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模样真难看……萧不恸用拇指微微把剑提出鞘，视线转了一圈，似乎发觉什么，又按捺了下来，垂着眼睑默数了三声——

电光火石之间，那矮小中年男人脸上的笑容变得无比狰狞，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刚刚明明已经断气了的同伴：

“你——”

被认定断了气的粗袍男子径自桀桀怪笑了一阵，顺势擦去唇边的黑血，眼中充满狠戾，发狠把手中匕首再插进他心口三分，鲜血四溅：“段老七！你刚对我下手的时候……没想过现在吧！风水轮流转，你要怪！只能怪你下手不够狠，没有真正拿掉我的性命！”

矮小的男子不甘的呜咽了两声，断了气息。

那粗袍男人抽出匕首，把伏在行李上的死尸推开，脚步有些虚浮，与同伴的搏杀，无疑让他受了极大的损伤，但无所谓，只要把东西弄出去，那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眼里浮现出贪婪，却冷不丁听见后面传来幽幽一声叹息，顿时全身戒备起来。

‘嘶’金属划过地面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无比清晰，而和这同样清晰的还有他剧烈的心跳。

“——孟延君，淇水一别半载，君可还记得那淇水岸边的十八户亡魂？”

他眼前出现的，是一张略显病态，却依旧清隽的青年、以及青年手中那柄盈如秋泓的长剑。

——螳螂捕蝉，焉知黄雀在后乎？

萧不恸很快解决了这名叫孟延君的男人。这人是半年前凶名响彻淇水的水匪一伙中的一员，在武林正道的一次围剿中侥幸逃脱，一直不明下落。不想却在此处遇上。

也算是解决了一个隐患。萧不恸叹了口气，把见了血的剑擦干净。仔细观察起那引起祸端的行李来。那行李上头笼着大块黑布，萧不恸伸手将其扯开，看见底下的内容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是一具棺材。

还是一具玉造的棺材。

萧不恸皱起眉，有些不敢肯定，伸手敲了敲，那玉棺便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如清泉泠泠，清冽动听。

“竟然是真的……”萧不恸一阵扭曲，瞬时又想像之前在归云堂一般，拿头去磕一磕墙壁或者地板——这真不是个好习惯——萧不恸按捺住这一股冲动，心底由不得有些心惊，一向转的相当困难的脑子也飞速的转动起来。

玉在西冥是非常昂贵且稀少的东西。寻常百姓终其一生都不定能看上一眼，萧不恸也是机缘之中才无意见过。能用这玩意造出一具棺材的人的身份，不说大富大贵，说是九五之尊也不为过……不、就是九五之尊也不定能够找到这么大一块玉来做棺材。

萧不恸神情肃然，手指缓慢地在玉棺上摩挲。忽然指下触到一片凹凸不平，他眯起眼仔细看去。上头镌刻这几句铭文。

……永明。

萧不恸只看得懂这两个字。

永明什么？什么永明？

他脑子转的飞快，忽然灵光一闪，有些难以置信的得出一个结论。

“……一千四百年前。”

一千四百年前的西冥王的年号，便是永明。

——孟延君这群人，真是盯上了不得了的东西。

萧不恸苦笑一声，继续打量着那玉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玉棺才刚刚现世，就能引得一队武林人士为之送命。若日后真真流到市面上，还不定引起多大的腥风血雨……何况，这玉棺的面上，还刻着白泽。

昔有白泽，黄帝遇之于海滨。能言，达万物之情，因问天下鬼神之事。自古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种，白泽言之，帝令以图写之，是为白泽图。

这世上到底是不是真有此事，萧不恸不知道。但无论什么朝代，能在棺材上刻上白泽的都不会是泛泛之辈。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东西出现在江湖。

他几乎是马上就做出了判断。打定了主意，萧不恸便把那几个武林人的尸体搬作一处，拾来干柴树枝，引了把火开始毁尸灭迹。那火舌舔吻皮肉的焦臭味实在让人作呕，萧不恸好容易把这些处理好，浑身脏兮兮灰扑扑的像是从哪个破庙里出来的乞丐。

而这时，已是骄阳似火，日上中天。处在林间尚不算热，但萧不恸却累得够呛。他心里记着玉棺还伫在一旁，也不敢休息，找了孟延君一行人还不及收拾的武器就开始崛起了土、

按照孟延君他们那一关不干好事的行事准则，这玉棺的来历恐怕不怎么会让人喜欢。这玉棺是不是有主，谁也不知道。往后会有什么变数，萧不恸也是一概不知。他现在能够拼上一拼的，只有命。

毕竟命这东西，谁也不知道。

×

萧不恸的掘土工程在一天一夜后，终于掘出了一个足以容纳玉棺的大坑。而他此时已经精疲力竭，再没有力气去掘动一寸甚至一毫的土，趴在地上，握着半截断剑的手指蜷缩扭曲起来，伤口疼痛得厉害，脸色苍白得可怕。

但这些对萧不恸而言，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从一开始，他就忘记了一件事。

需要四个武林人士才能抬得动的玉棺的重量，岂是他一人所能掌握？即便他此刻掘出了足够容纳玉棺的地方，但他要如何将玉棺投下去？

萧不恸头脑发空，拼命地想让脑子转起来，想想办法，却又难堪的发现，他想不到。

他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耗尽，身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萧不恸此时累得连根手指都动不了，更遑论在下一刻力拔盖世，将玉棺推进洞坑里。

——他做不到。

正因他做不到，所以萧不恸现在无疑陷入了一个比什么都不做更危险的境地。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路过，日后江湖无论如何风云迭起，或许他还能置身事外，但此时，他只能做那在砧板上的鱼肉，准备着任人宰割。至于是谁做的那把刀……或许是玉棺的主人，又或许是不知哪一刻会出现的过路人。

谁叫他多管闲事？

谁叫他，自认是个侠呢？

萧不恸很想应景的笑一笑，只可惜力不从心，他此刻连笑的力气都不再有。眼皮子止不住地往下掉，沉沉睡去。

＊＊＊＊＊＊

萧不恸做了个梦。在梦中一切总是荒谬，他似乎置身于一片云墟之中，一片苍茫无尽的云海之中。

仅靠本能去感知外界远远不够，萧不恸举目四望，却仍是茫茫然不知所措。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这里不单是仅有他一人。但这第二人十分安静，像是被白雾围绕起来。萧不恸下意识觉得，他虽看不清他的样貌，但却似乎可以感知到他的情绪。

这是种十分奇异且古怪的感觉。

那白影似乎也在端详着他，彼此都陷入了一种静谧的氛围中。

萧不恸觉得郁卒。

而这时，那团白影开口了：“本君候汝久矣。”

萧不恸默默打量着四周：“……”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总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汝之梦境，为吾之幻境。”

萧不恸：“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白影似乎笑了笑，笑意浅淡：“本君候汝久矣。”

第十四章：天机初现轮回转

萧不恸从昏暗中醒来，先迎接的便是另一片的黑暗。静谧的夜色伴着蝉鸣，幽幽冷意，轻而易举便透过单薄的衣襟沁入体肤。

……这是第几天？

萧不恸很快便从冰凉的地上起来，他起得很急，却意外没有感到疼痛。萧不恸伸手摸了一把胸口。目光略微呆滞了一下。

——不疼。

该不是痛得麻木了？

萧不恸猜测着，但也没细想。伤口不痛，就代表着他能做的事情更多。起身活动了一会关节，转身视线正要落在他陷入昏睡前的那具玉棺上，却意外地发现，那具玉棺如今不见踪影，而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

萧少侠猛然觉得他背后发冷，脑子一转，一阵子阴寒之气顿时冲上了脊梁。他浑身僵硬，心里叫苦不迭，可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

——其实他已经吓僵了。

萧不恸默默地想。而这时，肩膀上又不合时宜的传来一阵诡异的触感。像是手，但是却是冰凉冰凉的，一点不似人的体温。

……其实他还是、还是可以动一动试试。

真的。

“你是不是很想跑？”幽幽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在这幽暗的夜色里，寂静的树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萧不恸面上波澜不惊，十分诚实，只是舌头有点打结：“我……嗯，暂时动不了……”

而后，诚实的萧少侠依旧镇定的眼一闭，丢份的晕了。

——萧少侠很怕鬼。

——真的，骗人的是小狗。

×

如果可以，萧不恸真的是一点都不想醒来，但万事常不如人意，萧不恸虽然是个伤患，却是个常年练武的伤患，多年练武练来的体魄可还是废的。不过半个时辰，他就不情不愿的醒了。

晕了好，晕了妙，晕了有奇效啊！萧不恸心中嗷呜一声，紧闭着眼，一点都不想睁开，生怕一个睁眼，就对上一张或青面獠牙或长舌吊颈的可怖的鬼怪的脸。

他怕鬼怕得要紧。

要说萧不恸怕鬼的缘由，得从很久很久之前说起，在萧少侠还是萧小朋友的时候，就已经十分的懂事自立，比起空门之中的一干师兄师弟都要会讨各位师叔伯的欢心。只是萧小朋友的师尊不乐意了。子阳真人以为——这小孩这么不会撒娇，将来定是要吃大亏的！于是便使尽浑身解数，意图让萧小朋友好好学习一把撒娇卖萌这回事。而其中，给萧小朋友讲解各种有关鬼怪妖魔的乡野怪谈就成了子阳真人最常使的招式。

只可，天……不随人意。师尊阁下虽成功地把萧小朋友吓住了，也差些就逼出了萧小朋友的眼泪，但萧不恸一个转身，颤颤巍巍地就跑到床上裹成被团子睡了。

师尊默默地负手眺望远山……他不过想被徒弟撒个娇而已。

且不说子阳真人如何惆怅，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萧少侠挺尸太过僵硬，没两下就让发现了。

方才那道幽幽的声音更加幽怨：“你……是不是把方才幻境里头的事都忘了个干净？”

幻境？萧不恸打了个机灵，想到刚刚那个古怪又模糊的梦、以及那个自称白泽的白影……

他犹疑地睁开眼，银发及地，银瞳如镜的俊秀青年便立在他身前，表情略有些幽怨。

不是奇怪的东西，萧不恸暗自松了口气，但下一刻又像卡了壳的机器：“白、白泽？”

青年静静看他，“是沈泽，不是白泽。”他随手一挥，一道幽幽的灵火便从他袖口中飞出，照亮这幽暗的长夜。“方才你看见的是白泽的真身，而我，是他残缺的转世。”

萧不恸沉默了一会，双眉微拧，显得肃然认真：“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沈泽阴渗渗地笑：“……所以刚刚的话……你一句也没记住？”

“不，”萧少侠摇摇头，整个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挨着一边的树缓缓滑下来，“我只是有些怕鬼而已……既然阁下自称是白泽转世，那么就肯定不是鬼了。况且……师尊给我说的故事了，还没有那个鬼生得这样俊俏。”

“……”

萧不恸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他体温一向温凉，这时一手摸去，便摸到一手冷汗。他阖了阖眼，觉得有些疲累。但想到眼前的青年，便觉还是许许多多的事情还没有解决。

这人眸发均迥与常人，且自称白泽转世，联系方才梦境，萧不恸一时，倒找不出什么破绽。他这连日的遇上太多古怪的事，光遇个神兽……他已经不知道要惊讶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萧不恸眯眯眼，视线飘到一边，觉得那头的那具尸体跟他眼前的沈泽生得有九分相似，若不是那个瞳发，他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那是我的尸体。”

萧不恸应了声，收回视线闭目养神。

“你不好奇？”

“好奇阁下也未必会说，何况在下有些累了。”

一时寂静无声。萧不恸以为沈泽不会回答，闭上眼正打算小憩一会，却听他冷不丁开口。

“我已经死了一千四百六十七年。”

一千四百六十七年？萧不恸想想那玉棺上的铭文，了然。

沈泽似乎十分满意他这样的安静，缓缓垂下眼睑，神色有些怅然，月下他的银发折射出柔和的色泽，看上去整个人飘然欲仙。

“即便是白泽转生，也不可能破灭轮回。我亡时恰满二十七岁，正值盛年。之后便被……放入玉棺之中，再不见天日。”

“真年轻。只不过拿这么大块玉做棺材，阁下也真是奢侈。”

沈泽幽幽一笑，那笑意幽幽冷冷却难达眼底。

“如果你知道那玉棺是做什么的就未必会这么说了……”他顿了顿，“的确，玄玉棺是这个世界上难见的宝器。拘魂凝魄，身处其中，无法挣脱，无法轮回。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轮回却代表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叹口气，“……有人想复活白泽。”

萧不恸下意识地重复，“……复活？”他脸色略显苍白，心下骇然，想到自己先前的死而复生，以及妙莲手中所持之物，便更是惊疑地盯着沈泽。

“对，天命为用，养玉为器。只要时机适合，魂魄犹在。任何东西，自然都能从无化有。枯树抽芽，白骨生肉，甚至于破灭轮回，一切皆非难事。只要你是养玉师。”

沈泽的脸色冷如寒冰，一双银眸闪烁，视线胶着在萧不恸身上，明明是在看着他，却又似乎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这种感觉很熟悉，就先前石三弦看他那样。

“养玉，这一回，你又想干什么？”

萧不恸张了张口，一出口声音便艰涩得让他心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沈泽冷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养玉师能开启白泽的封印，也只有养玉师……才能让我复活。”

萧不恸不是傻子，事到如今，一切似乎开始明朗，他也似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的心却茫茫然不知所以，明明该是拨开云雾见月初，他却觉得——

他又陷入了另一个局。

第十五章：拨开云雾不见月

沈泽与萧不恸僵持许久，天蒙蒙的起了鱼肚白，沈泽收起那道灵火，眼角余光瞄到不远处的那具已经死透了的另一个自己，心中晦涩莫名。

即使拥有白泽的身份，沈泽也一直认为他不是真正的白泽。那胸怀山川，志泽天地的瑞兽白泽与他从未有半分相似，他既不胸怀山川，也不志泽天下。在一切开始之前，他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但如今，什么都是身不由己。

沈泽看着那青年紧抿双唇，眼中神色由懵懂到挣扎，最后到茫然。他自己居然也微微皱了眉头，跟着茫然起来。他生前死后周围的环境都相对单纯。二十岁之前他是以撸小黄书为生的某出版社当家耽美花旦，二十岁之后他来到这个世界便被掀进了江湖风波，但身旁一直有人相护，也无碍。直到二十七岁身死，他才似懂非懂的明白过来，原来一切都不像他所想的那么简单。

——真是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