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死人,也只有一个他自己。
萧不恸从不是个能忍受寂寞的人。当他看着自己被一抔一抔的黄土掩埋,无言诀别亲友时仍能冷静的最主要的原因,不单是因为他明白自己已死的事实无法变更,更因为,他期待着能去到一个更热闹的世界。这是他之所以殷切等待着牛头马面这样可能虚幻存在的最主要理由。
——空山寂寥,他忍过了二十三年。如今却似乎没办法再继续忍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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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不恸无聊得紧,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坚持他这是走。
反正是触不到实物,无论是怎么样的走法对他而言都不会有障碍。就只能是一味的走平地、走平地。
走到门的地方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小小克服了一下心理障碍。闭上眼一下穿了出去。
萧不恸极少有到院子里去的时候,一是因为这室门一般都不开,二是他对穿墙出入始终有些不自在。
大概是因为始终没有真正接受自己真的死了的原因么?
萧不恸看向自己的手。
如果别人能够看见他的话……可会发现他和活人之间的异样?还是说,他此时的模样就跟野怪异谈里说的一般难看?自从死去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再也没能看见自己的模样。
没人看得见他。也没人知道他还以这样的形态存在的。
唯一还每日每日记挂着他的人,却是一个他原本素昧平生的石三弦。
萧不恸心中自是百感交集。他模样生得不错,天资虽然不算顶好,但也未差到愚钝的地步,在一众师兄弟妹中更是显得懂事乖巧。子阳真人对着一众天资非常同时也闯祸本事出众的徒弟多年,突然出了萧不恸这么个异象,是意外的十分看重。
在人生路上,萧不恸大劫未经,小挫偶有,也就那样一路顺风顺水地过来了。因而心性仍是寡淡,对天纲伦常之事也并非十分看重,否则在石三弦挖坟掘墓的那时开始,他就该对他恨之入骨。
此刻的萧不恸便如台下看客,看着台上戏子将戏唱转,但台上人无论是喜乐悲伤,都与他没有分毫干系。
即使看石三弦的模样分明是与他相识也是一般,萧不恸虽是好奇,但也不至于要闹个打破沙锅问到底。
他此刻自身难保,不见后路,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是要烟消云散还有要落个什么下场,此刻去纠结于一副早晚要腐化的尸身又有何用?
许多事情……他是看得很清楚的。
也正是因为清楚,萧不恸甚至是有些感谢石三弦的。没有石三弦这么一出,或许他还在原地等着不知何年才至的牛头马面,永远守着那块地方,真正的不得自由。
……现在好歹是还能有些变数。
萧不恸正沉浸在思绪中。冷不丁却听见了不该有的响动。门扉被推动的声音在宁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明显。
萧不恸站在庭院里,看着从院门一前一后走进了两个男人,却无一人是石三弦。
首先进来的锦衣男子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唇边带笑,面相轻薄,手中持着折扇正一脸得意地对着他他身后的青衣男子说话。
萧不恸因为是鬼魂的原因,耳力十分不错。而这两人大概是自恃不会有人知晓的缘故,行径虽不张扬,但也并不收敛。
“就是这里了?”锦衣男子摇着折扇,因酒色过度的桃花眼微微垂着,打量着四围脸上一派的得意洋洋。“啧啧,石三弦那渣滓以为自己藏的好,还不是让本公子找了出来?”
——藏什么?这地方有什么东西好藏的?
萧不恸皱起眉,略是不解,但还是继续听下去。
“石三弦为人谨慎,他既然敢那玩意放在此处,那必然是有万全的准备,邵君还是小心为上。”
“哈,你怕什么?那石大少爷眼下正在大宅里听老爷子的训,可没时间来管我。再说了,就算他知道又怎样!只要他头上还带着石家的姓,他就动不了我。司楚你既然跟着我,我包管你没事。”石邵君说着,昂首挺胸就进了院子,也因此没看见身后人不赞同的神情。以及眼中极力忍耐着的不屑。
但是萧不恸看见了。
他一遍不紧不慢地跟上这两人,脑子里突然有了个想法。
——那玩意……该不是他自己吧?
萧不恸默然,看见这两人如无头苍蝇般毫无目标的乱窜,脚下默默地转了个方向,缓缓飘进了自己房间。
难道在他与世隔绝的时候……他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
萧不恸哈哈假笑了一会,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这个想法。
但在听见随后门口传来的二人的脚步声后,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尸体。
眸色深深。
第五章:人心叵测难相知
房门并没有锁上,只是虚掩起来。微微一推,轻而易举就能看见其中全貌。
石邵君和司楚一前一后踏入房中。石邵君打量了一下四周,似乎很是嫌弃这间简单得几乎乏味的卧房。
比起他那遍布绮罗珍玩的卧房,石三弦的这卧房物事一眼望去即可尽收眼底。不过一张床,一柄剑,一张桌,一把椅。
看上去空旷冰冷,没有半分人气。即便是外头的客栈里的布置也要比这丰富温馨得多。
司楚跟在他后头,目光在挂在墙上的剑停留了半分,又随即转开。他正觉有些不妥,暗暗觉得此行有些平安得过分,却听见石邵君道:“司楚,你发什么呆!赶紧过来。”
石邵君此时正立在这房子里唯一的一张床前,一脸诡异的兴奋。
“好大一个宝贝!”
司楚凝神眯起眼看向那张平淡无奇的木床。
上面仅是躺着一个人。
一个已然死去的人。他微微挑起眉,脚下微动,再靠得近了一些。
石邵君说这是一个好大的宝贝,自然有他的道理。就目前司楚所知的情况来看。这床上的死人……的确很不简单。
就算从石三弦盗尸的那一日起算,已过了十三日,在没有任何防范措施的情况下,不但尸身未腐,就连那张脸,除了有些苍白,一切栩栩如生。
他微微眯起眼。
真是有趣不是?
抱着这么个想法,他伸出手,按上青年暴露在外的白皙手腕。停留半刻,随即马上收回。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
体温……是凉的。
一旁的石邵君看见他的动作,微微诧异,随即也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凑上去对着那青年一阵乱摸。甚至揭开被褥,想进一步发现些什么。
司楚微微阖上双眼,掩盖下眼中的嘲讽之意。轻声道:“邵君可有发现些什么?”
石邵君翻弄了一会没找着什么奇异的玩意,听他一问手下动作稍停,仍是不掩雀跃之意。他摇摇头,道:
“还没找着,司楚你找着了么?”
“找什么?”
“定颜珠、护身丹这样的玩意……这人死了那么久尸体还没坏成定然是因为石三弦做了些什么,啧,也不晓得他放哪了。要不司楚……咱们把这尸体带回来?反正我想石三弦也不会知道。”
司楚眼中嘲弄之意更重,目光凝在青年身上有几分探求之意,但顾忌到一旁的石邵君,还是稍作收敛,微微一笑:
“邵君既然有了主意,那便——”他霎时停顿,眉头皱起。
石邵君还不明所以:“什么?你这话怎么只说一半?”
“——便又如何?”
阴冷的男声从门口传来,原该在石家大宅中听训的石三弦此刻倚在门栏处,高抬着下巴,狭长的凤目似是透着意味不明的风暴,又仿佛深潭,无波无浪。
石邵君眼皮一跳,脸色发僵。还放在青年身上的手一抖,竟是收也不是动也不是。“石、石三弦!”
“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呢……邵君堂兄?”
司楚缓慢地转过身,冷静地打量了一眼石三弦。牵唇浅笑,“石少主。”
石三弦从门口走进来,先从墙上取下了剑,冷冷瞥了他一眼,便径直越过了他,走到了床边。
石邵君敢保证,当石三弦看见床上被他蹂躏得一塌糊涂的青年的时候,他周围的气压又不禁地下降了一些。
——他一定是想拔剑即刻将他立地就法的!
石邵君咽了咽口水,也不敢乱动,孬种地稍稍往后移了几步,就看石三弦一脸冰寒地给床上的死人整衣服。
他的表情虽然可怕,但动作却十分温柔。仿佛在床上不是一具死尸,而是让他刻骨相思的情人一般。
情人?
司楚自觉不妥,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到别的形容。只看着他一步步整好那青年的衣衫,将人搂进怀中,看见他们还在原处,冷冷一笑,寒声道:
“站着干什么?不走等着本君亲手送你们下地府?”
他一张脸原本生得十分好,偏偏叫那过重的厌戾之气遮了去,叫人第一眼看见他,首先注意到的先是他那一身叫人心慌的煞气,接着也没心情再看这人长相好坏。
石家少主年纪与石邵君相仿,一路走来日子过的也是顺风顺水,并无遭受什么大灾大难,怎会有这一身煞气?司楚不及细想就见石邵君一脸如释重负,他本来是马上就想离开,又想到什么拽上他一起拖着走了。
司楚并不以为他这是好心。
大概……不过是害怕石三弦看见他怒从心来,改了心思牵连与他罢了。
人心往往……也不就如此?
第六章:背途背道心彷徨
且不管司楚是如何计较的。在他与石邵君离开之后,石三弦松开对怀中人的禁锢站起身来,垂着眼将萧不恸的尸身放回原来的地方,细心掖好被子后,便像这半个多月来一样,坐在一直备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萧不恸尸身出神。
只是神情冷然肃杀,叫人不敢亲近。
萧不恸从刚刚石三弦进来的时候脑子就一直发懵,这时看他坐下才回了些神,虽还是有些如陷云雾的糊涂,但也安心许多。
人与人之间总有些莫名的联系。石三弦他虽看不出深浅,但真让萧不恸选择,他肯定是宁可呆在石三弦身边也不愿意被方才那二人带走的。
谁知道他们把他带走了,又要干些什么?
趋吉避凶,的确是人的本能。
萧不恸自认并不聪慧,但也不是傻子。这些日子发生了那么多反常的事情,若是他毫无知觉,不但愧对师尊,愧对空山,更愧对他这二十三年来所修习过的一切。
就算他此刻受困于此,也无法阻止他对某些事情有所怀疑。而他直觉,这一切事情的中心、起源,或许就是将他盗尸带走的的石三弦。
在他活过的二十三年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石三弦这个人。他听过江湖归云堂,却不曾听过石三弦的名号。
这人出现的无声无息,仿佛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觉得十分困惑,却得不到解答。
或许在他能够脱困之前,他都得不到解答。除非、他眼前这个人,愿意告诉他。但那十分困难,毕竟……并没有多少人,又对着死尸倾诉的习惯。
——除了疯子。
就萧不恸这些时日的观察来看,石三弦虽沉默寡言,但神志清楚,除了盗了把尸体,但各方面都还是挺正常的,显然是没这个习惯。
因而萧不恸是即把石三弦当成一个知晓真相的突破口,却又不把他当作一个突破口。毕竟他呆在这个庭院里,什么也干不了,而除了石三弦再无可看之活物。
这让他感到深深的郁卒。
可再是郁卒,他也改变不了任何现状。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呆在这个空寂得几乎残酷的院子里。
石三弦每日卯时会起身练武。归云堂以商立业以武兴家,但内家功夫却是比不得外头的,但功夫却是实打实一枪枪在战场上比划出来的。精、准、狠,枪枪都精妙无比,石三弦作为石家少主,自然应该是耍得一手好枪法。
……比起枪,他每日习练时用的更多是剑。
萧不恸是使剑的个中好手,虽还未曾与他对剑过,但石三弦的剑路如何还是能看出几分。他十分记得石三弦来挖他坟时使得那一手剑法。
剑乃器中君子,短兵之祖,剑者剑路虽各有不同,但起步却还是略有相似,大多磊落刚直。但石三弦的剑路……却不大一般。
比之他平日见者,石三弦的剑路极为奇诡阴狠,虽是与他这人外观气质相合,却处处透了不祥。
何况……他既是归云堂少主,自然有家传的上层枪法供他习练,也应该会有师傅监督他习练枪法。
但……
萧不恸视线落在庭院一侧的武器架子上。
——他从未见过石三弦使枪。
这一点他能看得出来,那么当日进到庭院中来的名为司楚的男子……多半也注意到了这点。
试问一个使枪的人,房间里为什么要摆上一柄剑?
何况那可不是什么绑了剑穗供文人带在身边的文剑。
武剑开锋,誓见血。
第七章:妄逆天命为君生
『但见萧山从此长,横刀饮马在塞上。』
这是刻在石三弦剑鞘上的一句诗,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的萧索凌厉。
诗如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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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三弦已多年不曾笑过。
从他得知一切将重头再来的那一刻开始。
缓缓步出阴暗的祠堂,外头正在下雨。他站在屋檐下,看着淅淅沥沥滴下的雨,低下头,大半张脸藏在了阴影之下。
石三弦曾在黑暗中生存挣扎的日子太长太久,久到那样的阴暗已经刻骨,即使重回日光之下,但刻入骨髓的习性却已经难以拔除。
有人说三个月能让人养成一个习惯。而他用上一世的大半辈子养成了这么个习惯,又该用多少时日来改变它?
何况他还不想改变。
石三弦听着雨声渐大,想着在院子里的阵法该能阻挡得些杂人,便也不急着赶回去,只是长眉微微拧起,显是不悦。
而此时旁边却递过来一把竹伞,“若是石少主不介意的,请用我的吧。”
石三弦顺着那把伞往上看,看见了一张不讨人喜欢的脸。
——司楚。
石三弦并不接伞。
司楚道:“石少主似乎对在下误解颇深,这场雨还需下许久,少主将伞拿去便算是司某人还少主一个人情。”
“……”
司楚轻笑:“石少主?”
“本君不曾帮过你,你也不欠本君人情。何况恰恰相反……本君只是替他还你人情而已。”
石三弦说完这句话,看了他手中伞两眼,最终还是截了过来。“改日,本君再还你一把新的。至于这归云堂——你来,也不会有你要的东西……”
他的声音被渐落得益发猛烈的雨声所覆盖,司楚笑容依旧,看他背影没入雨帘,静静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将心中所想付诸于口。
——这一锅的祸水,可不是他……想不碰就能不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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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院子的时候,雨还在下。石三弦收了伞,在房门口站了一会,还是到隔壁书房将湿衣换了下来,打理好了再到房里去。
但这事做了之后,他又突然想到:
其实比这更狼狈的时候,青年也不是没见过。
只不过是在从前。
从前是个十分妙的玩意。老人家说从前,葬的是无从回去的过往;中年人说从前,葬的是自己年轻时的功业;少年人说从前,葬的是别人的从前。而他石三弦说从前,却是葬了他的一辈子。
雨水打在窗棂上打出咿呀的声响,石三弦并不像往常一般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仅是站在门口看着,思绪飘飞,直到感到有几丝雨顺着他身旁的空隙飘了进来,才真正进到了屋子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