“若非二哥今日回来，我恐怕已经死在梦里了。”方颜棋苦笑，“二哥请坐。我们兄弟好久未见，不如坐下来聊聊吧。”

方颜玉看了看屋外的仆役，他们在院子里各自忙着，一会，都各自走开了。

“屋里怎么没有伺候的人？”方颜玉拉开凳子坐下，沉声问。

方颜棋一阵恍惚，好久没听到这个二哥说话，竟然都觉得有些陌生了。

方颜玉以前在家里，感受到的只有痛苦压抑，在这个四处有鬼怪潜伏的“家”里，还要做戏来应付认为他是家主位置的威胁的兄弟，从来没有真正的表现过自己的性情，如今他离开了方府，经历过锻体之痛，尝尽人情冷暖，又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力量，真正的性情才展露出来，他可以不用装腔作势的去作出一些表情，也不用顾忌他人的想法注意说话的口气，现在的他，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方颜棋叹了口气，“我和大哥一直在担心二哥现在过的怎么样，今日看来，二哥过的很好，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方颜玉露出奇怪的表情，像哭又像在笑，“大哥会关心我？”

方颜棋淡淡笑道，“二哥不用觉得奇怪，大哥内心里，最关心的人确实是你。”

方颜玉闭紧了嘴巴，他不相信。

方颜棋似乎了解他心里的想法，内心却在腹诽，大哥啊大哥，你真是个别扭的人，若不是你以前欺负二哥太甚，今日二哥又怎会离你这么远。你的心思，别人不了解，我却是最清楚不过了，以你的能力要找到二哥真是太容易了，又怎么会任的他在府外逍遥这么久，根本就是你有心放过。只是二哥不了解你的心思，你的一番心血二哥终究是无法明白。

方颜玉看他不置可否的笑也未深究，“七弟，今日二哥才是惊奇，你这眼睛？”

“二哥，若是这府里还有人真心关心我，也就只有大哥，二哥还有三哥了。只是二哥你以前不问，我也就没有对你说过。我这眼睛，天生可以见鬼。”

方颜玉心里不悦，原来老大老三都知道，却是他最后知道了。

“我本身八字阴气就重，再加上这双眼睛，自小就容易被鬼怪缠身。幸好大哥常来探视，大哥身上煞气重，这些鬼怪却是怕他的很，我才好过许多。”

“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七弟除了文采过人，还有这不寻常之处。”绿乔说的没错，这府里，他不知道的事情原来还有这么多。

“大哥怎么没在府里？”

“刚刚大哥已经来过，看我病的厉害，说要自己出府找个大夫来看看，恐怕还没回来吧。”

方颜玉点了点头，他来的目的就是看看小七，如今看来他没什么事，这就打算要走了。

方颜棋见他起身，知道他要离开，“二哥，难得回来一趟，不如多坐会吧，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方颜玉奇怪的望着他，难道除了可以见鬼，这小七还有其他他不知道的事情？

“二哥请坐，我们来聊聊大哥吧。”方颜棋笑道，他摸索着下床走到桌边，自己倒了杯茶，放到方颜玉的面前。

方颜玉接过茶水却没有喝，犹豫了一下道，“他的事情我不想知道。”

方颜棋露出失望的表情，“我觉得二哥还是应该知道。大哥现在已经是半人半鬼，但是这些并非他所愿，二哥还是应该听听其中的缘由才好。”

方颜玉这次没有拒绝，坐了下来。

看他坐下，方颜棋舒了一口气。也在案几边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水，凝思了一下，似乎在想应该从何说起，不一会，启唇说道，“二哥还记得大嫂吗？”

方颜玉道，“记得，大嫂是个不错的人。”

他们的大嫂，闺名桃花，出身低贱，而且八字过重，自小克父克母，因此连姓也不曾有。方家的家规与寻常大户人家不同，其他人家娶妻要门当户对，方家却有祖传家训，正妻一定要是心属之人方可。他们的大哥方颜良温润谦恭，文成武就，家世显赫，能力卓绝，是海州府多少闺中女子梦寐以求的完美夫婿，最后却是对家世贫寒又有孤星之命的桃花情有独钟，最后在方世桥的反对之下将桃花娶了进门。桃花进门之后，夫妻二人妇唱夫随，端的是一对神仙眷侣。

“大嫂已经失踪了这么久，七弟今日为何要提起她？”方颜玉皱眉。

方颜棋眼睛直直的看着他，“二哥，今日我只想兄弟之间敞开天窗交心而谈，二哥又何必再装傻，大嫂怎么了，你不是应该清楚的很吗？”

方颜玉静了一下，然后道，“七弟教训的是，如今再遮掩也是无用了，听起来七弟知道其中缘由，那就告诉我，大哥是为了什么，把大嫂给吃掉了吧？”

28.天眼

方颜良此刻，却是坐在马车上，方颜舒与他并肩而坐，马车缓缓走在中大街的街道上，周围民众看到是方府的马车，自动避让。

“三弟，查账的事就交给你了，我有事要办。”方颜良笑道。

“大哥放心，我再不济，这点小事不成问题。你快去快回。”方颜舒爽朗一笑。

方颜良点了点头，“小七这次病的厉害，你若比我先回去，就去他房里看看。尺素那边也收拾好了，你代我送她过去。”这个时候，马车经过一条窄巷，等过去的时候，方颜良已经不在车中。

方颜良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巷走，良久，在一个青砖红瓦的院子前停下。他左右打量无人跟随，方才上前拍了门。

吱呀，开门的是祥云，“你就是方大公子么？”祥云探出了清秀的脸。

方颜良温润一笑，“是，这位是祥云小师傅吧，在下与令师早已约好，还麻烦小师傅带一下路。”

祥云侧身邀请他进来，“别叫什么小师傅了，叫我祥云就可以。我可没跟着我师傅出家。我师傅那个道士，当的也是假的，虽然穿着道袍，喝酒吃肉近女色他可一样都没少过。”

方颜良失笑，这华叶道长真是收了个有趣的徒弟。不一会来到主屋，那堂中敲着二郎腿嗑着瓜子的不是华叶还能是谁？

“华叶道长。”方颜良上前拱手见礼。

华叶见了来人，立刻正襟危坐，笑嘻嘻的回了个礼，“方施主好，方施主请坐。”

方颜良也不客气，撩袍坐下。“颜良特来感谢道长，为了我方家的事情，老远的从西京而来。”

“惭愧惭愧。你方家我之前就去看过了，早知道这么棘手，你就算是万两黄金请我，我也是不会来的。可惜现在晚了，我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华叶悔不当初的叹气。

“看来这次连累道长了。只是除了道长，颜良无人可求。”方颜良叹气道。

“不过还好，还有我师傅。我的本事不够，若我师傅出马，应该就够了。”华叶摇头晃脑的道。

方颜良惊讶的道，“令师他老人家可是要来相助？”他这惊讶不是假装的，之前华叶与赤虹的交手，他是知道的，只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这个道士就是他让人从西京请来的。他知道华叶很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的华叶还有个更厉害的师傅。

华叶瞪了下眼睛，“我师傅他可不老。我前些日子已经向他老人家传了信，想必过不了几日，他就应当到了。”

方颜良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知道华叶说话虽然有些颠三倒四，却是个真有本事的人，“在下惭愧，为了我，还要劳烦令师。”

“倒也不是为了你。只是我这两个没用的徒儿被困在这海州府，我师傅不来，我这两个徒儿可就要没了。”华叶苦着脸道。

方颜玉一哂，这华叶也太过直白，“这话从何说起？”

“这海州府被人下了禁术，邪异之物出不去，我这两徒弟可不是凡人，他们被困在这里了。”华叶用眼神示意一边笑嘻嘻伺候着他的祥云和一边用嗔怪眼神看着他们的红菱。

方颜玉艳羡的道，“令徒可真是好命，有这么一个爱护徒弟的师傅。”

华叶摇头晃脑，“哪里哪里，你也不差。你心里清楚的很，我可先话说在前头，我师傅可是眼睛里揉不得沙的人，凡是邪异之物，他都讨厌的紧，当初我收下这两个徒弟，可是被他教训良久。你现在已经是半人半鬼，若我师傅真的来了，说不定他会连你也收了，你可要有这心里准备。”

方颜良托起茶杯，垂下眸子，氤氲的热气挡住了其中的情绪，“华叶道长，在下已经是半人半鬼之身，此生怕是无望了。只是我还有几个弟弟，却还是懵懂未知的凡人，在下只请道长可以保我那几个弟弟平安。方家血统如此污秽，断了也不打紧，只要我那几个弟弟可以开心快乐度过后半生就足够了。”他放下茶杯，眼神诚恳的道，“这次来，也是为了我那小七弟。”于是将方颜棋的病状说出。

华叶沉吟了一下，“你这七弟天生可以见鬼，当是传说中的阴眼。照理说，你现在是半鬼之身，他能看见的，你也应该看得见才是。这样看来，你这七弟，也许了不得的很，他这眼睛，说不定是传说中的天眼。”

方颜良问，“何为天眼？”

华叶解释道，“常人眼睛可见这世间颜色、光亮，可感知常物，此为阳眼。有些瞎子，可以见到阴邪之物却不见人，是为阴眼，既可见物又可见鬼，是为阴阳眼，这天眼却远在这些之上，天眼可知古通今，甚至可看穿未来，这可是天地之间不可多得的至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