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个我知道，你在骂我。”男孩严肃地看着他。

“……”

4.

服务员动作很利索，说话间的工夫，各种涮品就上了桌。这家小火锅店的秘制芝麻酱是大杀器，调得浓郁细滑，香醇爽口，只用筷子点一下在舌尖就会让人立刻赞不绝口。男孩被这一桌子的“不明物体”深深地震住了，待到那红嫩夹白的肥羊卷和滑润鲜嫩的小牛肉摆上桌，大火锅正好沸腾起来，香味灌入鼻息，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一种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香气，连想像都很难想像。摆在桌上的东西暂时还没叫他嗅出什么诱人的气味，不过光是那翻腾的铜锅，就足以让他对那些食物信心十足。

“张嘴伸舌头。”邓廷昊用筷子蘸了一下芝麻酱对他说道。

“为什么？”

“给你尝尝芝麻酱。”邓廷昊挤着眼睛献宝一样地催促着：“快点，这家的芝麻酱价比一盘肉，完爆什么T6、海底捞神马的。”

男孩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邓廷昊，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已经和刚才的暴躁不耐烦判若两人了。说实话，邓廷昊嘴里的那些他没一句能听得懂——什么芝麻酱，什么肉，什么T6，什么海底捞，还有什么神马……他统统都不知道。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愿意相信这个男人，这个貌似被自己砸坏了很珍贵的东西却依然给了他一块蛋糕吃的男人。

于是男孩张开嘴，让邓廷昊用蘸着芝麻酱的筷子点在自己舌尖上。他看着邓廷昊期待的眼神，然后收回舌头，认认真真地细细品味。

那一瞬间，男孩觉得自己的世界观简直被刷新了。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如果此刻邓廷昊能听见他的内心独白，那应该就是：小爷爱地球！

“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吗？”

男孩点了一下头：“很特别，很好吃。”

邓廷昊闻言立刻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地球人脸上很有光。今天他倒了大霉，身边这个小兄弟应该也不算顺利，现在两个人凑在一起吃美味的火锅，喝透心凉的啤酒，还有什么企求呢？只求一醉解千愁！

“开饭了！”邓廷昊说着，将盘子里的肉啊菜啊香菇虾饼统统下锅，痛痛快快地大声道：“来吧，那个阿尔法什么A什么！今天算我为你接风，欢迎你到地球来！”

火锅的热气将男孩的脸蛋蒸得粉粉的，看起来没那么冷漠了，但呆还是一样的呆。他轻轻抿了抿唇，然后学着邓廷昊的样子举起酒杯，小声说：“谢谢你，邓廷昊。”

正站着捞沫子的邓廷昊一愣：“呦喝，你记我名字可挺准啊！我就说了一遍吧？”

男孩点头：“你的名字只有三个字，而且没有后缀编码，很好记。”

“那你看，我的名字好记，你的名字不好记，对我不公平。”邓廷昊说着，像是赖上了人家一样，捞起一勺肉说道：“快想办法给我个补偿，要不然我就不请你吃饭了。”

男孩闻言犹豫了一下：“可以，但是我们的钞票你能用吗？”

“我不要你那几张废纸。”邓廷昊摆摆手，眼睛一转，鬼主意上来了：“不然这样，我给你起个新名字怎么样？”

“可是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阿尔法—1728A44。”

“快省省吧，你给我一辈子我也记不住。我说哥们，我把话跟你摊开说，你从你那个什么阿尔法一号一屁股掉到了我们地球，你知道这其中时间空间差了多少吗？就我们地球最先进的宇宙飞行器所能达到的距离内，绝对不存在你的星球。说白了，你来了，八成这辈子就回不去了。你顶着你这么个神烦的逆天名，走哪都是个绊儿！户口你知道吗？到时候你落不了户口，就是个小黑户！警察叔叔抓你进小黑屋！”

阿呆一愣：“那怎么办？”

“改名啊！改个地球名！”

“好吧。那我该叫什么？”

邓廷昊想了想，鬼笑一声：“我是你遇到的第一个地球人，就像那新生的小baby降临到世界上看见的第一个人是自己爹娘一样，你应该随我姓！”

“什么是姓？”

“就是名字的第一个字，比如我叫邓廷昊，邓就是我的姓。”

“哦，好吧，那我姓邓。”

“还有啊，你呆头呆脑的，干脆就叫邓呆呆，小名阿呆，怎么样？”

男孩闻言皱起眉：“呆是骂人的，这个我知道。”

邓廷昊摇头解释道：“这可就不对了，在我们地球，尤其是当下，呆可是个流行词儿。人家一看小孩可爱，就说这小孩呆萌呆萌的。总之呆这个字各种好、各种讨喜，你就这么叫了吧！阿呆、阿呆，多上口！”

“可是……”

“喂喂！”邓廷昊有些粗暴地打断男孩的犹豫，晃了晃汤勺里的肉和菜：“这又Q又滑的小牛肉你还想吃吗？”

男孩闻言看了看汤勺里色彩缤纷的食物，感受了一下鼻腔内充盈着的香味，终于点了头：“好吧。那就叫邓呆呆吧。”

“阿呆你简直太识时务了，来，吃肉！”邓廷昊骗到了小美男简直心花怒放，将勺子里的肉、菜悉数盛入阿呆的碟子里，一勺又一勺，一直在他面前堆起了小肉山。

“谢谢。”阿呆很有礼貌地点头，然后学着邓廷昊刚才的样子拿起筷子来，比划着：“这个东西是这么用吗？”

“嗯嗯！”邓廷昊一边豪爽地往嘴里填肉一边比比画画地点头：“对，就是这样，用手指控制它夹住食物……对，很好！哎，阿呆，你很聪明嘛！”

阿呆小幅度点头道谢：“谢谢你的夸奖。”他说着，动作非常规范地夹起一块被邓廷昊夸上了天的小牛肉，又学着邓廷昊的样子把肉丢进芝麻酱里滚了滚，然后认真地放进嘴巴里。

邓廷昊信心十足地等着看阿呆的反应。阿呆依旧木木的，没什么特殊表情。他仔细品味咀嚼了小牛肉，咽下，然后点头称赞：“很好吃。”

“就这样？”邓廷昊有点失望。这不太科学啊……方才的一小块破蛋糕就能让他幸福地失控，现在这么美味的小牛肉，他怎么会这么淡定？！

然而正当邓廷昊悲愤加不可置信时，只见阿呆举止斯文地站起来，拿起放在火锅里的漏勺，一勺一勺接一勺地往自己的碟子里堆。一碟堆不下了，还有旁边放青菜的不锈钢小筒。邓廷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捞肉狂魔把火锅捞了个底朝天，然后坐下，拿起旁边盛着芝麻酱的碗，全部扣进自己的蘸料碟里。阿呆做完了这一切，对他点了点头：“确实很好吃。”说完后抄起筷子，一口接一口地吃上了。

邓廷昊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可以拍一张照片下来，绝对不用滤镜，自带LOMO，那叫一个枯黄憔悴！

“你……你不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吗？”邓廷昊有些悲凉地看看自己冷清的盘子，和只剩一锅红汤却依旧尽职地咕嘟着的火锅，酸溜溜地说道。

正吃得流汗的阿呆闻言顿了一下，他从那座小肉山后面抬起头来看着邓廷昊，目光呆滞似有不解。

邓廷昊轻咳嗽一声，循循善诱：“你看，啊，这火锅，这么大，是吧？肉，这么多，对吧？你全都放在自己的盘子里的，锅都空了，嗯？那你看，我们一起来吃火锅，你上来就把锅捞空了，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呢？”

阿呆闻言点头，明白了：“我太心急了，不能让锅空烧。”

邓廷昊拍着大腿夸赞：“上道！一点就透……靠！阿呆你在干什么？”

阿呆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能让锅干烧水，我要把它重新填满啊。”

“可是、可、可是……”邓廷昊手舞足蹈却来不及拦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阿呆把剩下的东西一股脑下进了火锅。东西太多了，锅都有点煮不开，全都乌央乌央地涌在上面，满得快要冒出来。

邓廷昊看着摇摇欲坠的火锅觉得心好累：“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出于自己的阴暗心理，他总觉得即便火锅已经被塞满，阿呆却好像还是尽可能地把东西往靠他自己那边的方向放了。

阿呆往下捅了捅，浑不在意地坐下继续埋头狂吃。邓廷昊沉声叹了口气，只好拎着酒杯喝啤酒，顺便用余光瞄着火锅里扑腾的东西，时刻准备着下一锅开抢。乖乖，和阿呆一起吃过两次东西，他可算是明白了，拼的就是那眼疾手快啊！

不过邓廷昊注意到，这个外星来的小美男确实对得起呆萌这二字。阿呆吃东西非常快，但看起来一点都不狼吞虎咽，反而真的很呆很萌的样子。他嚼起东西来脸上的咬合肌非常快，像是电视上加了快进特效一样。邓廷昊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吃肉，一边默默地侧耳细听，盼望着听见那高频率振动的上下牙应该发出的那么一点振动声。

可惜了，屁声没有。大概这家伙还是没有蚊子扇翅膀快。邓廷昊在心里欣慰地想：看吧，你快，但比不上我大地球的一只小飞虫快。你力气大，还不是得拜倒在我大地球的美食锅下吗？

从来不知道什么才叫“食物”、从出生直到死都靠营养素活着的外星人啊，尽情在我大地球的各种美食下颤抖膜拜吧！

邓廷昊内心豪迈，忍不住上手顺了顺阿呆柔软细滑的头发，表情似是温柔：“慢点吃。”

要说啊，火锅真是个讨喜的东西，没人不爱。等到酒过了三巡，肉填了一肚，这席间的气氛却依旧伴随着沸腾滚滚的火锅持续升温。虽然今天的情况有点特殊，基本上只有邓廷昊一个人说话，阿呆只是偶尔点头或是摇头，但随着桌上的五个啤酒瓶空下去，这气氛还是热烈了许多。

邓廷昊已经喝嗨了，嗨到完全不记得还要和阿呆拼快抢肉这一说，他攥着喝了一半的啤酒瓶往桌子上磕着吆喝：“怎么着！世界多奇妙啊！啊？连外星人我都能撞上，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的！昨儿个我还是潇洒自在的NSG外挂，今儿就被人家一脚踹了！你说说，值得我邓廷昊出马的，这一个任务下来少说也十几万进帐。若是让我碰上了国际上都有名的哥们，分分钟百万没问题！你说说，这么个金饭碗，也能插着翅膀飞了！”

阿呆看着邓廷昊耍酒疯，听他说着那些胡言乱语，有些不解。说实话，邓廷昊口中有太多新奇词汇他没听过，不过他隐约听明白了一件事：这个男人原来是失业了。

失业不好，失业很可怕。阿呆在阿尔法一号的工作收入也不算高，勉强够一个人维持生活。他很清楚一旦失业会意味着什么，是以他非常好心地安慰邓廷昊：“你别难过，慢慢找，好工作还会有的。”

“哈，你懂什么？！”邓廷昊咕咚咕咚灌下一口酒：“这工作不能丢，我得快点、嗝！快点把那个死变态抓住！”

“你要找什么人吗？”

“嗯！”邓廷昊摇摇晃晃地点头：“一个大坏蛋！而且是很凶残的大坏蛋！现在我失去了NSG的行动支持，单枪匹马要搞垮那个变态，哈，说不定反而让人家宰了……来吧小兄弟，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吧！”

阿呆闻言愣了一下，过了一会，他突然说道：“不会，你不会被人家宰了。”

“哈哈，谁知道呢！这一天，什么奇葩事儿都有，来吧不说了，喝酒！”邓廷昊完全没在意阿呆的话，他眼睛已经喝直了，继续大口灌着啤酒。而阿呆却望着已经空空如也的火锅底，再看看不知道为什么又癫狂了起来的邓廷昊，再次陷入了沉思。

5.

邓廷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睡在那舒适的印度高纺棉纺品里。他揉了揉自己酒醉后闷痛的脑袋，从那张King-Size的大床上坐起来，有点蒙蒙登登地看着周围。

房间里没有拉窗帘，整间卧房宽敞而明亮。邓廷昊往落地窗上看了一眼，昨天那个疯狂的大窟窿还在，一地的碎玻璃也在，证明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梦境。他按了一下自己的腕表，荧蓝色的LED闪烁着“10：00”，显然早已经错过了他向来精准的生物钟。

竟然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

邓廷昊努力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情，他记得他喝了好多酒，然后借着酒劲儿痛痛快快地对阿呆抒发了自己满腔的愤懑。他还记得他们从火锅店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他吹着口哨压马路，然后对阿呆潇洒地say goodbye，再然后……再然后的事就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真是喝断片了。邓廷昊很少过量饮酒，此刻一觉睡到大白天，只觉得胃里不知是痛是饿，反正一直在抽抽。他动了动腿——昨天步行二十公里的效果立刻显现出来，两条腿酸疼得令人发指，所幸经过一夜的休整，骨折了的手臂好了一点。邓廷昊叹了口气，准备下床好好收拾收拾。

待到邓廷昊洗去身上的酒味，用一身的清爽取而代之后，才终于觉得自己的生活真实了一点。他换上干净的行头，又拎起地上的带着酒味的脏衣服准备往洗衣机里扔，然而突然之间他又停了下来——他突然想起了阿呆。

邓廷昊有那么几秒钟的担心，那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外星人，在地球要怎么生活？昨天匆匆一顿饭的时间，他没来得及嘱咐阿呆的事情太多了，比如不能在别人面前跑出火箭的速度、跳出在月球的高度，比如不能再穿着那身钢铁侠装备出去招摇，比如并不是所有的食物都能吃，腐烂的变质的有毒的都可以随时要了他的命……比如，邓廷昊昨晚忽悠了他——即便他姓了邓、取名邓呆呆，他依旧是个黑户。他在地球，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他没有身份证，就不能开银行卡，更不能网购、订机票、旅行、买房、找工作。至于那些更高品质的消费，就更不必说。

其实邓廷昊很清楚，没有必要想那么多，因为他相信很快阿呆就会作为“怪物”登上各大媒体头条，然后被科学院抓去做一辈子的实验。

邓廷昊突然有些懊恼，自己应该留那男孩下来，至少帮他想想办法以后该怎么生活。

于是他带着那么点自我厌恶走出卧房——然而下一秒，邓廷昊再次惊呆了。

起居室的地板上堆放着传说中的钛合金钢铁侠装备，沙发上正窝着一个少年，缩在那条属于自己的高级兔绒毯子里，正面无表情地含着棒棒糖。见他出来，阿呆淡定地把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第一句话是：“我又饿了。”

邓廷昊在心里想，该作何表情才能表达出自己此刻的震惊。刚才那点愧疚全都不见了，他正要开口质问阿呆为什么还赖在他家里，眼睛往下一溜，却看见了阿呆露在毯子外边的锁骨。

很好看的骨形，并不嚣张，也不会显得过于娇小，就那样挺立在白玉色的皮肤下，有些纤细却又让人非常坚信它能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邓廷昊难以控制地动了动喉结，他表情复杂地看了阿呆一会，终于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阿呆身边，嘟囔道：“你怎么还没走啊……”

阿呆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想，我可能要留在你家里。”

“为什么？”

阿呆想了想：“先给我弄点吃的吧，我们好好谈一谈。顺便，你的家里我已经熟悉过了，这个毛乎乎的东西是从你的衣橱里找到的，这个甜甜的食物是在门边上的钥匙筒里发现的，我想，你可能想要我告诉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