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宴痴痴傻傻地望着写有”秦旻”二字的命格,复又痴痴笑笑。
“怎么?又大失所望了?”鬼差啮噬公孙宴耳垂,故意激他。
公孙宴怕是再笑不出来,他双目颓然无神,由着身上人放肆,”又是一个轮回罢了,一个轮回罢了。”
“不知还当不当说你是矢志不渝了。你护得秦旻世世通达又能如何,他一旦知道你是游魂就避之不及。”鬼差撑着手臂,与公孙宴双目相接,”我虽替你不值,但还希望我与你这门生意不要断了。我给你偷命格,你帮我泻火,再好不过。”
公孙宴难得在鬼差前也能笑若春风,他弯起凤眼,凑到鬼差脸上亲了亲。
鬼差自是知道他在强颜欢笑,一掌推开眼前心思深不可测的游魂,坐起问道:”你可记得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三月十五。”对方不吃这一套,公孙宴也懒得再去卖弄,他放纵地躺在秦旻的石床上,心中不安得以驱逐。
“看来你还不是太傻。”鬼差托腮,抬手就招来床头的命格簿,“三月十五,秦旻和他都打过照面了。依这命格薄上写的,他们就可是、”
鬼差存心留住下文,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埋进秦旻布衾中的公孙宴,等着看游魂痛不欲生的好戏。
“我懂,犯不着你多嘴。”
5、无限风光在险峰
秦旻连烧了几夜供奉,浓烟熏得他脚下的一抔土将将冒不出新芽。秦旻连衣带冠发散着烟篆香,尚且他自己闻久了都觉得呛人的紧,也难怪好几日没做成一单开张生意。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日子近来是捉襟见肘了些,但真如秦旻所料一般,白衣再未露面过,也再未闯进他名不见经传的苦乐参半的生活,种种异样渐趋安稳,恢复往日里的恬淡自适。
秦旻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昨夜歇了没几时的牛毛春雨又骤然造访尘世,秦旻住的东郊一带更是潇潇雨至,河水汤汤。自从上次连夜雨后,草庐壁上被吹破的纸窗秦旻都寻不出空闲将它们补齐整,也只能在这月落田垄、幽谧无人语的深夜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这被扯落的大半张油纸在夜黑风高的时候伴着时而嘶喊得毛骨悚然的野猫叫,隐隐作响。
说秦旻艺高人胆大,对在这睁眼如盲的夜里神出鬼没的东西没有一丝惧怕那必是掺了假的。
和白衣打过几次照面以后,他也只得信了村口老人家的一套迷信。
要不是应允了江郎中明日要提着字幅登门,秦旻是断不会在日日早起出摊累成一滩烂泥后,还端坐在桌前,任心绪被盘桓不去的鬼神论扰乱,佯作气定神闲地奋笔疾书。
他点了一苗豆大的烛火,火苗却因恣意窜在屋中的夜风而时明时暗,有如一双人眼再窥测着秦旻的举动,启启合合。
秦旻被自己不争气的想入非非吓出了一声冷汗,直觉着后背不仅汗涔涔还阴凄凄,像是冰凉刺骨的手在他背上有意无意地拂过。
他悬握着舔饱了浓墨的笔,手腕却是干干地战栗,他颤颤地问,在无人之夜里更像是痴颠的狂徒,“白衣?白衣!”
屋中哪有秦旻口中阴魂不散的白衣,他能得到的回应也唯有在黑魆魆的夜里迎着风雨沙沙作响的油纸。
秦旻却不信这游魂会撤身而走得如此干净利落,正如他来时的那般悄无声息,破天地而发声。秦旻一时气急败坏,他使了个激将法,“你这无处可依的孤魂野鬼还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屋中仍是只回荡着油纸聒噪的响声。
秦旻强挤了抹笑,不过这笑太苦,显得他整个人都是恹恹之貌。他复将干透的笔舔足了新墨,这才落笔。
“人生来爱作贱。”他愈笑愈牵强,“我与白衣你连萍水相逢的交情都算不上,你也只是因为从前住在这片薄土上,才来寻我帮你个忙。现在我把你送走了,本是好事儿一桩,我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可、可我竟然还牵挂起来了,牵挂你是不是已经上了奈何桥,喝尽了孟婆汤,再不肯回头了。”
秦旻收了终了的一横,将笔往手边一置,埋首于长袖之中,最后也就这么疲累地睡了过去。
屋里闪着星火的烛苗,在更深的夜里顾影自怜,朱红的灯灺顺着烛身淌下,像极了人眼中渗出的血泪。
“噗”,再后来,连烛火都灭干净了,只剩下冉冉升起的青烟。
“祝你好梦,秦旻。”
万籁俱静之中,却依旧轻不可闻。
今日是他和江郎中约好了提字条登门的日子,眼看着就要晚了近半个时辰,秦旻这才从床褥上一跃而起。
他算不清这笔糊涂账,自己昨夜分明是凑合在桌前捱过一晚,怎的又回到床榻上了?
秦旻则是一贯的不以为意,糊弄着安抚自己定是才睡醒,回想不起晚上的事儿也合情合理。
收拾妥当,卷起写好的字幅,一路上他行迈靡靡,不灵泛的脑中偏偏又如层峦叠嶂,不同的人相异的事在他脑中你追我赶。
可走着走着,江郎中的宅子早已近在眼前了。
秦旻才欲叩门,屋中人似能洞察门外一切,江郎中嗓音浑厚,道:“阿二,无需叩门,直接进来吧。”
江郎中今日看来精神尚可,自得其乐地负手站在庭院中。周身是暄妍桃花,他满面堆笑,冲着不远的秦旻连连挥袖。
秦旻忙走上前去与他寒暄几句,“江郎中今日颇有兴致,要不我陪您出去走走?”
江郎中望着他手中握着的字幅,笑着顺手接了过来,却也不心急打开细瞧。他道:“出去走走怕是我这把身子骨是吃不大消了,可阿二你看,这儿的桃花今年是不是开得特别好?我真是许久都未曾看见过开得如红云似的桃花了,就像是一个个顽劣小儿的笑脸。”
秦旻隔不了多久便来拜访老人家一次,在他看来,这儿的桃花也没比他处胜芳菲,于是只好嘴皮上敷衍道:“许是今年春雨多吧,也能帮衬着润饰一二。”他话锋一转,提议道:“江郎中,何不走近瞧瞧,有言是远近高低各不同啊。”
江郎中神色犹豫,可碍于秦旻直投的视线,更有的是他引人入胜的三言两语,终于抬步走进游曳红桃中。他不如素日里大大方方,今日畏手畏脚地走入其中,像是桃林中藏匿着龙潭虎穴,直至他发现根本毫无异象,才缓缓松开手脚。
江郎中沿着桃花树间的幽径,在树间花间流连不止。他踮起脚,悠哉地折下开的最满的一枝,捧在手中不知所措,与失去生气的红英面面相觑。他的声音听来有些亢奋,“真是春雨滋润的好。”江郎中江郎中把蔫软了的桃花收入前襟,像是要心心相印,随口问道:“阿二,你也读了不少书,可知道写雨的诗?”
秦旻目不转睛地望着江郎中接连莫名的举动,却不妨与他猝然投来的目光相接。秦旻登时尴尬,脸红羞赧,忙不迭把最顺口的诗托出,“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江郎中赞许地点头,抚须笑道:“我还知道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
话还未尽,就被屋外凶神恶煞的叫喊声给打断了。
秦旻没有听偏,那堆暴戾恣睢之徒口中怒吼的正是他的大名。
“江郎中,我去瞧瞧怎么回事儿。”秦旻心中直打鼓,不知在何年何月得罪了什么不能得罪的户头,他亟亟转身,跑向门口。
来者是三五个捕快,这几人的名声在这条街上并不好,横行霸道怙恶不悛,说的就是他们恃职位而作恶的歹徒。
秦旻还是赔上张笑脸,讨巧道:“这几位爷这是怎么了?小的犯什么事儿了?”
“犯什么事儿了?敢情你自己还要装清白,上我这儿来要答案了?!”为首的捕快猛撞开秦旻,直把他撞到侧面的泥墙上。捕快扁着张歪嘴,大摇大摆地闯进江郎中的地盘里来。他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笑骂道:“秦旻啊秦旻,你算是栽哥几个手上了!”
秦旻更是惶惶不安,他知道这些捕快的厉害,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他放下尊严,求道:“爷,小的过会儿就给您送些酒钱来。”
“可别。”又一捕快讪笑,“你一要了三人性命的死囚来给我们送钱,这不给我们添堵吗?!”他抽出腰间佩刀,倏地就甩到秦旻面门前,发狠道:“还不快走!”
“我、我怎么可能杀人!”秦旻大吼。
几个捕快听罢捧腹大笑,纷纷道,秦旻这般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他们见的多了。只听其中个子矮小的道:“胡大爷、胡大爷的孙子胡大双,还有一人么,就是这宅子的主人江郎中江不同!”
“胡说!”秦旻直扑上去,揪着那捕快的前襟不松手,“我方才还和江郎中叙旧呢,他怎么会死!”
几个捕快当他杀人如麻后发疯入魔了,对着秦旻小腹就踹下一脚,看着他痛苦地蜷缩在地,嗷嗷乱叫。
“什么江不同!别光天化日的吓唬人了!”
秦旻竭力往桃花树中望去,可桃花树中除了落红飞絮,哪还有什么和他谈诗赏花的江郎中?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秦旻喃喃地将江郎中那句没说全的诗补完。
6、何处相思明月楼
“躺在地上给我装什么挺尸?!”带头捕快在秦旻胸前补了一脚,挑衅地用脚背抬起秦旻布尘的脏脸,”嗬,还不卑不亢了?你再这么瞧着老子试试!”
那捕快不留情面,何况他们本就是拿根鸡毛当令箭的狂徒,他当即啐了口浓痰在秦旻脸上,以示尊卑。周围几个作恶捕快也配合着哄笑,蜂拥而上又将秦旻围在中央,每人三拳两脚地拿他泄愤,早忘了在哪处受来的闲气眼下是通通报复在了无力还击也无可还击的秦旻身上。
秦旻脸色刷的就惨白,只有张薄唇是殷红晃眼的。他紧咬牙关,不愿呕出腹腔里源源不断涌上的热血。秦旻被连番羞辱,却因为自己低人一等的身份而不能发作,他强忍着,以致整块后背都簌簌地抖不停。
“秦旻,你何时学会畏首畏尾了?”白衣头回介入他生活时的那句话,如今还能依稀在秦旻耳畔响起。秦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句话的撺掇,他竟也收敛起窝囊的脸孔,反手撑在石地上,踉踉跄跄地靠墙站起,冲那些飞扬跋扈的东西蔑笑一声,把口里的血水也悉数报应在为首的那人身上。
那捕快措手不及,慌乱地向后一扎,他目瞪如铜铃大,眼看着出门办案也花了不少时辰,只得暂且把烧不尽的怒火压下,他低声吼道:”你们几个瞧什么瞧?!还不提他回衙门!”
秦旻被揪着后襟,如同被捏着脖颈的等死公鸡似的,直拖着往门外拎。
江郎中门外一直有悉悉索索不断的哭声,几个捕快一脚踹开年久的木门,那如丧考妣的哭人才显山露水。
木门半截身在挂在门外,险些就要砸上那人,他一见屋内横行的是几个佩刀捕快,把欲说的话吞下了肚,只是愤愤不平地扭着衣袖,一脸受气。
秦旻却立马认出了他,”你是、你是公子的贴身小厮吧。”
秦旻怎么说也是个生意人,认脸记人是他的老本行。这十五六岁的少年,可不就是那日临仙楼下的仪表清秀、行事拘谨的公子口中的”顽劣小厮”。
“是你!被泼水了的那个!”那小厮也跟着回想起来,破涕为笑。
秦旻无奈地大方应下,他连连问道:”可是你家公子出什么事儿了?你此番来找江不同江郎中的?”
还不等小厮来答,其中一个捕快就嬉皮笑脸道:”你家的落汤鸡公子还没好全啊?既然本事不如人了,还当什么正义侠客!依老子看,不如就当个缩头乌龟好了,正好衬他那件碧色长衫!”
又是震耳欲聋的讽笑。
小厮听着自家公子被骂得一文不值,嘴上却一个也辩不过,又呜咽起来,”我家公子看见你们做了一官半职的还调戏姑娘,好言相劝你们不听,反把人推下桥。我家公子不通水性,现在高烧不退,要是出了性命老爷是不会放过你们的!简直没有王法了!”
“王法?”捕快讪笑,”我们现在就是在秉公执法,抓人犯,还不快死开!”
几个捕快不由分说地推搡着被捆住双手的秦旻,亟亟用冷兵器抵着人后背往门外送去,吓唬那小厮道:”你要找的江不同就是被这杂碎剁死的,你要不怕就跟上来吧!”
“我没杀!”秦旻开口欲辩,瞥见一旁早就吓得失色的脸,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他极力扭正自己在那堆人嘴中蹦出的连渣都不剩的口碑,”务必要你家公子相信我,我秦旻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登徒子。”
有个纰漏就连秦旻自己都没曾意识到,他与公子不过仅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不是印象好与不好的划分,而是记不记得住的问题。
秦旻一路顶着几柄剑鞘,经受着路人非议的眼色,”跌打滚爬”地来到衙门里。待他在衙门里跪定,两边齐刷刷地站好了捕快的时候,身后已经围了水泄不通的人群。
他蓦地感念公子落水,要是他现在也能站着,看见自己丑态毕现,那还如何了得。眼下的他怕是早就忘了,自己在初闻白衣洋洋盈耳的声音之后,脑中浮现的尽是些交欢迎合的床笫之事时对自己的告诫了。
什么同为男儿,秦旻现在安危不顾,尽去挂怀些无关紧要的破事儿,不也是个男人闹的。隐在衙门上空的公孙宴,浑身被日光灼得生疼发红,凑近听还尚可辨出滋滋的声音,可他恍若无事,由衷腹诽道。
“秦旻,本官问你,街上的胡二还有他的孙子胡大双,以及那个、那个江不同可是你杀的?你胆子大些回答本官,不要扭扭捏捏的。”坐在堂前的是个新官,约莫是个姓任的。不是仁德仁义的仁,是任意妄为的任。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在这新官身上没有一丝能觉察的了,大抵是由于任大人这芝麻绿豆的小官是散尽金银买官买来的。
任大人捋着唇上的皮肤,假作抚长须,这动作说白了就是”脱裤子放屁”,可不就是多此一举。他鼠目聚着寸光,似要透过这短而浅的视线将秦旻一眼看穿。
秦旻也答得光明磊落,”回禀任大人,草民没杀,也没理由杀他们。”
“那,那可如何是好,这案子棘手了。”任大人继而托腮,掌心托起耳廓边一堆横肉,”那本官再问你,你可有见过他们三人?”
“草民确实见过。”
县官听罢,眉开眼笑,喜上眉梢,一张沟壑纵横的残缺面孔生生笑成了癞蛤蟆模样。他猛地一拍案几,吓得底下人一怔,”大胆刁民,还敢狡辩!本官看你还敢不敢说你没杀人!”
秦旻一头雾水,仍是辩解:”草民见过归见过,可按大人的说法,那不就是见过的人都有嫌疑了?”
县官笑得愈发刁钻,他冷哼一声,摆出些官场威严公明来,”非也非也。你与胡大双起过冲突,这可是有人证的,你蓄意谋害这也说得通,顺道再捅了胡二,紧接着一身血腥味儿被江不同撞见,于是杀人灭口。这就是你三人都见过的原因!”
“草民若是杀了人还不懂得换身干净衣服去见人的话,那岂不是自寻死路了?”秦旻顿觉冤枉,可在这目不识丁的狗官面前他也只有一辩再辩。
“说漏嘴了吧!”任大人合掌,吩咐道,”人犯招供,给我押到牢里去!”
官府内外乱作一片,人头散乱,七嘴八舌,扰得秦旻心烦。一个无功无过的平民百姓,就被县官不分青红皂白地断了桩冤案,就给送牢里去了。秦旻还欲开口申辩,但是就算周遭的人纷纷替他打抱不平,却没一个真正能为他出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