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莫名其妙的看了那人一眼，车厢里的光线太暗，他没能看清那人的表情，只能有点泄气的轻叹一口气，说：“对不起。”

本来想让你见见我的朋友，本来想让你尽快了解我的生活。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得知莫臻要回来之后，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迫切的要介绍自己的生活，把自己最光鲜的和最丑陋的面目都展现出来，毫不保留。

“以后别抽了。”莫臻在一片寂静中说道，像是没听见他的道歉，或者听见了，却没能理解。

沈未转过头看他，他徒劳的在莫臻脸上寻找细微的表情，想要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他一遍一遍的临摹着那人的轮廓，从眉心到唇角，却什么也没发现。

他颓然的想，大概他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可是换做是他，回国的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情，肯定是不满的，沈未将心比心，十分体贴的问道：“还在生气吗？”

“没有。”莫臻摇摇头，随即补充道：“和你没关系。”

那还是生气了，沈未突然有些自虐式的舒爽和坦然，这样才对嘛，这样才像是个正常人，这样才像没有刻意的疏远他。

他这样想着，觉得没有失望，这时再听见莫臻的声音，便觉得安宁了很多，不再忐忑了。

“你以前，有过很多人吗？”莫臻突然问他。

“什么？”沈未一愣，一时间没能跟上节奏。

“那个人说的，你又换人了，你经常换人吗？”莫臻体贴的解释道。

沈未终于理解，他有些窘迫，因为他不知道莫臻怎么就突然跳到这个问题上了，明明前一秒他们还在探讨莫臻的感想问题。

这问题来的太快，不好回答，沈未既然带他去了，也就没打算瞒着他，只是，这样的问题一旦说清楚，便多出了些其他意味来。

沈未觉得，在他们之间有一睹透明的墙，上面沾满水汽，让有些事情看起来不那么清楚，却也让人理所当然，但是，沈未不确定莫臻是不是也这么想。

他不去揣测莫臻的想法，因为他总觉得自己揣测不到，也因为他不敢。

他像一个行走在荒漠中的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遇到一潭清泉，他想靠近却没有勇气行动，生怕还未触及便发现那只是一片海市蜃楼的浮光幻影。

气氛又一次冷下来，沈未没有回答，整个车厢像是装进了一个巨大的制冷剂，隔了良久，莫臻才低沉着声音继续这个话题：“你喜欢他们？”

“……”沈未对于他的执着有些不能理解，但是这次他没有犹豫，他果断地答道：“这倒没有。”

“那以后别这样了。”

沈未觉得整个方向都跑偏了，去了遥远的星河彼岸，却只能点点头，下一秒，便感觉到一个吻落在了自己的唇角。

莫臻晚上喝了酒，那吻带着淡淡的酒的香味，沈未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描绘着莫臻的嘴唇的形状，然后主动回应他，将那个吻加深。

他没有问“别这样”到底指什么，但是这个吻似乎说明了一切，你的朋友总不会在回国的第一天就找你接吻，至于莫臻那些奇怪的凌乱的话，沈未并不在意，因为无论那些文字里包含了多少层面的意思，他都可以做到。

一吻过后，沈未睁开眼睛，和他说：“我先送你回宾馆吧。”

莫臻看了他一眼，似有不满，但终究只是顺从的点点头。

沈未感受着自己身体里的那团火苗渐渐地消退，他一手打开音乐，一手发动了车子。

一路无言，《Somebody That I Used To Know》的节奏跳跃，撞击着耳膜，这首歌挺不合适，沈未想。

他把车开到宾馆，看着莫臻走进去，莫臻没有回头，他也没有说话，一切顺理成章。

第六章

之前的会场布置组组长收拾了行李被遣送回家，李青暂替了那人的位置，沈未在某天中午过去看进程，到会场的时候正看见李青坐在一旁吃盒饭，身边堆着厚厚的一叠资料。

李青抬起头，看见他，头又低下去，沈未径直走上前，坐在他旁边，随意的翻阅起那些资料来。

打印在一起的是一份代言候选人名单，沈未在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他的手略一停顿，身边随即响起李青的声音：“我觉得他最合适。”

“在不考虑经费的前提下？”

“不是，是加入经费预算之后的结果。”

李青此时已经吃完了，他抬起头，目光坦荡，一脸的刚毅正直，他说：“但是需要你们见一面。”

沈未不做声，李青难得的又加上一句：“我已经联系好他的经纪人了。”

沈未被他气乐了。

“在没有经过我同意的前提下？”

李青点点头。

“李老板”沈未恭敬的喊道。

“您是老板”李青冷着一张脸回答的不羞不臊，随后从文件最下面拿出一本书递给他，说道：“还有一件事，你还记得一个月前被我们撞到的那个女人吗？”

沈未接过他手里的书，书本的装帧很精美，是经过大手笔的。

李青说的是顾恋，一周前的一天晚上，沈未让李青去酒吧接他，回去的路上一个女人突然冲到他们面前，李青的反应迅速，及时踩下了刹车，女人只被擦伤一点，沈未下车的时候，那女人便愣住了，随后冲上去，不是索要赔偿费，而是不断地重复着让沈未做她小说里的男主角。

沈未只当是闹剧，让李青送她去了医院，之后这件事也就淡忘了，如今李青再提及，便说明这事不是那么简单。

沈未翻开手里的书，指尖落在书角上。

“她之后一直在找你。”

“我让人去查了，她叫顾恋，是个网络写手，之前写过一部很有名的网络小说，叫《此生》，也就是你手里的这本，据说已经被买下来准备电影化了。”

“……”沈未没有回应他，他看过简介，然后翻向正文，一页一页，每一句话都看的仔细。

一个实习的女大学生走过来找李青，让他去看一下具体的后续进程，李青看了沈未一眼，沈未对他摆摆手，示意他过去。

沈未在会场一直待到晚上，看完了整本书，李青忙完之后过来问他要不要去吃饭，沈未摇摇头，把书还给他，李青看了眼手里的书，并没有说什么。

“和莫臻那边定个时间见面，会场的进程再提点速。”

“我知道了。”

沈未点点头，他伸手拍了拍李青的肩膀：“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他们谁也没有再提及顾恋的事情，沈未不想说，李青便不问。

沈未坐在车上，拿起一支烟，指尖触碰上打火机，大脑里却蓦地闪现出那天晚上莫臻的动作，他抓抓自己的头发，将火机和烟一起放下，整个人靠在汽车后背上。待到夜幕降临，华灯连着千万楼栋，满目光芒，天空被渲染的一片通透明亮，白色的车身绕过城市最繁华的冬夜，静静地行驶在漫天的星光璀璨之间。

沈未将车停在一片别墅区，别墅区在郊外，这一片建的比较早，占尽了最优越的一块土地，几经翻改之后基础设施已经非常完善，能住在里面的人也多半是些能被叫出名字的。

他提前打过电话，王伯为他留了灯，沈未走进去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放好了晚餐，皮蛋瘦肉粥和煎的金黄的鸡蛋饼，王伯看见沈未很高兴，他慈祥的笑道：“老爷最近喜欢吃面食，已经连着吃了好几天了。”

沈未礼貌的回以笑容，然后坐在桌子旁边认真地品尝，他本来并不饿，却不想辜负了老人的一番心意，王伯在他家做了三十多年，早已成为他的家人，只是到了最后，还剩下半块来，王伯在一旁温和的说道：“少爷不想吃就别勉强了，老爷还在房间里等着呢。”

“味道很好。”沈未称赞道，一双明亮的眼眸也随之弯了弯，待王伯点头之后才上了楼。

他推开最里面的那扇门，那是沈林国的房间。

眼前突然一黑，沈未条件反射的侧身躲开，紧接着是“嘭”的一声，他转头，看见自己身旁横躺着一个人头大小的木头盒子。

“你还知道回来？”老人的声音苍劲有力，随后轻笑一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够风流的啊。”

“多亏了您。”沈未陈恳真挚的赞美道，他弯腰捡起木头盒子，顺便躲开了一个直冲他脑门来的闹钟。

他随手又捡起闹钟，将两样东西放在桌子上，这才转过身，坐下去，正视那怒气冲冲的人。

沈林国，也就是沈未的父亲，此时正炯炯有神的看着他，沈林国今年没到60，除了头发有些花白，整个人还很年轻，不说话的时候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当真发了怒，沈未看着他，那年过半百的人此时瞪圆了一双眼睛，竟给人一种返老还童的错觉，果然是人越大，越幼稚了起来。

他忍不住微笑，问道：“最近身体怎么样？”

“好得很！”沈林国从鼻孔里出气，忍不住又讽刺道：“与其在这里关心我，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的小弟弟吧，当年和我一起的，像你一样没操守的，刚过了四十就消停了，不要仗着年轻便不加节制，总有后悔的一天！”

沈未觉得好笑，又不敢真的笑出来，只觉得憋得实在辛苦，沈林国自然看出来了，又一怒，作势要打，沈未这回没有躲，睁着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温顺的坐在那里，沈林国的手高高的扬起，却始终没有落下去。

老人家气的放下手，一副委屈兮兮的样子，沈未知道他这是故倚老卖老，撒起了娇，却还是一手把人揽了过去，笑道：“接您到我那住两天？”

“不打扰你？”沈林国立刻嘲弄的回了一句。

沈未只当没听见，径自的说道：“我这几天没事，可以陪您出去转转，最近有几场拍卖会，公司附近还开了一家新的古董店，另外，您要是想去动物园植物园什么的，也都可以。”

“……有地方住？”

“……”沈未一脸无奈的看着沈林国，觉得这人真的是过回去了，良久回答道：“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好几间屋子随便您挑，您不想住家里我们就出去住，您想住哪都行。”

沈林国突然不再说话，沈未等了良久，以为他还在较劲，正准备劝导，却突然听见沈林国的声音：“我能带上她吗？”

沈未怔了怔，他自然知道沈林国说的是谁，一时之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整个身子也僵硬着没能做出反应。沈林国的目光投向远方，漫天的星辰闪烁，那星星点点的光却始终不能点亮他黯淡的瞳孔。

终究是老了，年华易逝，无论如何光芒四射的曾经，都已经变成了回忆，那经年里丢失的东西，也再不会回来了。

沈未点点头，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好。”

沈林国笑起来，没了嘲弄和讽刺的笑容，和所有的老人一样，慈祥而温和，他摇摇头：“不用了，我一个人去就行，过去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几天。”

“真的不用，你刚才不是？”

“和你开句玩笑你也信。”沈林国白了他一眼，随后说道：“她能体谅我的，就像我这些年体谅她一样，好歹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这点默契还是保留着的。”

随后他一拍沈未的头，换上之前的模样，恶狠狠地道：“你还坐在这干什么，找王伯给我收拾东西去，老子可用不惯你的那些宝贝。”

沈未一头黑线，老爷子阴晴不定，他也只能竭力讨好，沈未开门走出去，他在关门的间隙看了沈林国一眼，男人的背挺的很直，坐在那里，一如记忆深处的样子。

第七章

王伯帮着收拾好了东西，第二天沈未便把车直接开到了拍卖会展拍点，沈林国近年来沉迷字画，大多数时间却闷在家里，因此真正的收藏很少，如今到了会场，如同鱼入了水，情难自制，在整个拍卖会过程中始终充当着书画艺术品的最高应价者，举牌举到手软，到了拍卖会结束，几个常客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度了金的土豪，千言万语最后只凝为一个“啧”字。

沈林国花钱花的满意，下一站便是吃，沈未在“蟹香居”定了餐，带着沈林国直奔主题，沈林国吃的满嘴是油，而这个时候沈未抬起头，正好看见莫臻。

莫臻也恰巧望过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莫臻身边的人是张池，张池是影视圈的导演，莫臻回国的第一天便来邀约，两人调档期调时间一直拖到现在，却没想到出了意外。

位子是张池预定的，他们到的时候却发现已经被人占了，而占着本应属于他们的位子的两个人，正是沈未和沈林国。

张池皱着眉直接叫来了经理，一对之下才发现是服务员的疏忽造成的错排，可是现下这个饭点，真正能叫上名字的几家店全是爆满，没有预定就等于没有饭吃，张池强压住怒火，冷着脸问：“李经理打算怎么办？”

那男人也是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能给出一个解决方案，眼看着张池就要发火，莫臻看了沈未一眼，后者了然的点点头，于是莫臻指着沈未对张池说：“张先生，这位是我的朋友，如果您不介意，不妨坐下来一起吃。”

张池显然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个神展开，他原地反应了十秒钟，然后打量了沈未一番，沈未和沈林国坐的是靠窗的四人桌，外边正好还剩两个位子，张池又看了眼莫臻，这次是自己先出的错，现下也实在没有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于是他点点头，对经理道：“我们就坐这里了，上菜吧，下次注意点。”

“是，张先生，这次是我们的错，您这一桌酒水免费，算我向各位赔罪了。”

张池坐下去，对沈未和沈林国报以友好的一笑，在得到回应之后故作正经的对莫臻说：“莫导不介绍一下？”

“这是沈未，我朋友，这位……”

“我父亲，沈林国。”沈未接道，他看见在不远的地方，莫臻的眼眸陡然亮了亮。

这介绍实在是没什么心意，张池的眼皮抽动一下，勉强顺着回应道：“我叫张池，导演。”

沈林国继续埋头吃的火热，沈未点点头，却没有接下去，他的表情极淡，话也很少，可偏偏气场很足，让人时时刻刻能够感受到他的存在，张池摸不准这人和莫臻的关系，便不好再谈工作的事情，只能随意的寒暄几句，到了最后，反倒是莫臻和沈林国两人聊了起来。

开话茬的人是沈林国，他吃饱喝足之后，擦擦嘴，直接问道：“小莫是导演？”

他大莫臻一轮还多，喊小莫也是应该的，莫臻不在意，回答：“是，刚从美国回来。”

“以后还回去吗？”

“不回去了。”

“小伙子年纪轻轻，倒是很爱国啊。”沈林国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又问道：“你和沈未怎么认识的？”

沈未的眼皮跳了跳，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以前是同学。”莫臻倒是坦然。

“高中同学还是大学同学？”

“小学同学”

“……”

沈未又呷了一口，不发一言的听他们对话，张池坐在一旁，难得的嗅出了一丝八卦的味道，顿时觉得尴尬没了，神清气爽，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你们感情很好啊，小学同学到现在还联系。”

“嗯，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