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层间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穿着天蓝色病号服的病人到处都是。

第十章

沈未推开门，里面坐着一个女人，脸色苍白，嘴唇上起了一层干裂的皮，正在看电视。

她看的并不认真，所以在沈未推门的一瞬间立刻转过头，一双极淡的瞳仁凝视着他，像是在思索什么。

沈未走近她，拉过墙边的椅子坐在上面。

“你来了。”顾恋笑了笑，她的声音沙哑，很轻。

“我知道你会来的，你看，你果然来了。”

“有人为了你去找我你也知道了？”沈未问。

顾恋有一瞬间的迷茫，但她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你说的是严彬吧，我不知道。”

“他挺喜欢你的。”

“嗯。”顾恋关掉电视，挪了挪身子，让自己能够面对沈未：“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不适合谈恋爱的，你理解吧。”

沈未点点头：“我能理解，不过不代表他也能理解。”

“没关系，他现在还在热恋期，智商不高，等我死了，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明白了。”

“对。”沈未想了想说：“你快死了。”

他并不想对顾恋温柔以待，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喜欢这个人，即便她表现的坚强乐观，还有一张即使苍白也很讨人喜欢的脸。

顾恋也不在意，她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笑的温柔宁静，眉眼弯成了一道，她轻轻地问他：“你愿意出演《此生》吗？”

沈未没有回答。

“那天晚上我看见你的时候，只觉得你和他太像了，一时之间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后来回了病房，再仔细回忆，才知道，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呢。”

“不光是模样，那时你站在那里看着我，给我的感觉，一举一动，甚至是呼吸蹙眉，我回想了很久，后来终于了然了，你和他本身就是一家人吧。”

“我一直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弟弟，不过，这样你就可以扮演他了。”顾恋的眼睛睁的很大，原本浅淡的瞳仁里溢满了光：“这个演员我找了很久很久，从刚刚住院开始，一直到那天，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了，便想着死了算了，可是没想到遇见了你。”

“你看，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我都是受着眷顾的吧，最起码我的人生不会留下遗憾了。”

她一句话一句话的说着，嘴角始终带着笑容，她很瘦，最小号的病号服在她身上也肥了一圈，颧骨突起，锁骨却深深地凹陷，好像下一秒便会倒下，永远的闭上眼睛。

沈未突然想起顾连安的样子，他从顾恋的身上找到一些那个人的影子，就像顾恋在他身上看见了沈满。

“你的病，可以治好吗？”

“已经晚期了。”女人换了一个姿势，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很郑重的样子：“你叫我顾念吧，这是我的名字。”

“沈未”沈未和她交换姓名，单纯的出于尊重。

“我不害怕，生老病死是常态，更何况我现在还遇见了你。”

“在最美好的年华遇见你。”沈未露出笑容，看着她。

“某种意义上。”

她抬起头，一双清浅的眸子看着沈未，窗外的雪花飞舞，世界干净而明亮，将她的整个容颜都包裹起来。

沈未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如果你同意了，我就去和导演制片人联系，他们等了我很久了，我也该给他们一个答复了。”

沈未的脚步停下来，他站在那里，指尖落在把手之上。

“还要挑男一号呢。”顾恋很郑重的补充道。

“如果你们不担心票房的话。”沈未回答，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声被掩埋在话语深处。

第十一章

他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医院的走廊间仍旧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大脑皮层，只是这次，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看身边的每一个人，呼吸间是那些不愿意放弃的生命的味道。

沈未没有回家，车子漫无目的行驶着，直到夜幕降临，世界从喧哗渐到宁静。

他去了公司，李青正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上整理会展计划表，沈未坐在一旁看《此生》，这本书并不长，他已经看了很多遍，字里行间凝聚着悲伤地味道，似乎每一个文字中都压缩了万千的苦痛，这种感觉是沉重的，胸口的空气一点一点被抽空，大口的喘息然后颓然的接受失败，一切都预示着结局，绝望并且无力。

李青整理好文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书页上，沈未揉揉眼睛，看了眼手表，已经快九点了。

“辛苦了。”沈未给了李青一个慰问的眼神，后者正对着一只空空的咖啡杯发呆，闻言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迷茫。

“坐在这。”沈未一把将面色憔悴的男人按进沙发椅中，一手拿过他手里的杯子，说：“别喝咖啡了，我去买早饭。”

李青的神智此时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他潜意识的觉得这样有些不妥，可是大片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身后是软软的靠垫，那让他觉得很舒服，以至于他鬼使神差的选择了沉默。

沈未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他去公司楼下的一家咖啡店里买了三明治和牛奶，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却看见李青正在冲咖啡。

李青没有给他蹙眉的时间，扬了扬手里的手机，道：“有新工作了。”

“莫臻那边下午有事，所以把见面的时间提前到了上午，就是现在。”

沈未将早餐放在桌上，李青冲好的咖啡放在电脑旁，他看了一眼，然后伸手将咖啡倒进垃圾桶。

李青整理文件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我一个人去，你吃完早饭之后就回家休息吧。”

“可是……”

“我是老板，你的工作是我给的。”沈未对他挑挑眉，从他手里拿过资料。

李青沉默的低下头，他撕开三明治的包装，然后默默地吸了一口牛奶，最后无言的目送沈未离开。

三明治的味道一点也不坏，只可惜太小了，他沉默的咬下最后一口。

见面的地点定在公司附近的一家书店，沈未在约定时间前十分钟到达，不过莫臻已经在那里了，坐在莫臻旁边的是个瘦小的男人，皮肤很白，架一副金丝眼镜，沈未记得他，他和莫臻初次见面时那个来接莫臻的人便是他，莫臻的经纪人张铭昌。

他上前和两人打招呼，然后将合同书拿上来，三人直接进入主题。

张铭昌很仔细的看了一遍，然后将合同递给莫臻，莫臻摇摇头，并没有接下去。于是张铭昌将合同还给沈未，开门见山道：“合同没有问题，不过我们这边也有一个条件。”

“张先生请说。”

“星锐很快就要开始莫臻最新专辑的制作，而我们希望沈先生能成为这张唱片中主打MV的男主角。”星锐是莫臻回国之后签约的经纪公司，也是目前国内最具实力的一家，沈未实在想不出他们选择自己的理由。

“……”

“如果沈先生同意的话，代言费与您的出演费可以抵消，我想这对沈先生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吧。”张铭昌见沈未没有回应，挑了挑眉说道。

……

“为什么找我？”沈未问。

“这是莫臻自己提议的。”张铭昌很坦率。

果然……沈未一头黑线，将视线转移到莫臻身上。

“我刚从美国回来，对目前国内的娱乐圈还不了解，而且我不希望内地的歌曲MV中都是那些熟悉的面孔。”莫臻回答的冠冕堂皇：“娱乐圈需要新鲜的血液，这样才能避免大众的审美疲劳。”

找个连电视都没上过的人就算给娱乐圈输入新鲜血液了？沈未听得一头雾水，就算是找借口，也不需要如此敷衍吧。

沈未觉得自己的脸上大概已经被标上了“白痴”二字，而这种事情他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于是他友好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目光在张铭昌的脸上扫过，打了个圈，最后又重重的落在莫臻的脸上。

“莫先生从导演做到演员，现在又准备进军歌唱界了吗？”

莫臻冷着一张脸，回答：“趁着年轻的时候多学一点东西。”

“可惜我没有莫先生那样的上进心，能好好守着一家公司便足够了。”沈未轻轻地搅动着咖啡：“而且……现在站的越高，将来摔得便越狠，莫先生，别把好不容易筑起来的根基毁了，这个责任我可承担不起。”

他扬着眉，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挑衅，莫臻看着他，这不是沈未应该表现出来的样子，他现在就像一个骄傲的孩子，追逐着一点小小的胜利。

莫臻觉得心里有块地方正在变得柔软，然后一点一点融化，连带着他的目光也温柔起来，于是，年轻的男人在一片柔和的气息中轻轻地回应他：“没关系。”

沈未被他看得一哆嗦，这么赤果果的眼神，沈未不知从何而来，但是好歹用你敷衍的态度掩盖一下啊。

他拧着眉头十分含蓄的瞪了他一眼，不过那个眼神在莫臻看来简直是欲说还羞欲情故纵，于是莫臻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点表情，那是一个慢慢舒展开的笑容的前奏。

沈未彻底怔住了，为了防止莫臻进一步崩坏，他迅速地点点头，急切的说道：“好，就这么决定了。”

“那么，合作愉快。”张铭昌站起来，对沈未伸出手。

“饭店已经订好了，中午一起吃饭吧。”沈未不确定张铭昌是否看出了什么，这是莫臻那边的事，他不在意，他和张铭昌握了手，然后生出一种自己被卖了的感觉。

“很抱歉，莫臻下午还要出席一个通告，现在就要赶过去，给您添麻烦了。”

“那晚上呢？”沈未看向莫臻，问道。

莫臻点点头，此时他已经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就像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八点之后。”

“那”沈未表现的礼貌而友好：“到时候我给莫先生电话。”

第十二章

时至年末，璀璨的灯光点燃了夜空，厚重的棉衣裹在身上，口罩遮住通红的口鼻，入了夜，温度降低，哈出的气遇冷凝结，氤氲成白色的一小团，消散在干燥的空气之中。

莫臻站在沈未家楼下，顶楼的唯一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里透着光，莫臻在想那里有一个人，想他现在的样子，带着笑容的，面无表情的，或者是撇下了嘴角的，每一个样子，他都喜欢，而那个人，无论他现在在做着什么，也都在等待他，这让莫臻感觉温暖，并且快乐。

他坐电梯上了顶楼，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看见正站在门口的沈未，男人的头发有些乱，袖口挽起，露出一小截肌理分明的小臂，见他来了，沈未笑了笑，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映射出眼中明亮的光。

他说：“很快啊，我以为要等一会儿。”

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会有一个人等待着你的出现，无论你的贫富贵贱，你的过去未来，他的眼里只有你，透过他清澈透明的瞳仁，你可以看见那里有一个，自觉或不自觉的露出幸福表情的自己。

莫臻快步走上去，在抓住沈未的一瞬间生出一种心安的感觉，然后他低头吻住他，没给沈未反应的时间，近乎粗暴的将舌头抵进去。

沈未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吻弄得有些莫名，他并不担心被人看见，顶楼只有他一个人住，一般不会有人上来，但是暴露在这样一个公共的空间里总是会让人有种不安的感觉，于是他倒退着，把人牵引进屋子，然后一脚踢上房门。

莫臻不满的贴近他，沈未的后背撞在门板上，手指被紧紧握住，他失了先机，也并不想争夺主导权，他近乎享受般的任莫臻的舌头在自己的口腔里攻城略地，所经之地，激起一片战栗。

“等等，等等。”沈未突然想起他的锅里还煮着饺子，他用力挣开莫臻，冲进厨房。

水剧烈的沸腾着，白色的雾气喷了沈未一脸，他拿出漏勺，费力的在里面寻找着，任何一点完好的饺子的蛛丝马迹。

莫臻从后面走上来，沈未转过身，漏勺里躺着几具饺子被分尸后的残肢，他抿着嘴一脸无辜：“本来应该还有漏网之鱼的。”

莫臻没说话，他找来一双筷子，然后夹起一块不明物放进嘴里，沈未一双眼睛瞬间睁圆了，表情甚至有些紧张，问他：“怎么样？”

莫臻点点头：“挺好的。”说完又夹起一块，送到沈未面前：“你尝一下。”

沈未得到肯定，瞬间精神振奋，十分得意的就着莫臻的筷子尝了一口，然后脸色迅速的垮了下去。

大约是放多了盐，咸的他直打颤，又大概是加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又苦又涩。

说什么挺好的都是骗人的，这么赤裸的谎言让沈未感觉受到了嘲弄。

“我还是叫外卖吧。”沈未十分颓然的拿出手机，却被莫臻抢先一步，手机易了主，他有些奇怪，抬起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

灯光落在眼睛里，像是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清亮的水膜，覆盖住深邃的瞳孔，笑意入了眼底，蜿蜒流转，细密弯曲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只稍稍向前凝视，便像是传达了千万缠绵，勾的人心神全不安宁起来。

沈未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放下手，向莫臻提议道：“那我们出去吃？”

“吃这个。”莫臻放下他的手机，又给自己夹了一块，理所当然的吃了下去。

“……”

沈未不说话，莫臻便抬头看了他一眼，隔了良久，默默地说：“你叫一个人的外卖就可以了，我吃饺子。”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遮掩下来，一副失落的表情。

沈未在心中大声的腹诽着这明明是在演戏，又不好真看他一个人可怜巴巴的吃，最终咬咬牙拿起筷子，抱着必死的决心投入到饺子争夺战之中。

很多年之后，沈未忘记了很多东西，包括小学毕业的成绩，中考的成绩和高考的成绩，甚至是大学毕业论文的优良等级，但是那一盘支离破碎的饺子的味道自始至终盘踞在他的脑海之中，不离不弃，伴随他度过了或辉煌或静默的余生。

当然，这都是后话。

沈未很庆幸自己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包了二十几个，很快便被两人瓜分完毕，莫臻吃的很愉快，他像是在品味难得的美味珍馐，每一口都吃的庄严虔诚。

晚餐之后，沈未收拾了碗筷，他走出厨房的时候，莫臻正在看电视。

沈未坐在他旁边，看着他一个台一个台调过去，忍不住插嘴道：“我这里有你拍的电影，要看吗？”

莫臻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每一部都有，你真没有想看的？”沈未不放弃的继续追问道。

莫臻又摇摇头，想了想，说道：“我不喜欢看自己演的东西。”

“为什么？”

“感觉就像在看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陌生人，里面的我不是真实的我。”

“体味不同的人生，这样不好吗？”

“不好，那些人生都是虚构出来的。”

……沈未竟无言以对。

莫臻疑惑的看着他，像是在问我哪里说错了。

“……那你可以去演纪实片，或者根据真实内容改编的作品”沈未说到这突然停住了，因为他想到了那本《此生》。

“嗯”莫臻放下遥控器，看着电视屏幕，心不在焉的回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