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言和他相差了五岁,自幼聪慧异常,和他学习的东西自然不同,不过为了更方便地向太傅请教,慕言白日的时候也会坐在这里看书,偶尔会拿着不懂的问题来请教夏铭安。两个人就会进到旁边另设的书房讨论治国民生问题。
在这个时候他和其它贵族子弟的课程就会被迫中断,有的时候太子待得久了,课程干脆就被推到了第二天。他这个做皇子的还可以先行离开,那些获圣宠被允许来和他一起修学的贵族子弟就只能等到太傅吩咐下来才可以空着肚子回去。
“太傅怎么还不来,该不是被太子殿下叫去了吧。”有些急性子的学子等不及,转过头来低声和同伴私语。
“就是,本来我们的时间就不多,太子殿下……”他的话没说完,有些吵闹的国子监突然一下就安静了下来,是迟到了约一刻钟的太傅终于来了。
太子还是没来,慕白看了身侧,又把注意力重新积聚在面前的书本上头。
慕言其实不止夏铭安这么一个太傅,论起学识和教书方式,后者也不是太傅里最好的一个,可偏偏慕言总是要挑慕白上课的时候坐在这,耽搁了慕白不少学习的时间。
上辈子他也会像他们这样有些许抱怨,但只当是太子虚心好学,太傅学问也确实高,到后来才明白对方根本是刻意为之。就算慕言得到的是最好的东西,他也什么都要和他抢。
太傅夏铭安授课的风格还是一样的干脆利落,慕白有些惊喜的发现,上辈子他没能在这个年纪读懂的东西,这辈子看来却是十分的浅显易懂。还有太傅那些晦涩难懂的话,他如今听来却是字字珠玑。
这大概就是重活十五年的好处,他对自己获得安身立命的本钱有隐隐多了几分把握。
第三章
等下了半个时辰长的第一堂课就是一刻钟的休息时间,有些人起得晚,没来的及用餐,这个时候就从自己的小包里掏出还带着些热度的点心或者是干粮来吃,在家里比较受宠的来的远的是在马车上吃了的,带了这冬日难得一见的新鲜水果,刻意留到现在,吃的啧啧作响,一副甚是美味的享受样,招来羡慕嫉妒的眼神。
太傅坐在椅子上假寐,也不睁眼,纵容这群小家伙胡闹。只要他们不把东西的碎屑弄得到处都是,在休息时间,他还是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当时自己只顾埋头读书,偶尔会上去问太傅些问题,对自己的小同窗们倒不大在意,如今看来毕竟是群屁大点孩子,虽然被家里教的已经懂了世故圆滑,但少年纯真的天性还在,只要肯用心,要获得几个知己好友并不难。
更何况,这群人里头又不都是家里受宠的嫡子,只是因为够聪颖刻苦,才被选中到皇宫里来陪着皇子读书,也算是为北国培养未来的栋梁。
慕白眯着眼,把周围十几个人扫视了一遍,中指轻轻敲着桌子,细细地回忆这里头的人将来在朝野上担任了哪些职位,哪些从一开始就是女干细,哪些又能与之交好,并让对方的心渐渐地往他这边偏。
感情是种非常玄妙的东西,他不像太子那样,权势摆在那里,就只能通过打感情牌来增加这群人的好感。
人们崇拜强者,同情弱者。感情上得到的共鸣比那种单纯的钦慕要牢靠得多。
“二皇子,你要不要吃点这个,这是我家厨子特地做的,味道很好的,我用炉子暖着,现在还是热的呢。”大概是因为慕白之前的示好,小伴读拉了拉他的背后的衣服,鼓起勇气向慕白献上自己的存货。
他转过头,看了看那看起来还很是热乎的饼,默默地接了过来,搁在了书桌里头。
对方没见着他吃,不过心意被接受了还是很开心的样子,眼睛弯成月牙,一边啃着另一块饼,一边翻着书复习刚刚太傅讲过的功课。小脸一鼓一鼓的,没让一块碎屑掉出来。
慕白接过了东西就回了头自然是没有看到对方那种像某种啮齿动物的吃相。
他看了看自己左后方坐着的人一眼,右手的食指又重新不自觉地在桌子上敲打起来。
余家的大儿子小儿子都在这里读书,大儿子余杭是庶子,稳重刻苦可惜不受宠爱,凭着自己的努力爬到了刑部尚书的位置,为人冷酷,不近人情,弱点是自己的母亲。
小儿子余集聪明骄纵,是嫡子,但是被惯过了头。虽然功课做的好,可是为人处世却及不上余杭,不过靠着父辈,在朝堂上也谋了个肥差。
后来余杭的母亲朱氏因病离世,余家被牵扯进贪污事件,若非余杭大义灭亲,这余家血脉怕是不能留一个。
余杭是个聪明人,又不是纯粹的太子党,与这样的人交好对他而言只有益而无害。但又因为余杭把人情冷暖看得太透,这样的人对刻意的讨好很是厌恶。
现在的余杭还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冷面尚书,如今又是处在最为艰难的时期,如果现在选择接近对方肯定是最好的。
慕白的手又伸进桌子里,指尖碰到的是包着那软饼的油纸。不动声色地把那饼收到袖子里,他又正襟危坐,翻阅起自己面前的书本来。
太子慕言是在上第二堂课前到的,向他问好的声音齐刷刷的一片。慕白也跟着问了好,他没有叫哥哥或者是兄长,而是很客气地问了声:“太子安好。”
慕言也没说话,直接趴在自己桌子上就睡了。
慕白想了想,他现在应该是有大半个月没有见过自己的兄长。
半个月前,金河发生水患,灾情很是严重,他虽未入朝堂,却也从宫人和苏嬷嬷口中听说了这件事。景仁殿的宫女有家里是金河沿岸的,整天做事心不在焉,甚至还失手打破了一个古董花瓶。
碎花瓶的钱自然是从那宫女的俸禄里扣除,苏嬷嬷谅她思乡心切,也只是罚了一年的俸禄,用戒尺打了十下,便赏了瓶伤药给人下去养伤。
但实际上,这一次的金河水患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严重,当地的官员是个能干的,等慕言过去的时候,灾民的情绪基本已经稳定下来。
太子过去一是为了带赈灾物资过去以示天恩浩荡,而是在世人眼中露脸,建立太子在民间的好名声和威信。
启文帝是个好皇帝,自然要为自己心仪的继承人铺好路。所以就算慕白有那个能力,这种好事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的。
看着年轻的太子在自己身边伏案歇息,慕白盯着对方的脸一时间恍惚起来:
有个碎嘴的宫人曾经用这么一句形容过慕言和慕白这两兄弟的关系:“二位皇子不像是兄弟,倒像是天生的仇敌,注定是相生相克的。”
那是个进宫没多久的宫女,还没完全适应宫中的生活,不过是因为一句无心之语,就被以挑拨皇子兄弟感情,扰乱后宫的罪名拖至宫门外打死。
其实她说的完全是大实话,可惜上位者不爱听,做奴才的碎了嘴自然要遭殃。有这么一个血淋淋的教训摆在前头,宫里头的知情人也没哪个敢多嚼舌根,这便是慕白和慕言关系并不好对外传出的却是兄友弟恭的好名声的重要原因。
其实一开始,慕白并不讨厌自己这个兄长的。启文帝和厉后这对夫妻从自己的次子有记忆起便教了慕白何为嫡长何为纲常,有这对夫妻的洗脑,他从未想过要和慕言去争那个位置,只想着将来努力做个贤王,辅佐自己能干的兄长成就一番丰功伟业。
在他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他曾经拉着太子的衣袖,鼓起勇气问对方:“哥哥是太子,那将来我就做个大将军为哥哥守着这河山好不好?”
当时的慕言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他的衣袖从自己手里头扯了出来,一句话也不说,转头就大步离开。
从慕白一出生入耳的便都是对这位皇太子的夸赞,慕言也确实长得好看,小孩子天生对能干聪明的长辈就有一分孺慕之情,对容颜好的人更加会有几分偏爱。
虽然一开始慕言对自己十分冷淡,慕白还是为拥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兄长而觉得开心。
可是每次他精心收集的小玩意总是会被当面粉碎掉,要不就是送给一旁站着的奴才。小孩子的心意被践踏的次数多了,心里难免会委屈不解。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了,自己是不受他崇拜喜爱的哥哥的待见的,太子甚至可以称得上厌恶他。
可是问苏嬷嬷,对方总是弯下腰一脸认真的要自己离后者远远的,因为他不可能要求所有人都和她一样喜爱他。
可是他们不是兄弟吗?他会乖乖的不添乱,为什么长得和仙人好看的哥哥还是不喜欢他。
随着他年纪大了,渐渐懂事了,对慕言的那份濡慕就渐渐变了味,没谁愿意一直用热脸蛋去贴人家的冷屁股的。
他曾经这么想过,既然父皇和母后就只有他们这么两个孩子,要是哥哥死了的话,是不是属于慕言的东西都会属于他呢?他是不是能够得到更多的关心和注意呢?
慕白用自己不够出色来解释启文帝对他的忽视,用启文帝对他的不重视来解释自己的母后对他的忽视,可是后来就算他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做得出色了,启文帝和厉后也没给过他一星半点儿夸赞。
他曾无意间瞥见慕言教训宫人,对方刚好提到了他的名字。慕白看得分明,在慕言眼里的除了厌恶分明就是嫉妒。
他有什么地方值得好嫉妒的?!慕白简直觉得自己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他模样不如慕白出色,读书的天资也不如慕言。
当初习武的先生本夸赞自己是个好苗子,就是因为慕言在母后面前轻描淡写提了一句,那个先生便永远消失在了宫廷。
我究竟做错了些什么,教你这般恨我,非得致我于死地?!因为心绪起伏过大,慕白的眼里头带了股浓烈的戾气,手死死地摁着桌子,额间隐隐青筋鼓起。
大概是他的视线太过于强烈,慕言长长的睫微微动了一下,眼睛睁开看了慕白一眼,因为睡意,那双眼还是雾蒙蒙的,可还是能让人感觉他的视线并无半分善意。
慕白连忙转过脸来深呼吸,他把笔撞到地上,俯下身来装作捡东西,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心脏,平复着自己的起伏过大的心虚。
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告诉着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身边的都活得好好的,他也没有被毒茶葬送了性命。
他还活着,还有机会去改变自己的宿命,一切都要慢慢来,他不能急。
正午时分,余家的马车上,余集享用着家里给他准备好的点心,本准备像往常一样取笑自己这讨厌的庶兄肚子发出的咕咕叫声。
可是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只看着对方捧着书看,偶尔往肚子里灌水。
“水有什么好的,还是饿着你。”没看成笑话,余集顿觉无趣,便把心思又放到自家母亲给他谋来的新奇玩意上面。
余杭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掀开马车帘子透气,被风吹得起了鸡皮疙瘩的小少爷余集立刻要求他放了下来。
马车很快就离开了这个地方,只留下一张油纸,被风吹着打着旋,然后孤零零地躺在了地上。
第四章
小孩子的记忆力本就是最好的,慕白的天赋及不上慕言,只能靠自己的刻苦努力来获得在启文帝心中的好印象,在读书这方面,虽然他未曾受到过表扬,但也没受过责备。
发现自己记忆力好了很多之后,慕白拿了很多他以前不会懂的书来看,当然他翻阅得极快,是那种不知情便会以为他只是在胡闹的速度。
事为反常即为妖,慕白的资质一向是不够好的,突然表现出非一般的天赋,除了被当妖怪烧死,他还真想不到自己会有别的下场。
慕白自己穿好了衣服,一旁的宫女帮他整理了衣领,保证衣冠端正才让他除了景仁殿的大门。
伴读沈奕晓早就抱了手炉在殿外候着,甜甜地问了声好便紧紧地跟在模样后头往国子监的方向走。
慕白和慕言的伴读都是从官员的家属里挑选的,慕白身边的这个名唤沈奕晓是户部侍郎沈聪最小的儿子,虽然聪颖,性格却很懦弱。
虽然并不大喜欢沈奕晓,慕白这个做主子却没为难过他,但沈奕晓的手臂总是会多点青青紫紫的痕迹。对方在家里是很受宠的幺儿,这些青紫自然不可能是沈家人弄出来的,那就只有可能是和他们一同读书的那帮骄横跋扈的官家子弟弄出来的。
陪慕白读书的这一帮子人多数是十分崇拜他那个容貌极盛的兄长的,能被皇帝选中都是聪明人,但多少带了世家子弟那种骄纵的习气。
为了表示他们站在太子这一边,也出自对胆小怯懦人的不喜,他们自然会时不时给沈奕晓下绊子,比如让对方被绊一跤摔个狗啃泥,或者以扳手腕的方式让对方疼一疼。
有时候会挂着个笑脸对沈奕晓哄骗到:“我这里有个好玩的游戏,你把你的手给我。”然后十指交叉一夹,保准痛得人眼泪都要掉下来。
沈奕晓是个性子倔的,在他面前从来没诉过苦,受伤的手也藏在袖子里,不叫他看见。
这些都是后来沈奕晓的家人告诉他的,现在想来他对自己的伴读确实有点冷酷过了头。他的性子太过孤僻,很容易就忽略身边人的感受。
想到这里,慕白停了下来,对着小伴读开口:“把你的手伸出来。”
对方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左手仍旧牢牢地抱住怀里的暖炉,看着那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慕白把对方的袖子又往上提了提,确定没有伤痕又叫人换了一只手。
“二皇子我的手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沈奕晓的手都自由了,忍耐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没什么,你以后跟紧点,要是丢了我可不管你。”少年迈开了步子,丢下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小伴读连忙跟在后头跑起来,脸都被风吹得红了起来。
回想着昨天看的书,慕白发了一节课的呆。
站在前面上的夏太傅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坐在他自己的太师椅上,轻飘飘地丢了句话:“等会抽查上节课留下的问题,若是答不上话,不管是谁都得奖励十鞭子。”
这是启文帝给的权力,慕白在对方的课上一直十分专心,倒是没有挨过打,但沈奕晓曾经挨过一次,那条沾了盐水还带了倒刺的藤鞭只不过在夏铭安的手里轻轻挥了两下,后者的手心便都是血迹,慕白这个做主子的和自家伴读相处的时间长,看着沈奕晓血淋淋的手好几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对那鞭子都抱有极大的敬畏之心。
原本上夏铭安的课业从来没有出过神,可是刚刚他神游天外去了,就算是他前世的记忆再清楚,对这些课本上的知识再熟也不可能记得太傅刚刚提的是什么问题。
看了一眼摆在自己面前的那根形状狰狞的鞭子,慕白浑身就开始发冷,就算他多了十多年的记忆,也完全抵抗不了属于十三岁自己的身体的自然反应。
一只手在他的身后轻轻拽了一下,慕白转过脸来,对上了自家伴读略带羞怯的脸。他和沈奕晓相差不大,用的都是同一套书,作为伴读的沈奕晓把自己的书递到桌子底下给慕白做了交换,书上面夏太傅刚讲过的地方都用朱笔圈了起来,旁边还特意做了详细的注解,哪怕是一点也没听应对夏铭安待会的刁难也是好问题。
书上的字迹很是清秀,但因为年纪的缘故笔力还是不够,在慕白看来却已是很好了,他看了一眼对方,面部表情变得柔和了几分,嘴角往上掀了掀,算是个赞赏的笑。
沈奕晓立刻就害羞地低下头了,眼睛倒是亮晶晶的,看得出来对这份示好非常的受用,毕竟在这之前慕白从来都没有夸赞过他,即使没有表现出厌恶的样子,待他也是显而易见的不亲近。
接下来的课夏铭安提了慕白的问,有了那份笔记鞭子自然是没落到他身上来。等到夏铭安宣布一日的课业结束,沈奕晓就开始手脚麻利地帮慕白和他自己收拾东西。
记忆里对方被李郡王家的小公子诓出去,在两年后的腊月初九掉入了国子监附近的荷花塘,因为没有会游泳且与之交好的贵族子弟肯把他救上来,沈奕晓在池塘里挣扎了半天才被路过的侍卫捞了上来。
对方回去的时候当天夜里就发了高烧,因为身子骨不够好,没过几天人就撑不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