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渊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也正望着自己,似乎对自己将要说的事情很感兴趣,便继续道:“那治灾三策的第一策,皇上下令往当地大量引入青雀鸟,利用天敌相克的性质以消灭蝗虫,但皇上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在越州,甚至是东南三州的地界上,从前一直没有青雀鸟的,在一处原本没有该物种的地方,贸然引入物种,不然会打破平衡,还会酿成意想不到的灾祸。”
“青雀娘生养能力超群,且成长期短,往往一雌一雄,便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生养出数十只小鸟来,在他们的原产地旭州位于大周最南边,因为旭州有天敌秃鹫喜欢捕食青雀鸟,才让这鸟儿的数目没有在本地泛滥成灾,可越州不同,越州并没有能克制青雀鸟的秃鹫存在,加上食物充足,青雀鸟必定大量繁殖,肆无忌惮地扩充自己的族群,而他们除了喜食蝗虫外,更是对粮食,瓜果,来者不拒,一旦数目成灾,将给当地带来比蝗灾更加可怕的重创!”
皇帝没说话,脸色却不似从前那般僵硬了,眉心也有舒展的迹象。
“三策的第二策,往田地里洒石灰以灭杀蝗虫胎卵,此计也的确能将胎卵灭杀于无形,但想来京中官员们对佃户之事不甚了解,也对农耕之事缺乏认知,在田地里撒石灰,灭杀蝗虫的同时,也等于是杀鸡取卵,让田地在一段时日内不再利于耕种,若朝廷采用此法,百姓为保田地必会阻挠,即便碍于官府威严无法反抗,也会积怨于心底,有损皇上威名,也会为民变埋下祸根。”
“至于第三策,以灭杀蝗虫多少来论功行赏,则是最为荒唐的一策!”宁渊说到这里,不禁加重了语气,“此法明面上看这是鼓励百姓们齐心灭蝗,但显然太过低估了人心的贪欲,诏书一下,漫天乱飞的蝗虫立刻摇身一变成了经营财帛,只要拍死几只蝗虫便能从衙门拿到封赏,却要比辛苦工作赚得银钱轻松多了,如此一来,为了朝廷的赏钱,将不再有人务农事,务工事,务商事,人群跟着蝗虫跑,那天下岂不大乱!”
等宁渊一番话说完,皇帝看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惊疑不定,因为宁渊单靠揣测,便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到了点子上,并且毫无半点差错,而且皇帝也相信,宁渊不可能看过,摆在他面前的一堆陈述灾区状况的奏折。
皇帝会那样生气,将献计的庞松连降三级,便是正如宁渊说的那样,因为那狗屁治灾三策,让灾区乱成了一团,甚至这样短的时间内,就有人举起了反旗,如果不是顾虑道庞松之前也算讨过自己欢心,将人直接罢官革爵都有可能。
他圣旨发得快,而丰城的官员们也的确是照着圣旨来的,可造成的后果,却比宁渊方才所言还要严重得多。
青雀鸟在没有天敌的丰城安营扎寨之后,便开始大量繁殖后代,很快便开始变得铺天盖地,几乎是到处都能看见青雀鸟,蝗虫的确是有所减少不错,但成群结队的青雀鸟却成了另外一灾,他们不光以蝗虫为食,还喜欢吸食树汁,大量毁坏林木不说,甚至靠着身形娇小的优势,还能潜入住宅偷吃粮食,比老鼠还要可恶,让当地百姓恨得牙痒痒。
至于第二条,也被宁渊说中了,当衙门派人要往田地里面撒石灰时,几乎是所有的佃户全都跑出来阻止,大骂那些当官的不学无术,糟蹋田地,衙门虽然觉得棘手,却也无法,圣旨是皇上下的,他们不做也要做,随后甚至于动用了守备军,才将农民们的反抗给镇压下去,却也弄得佃户们怨声载道,以至于险些同官差大打出手。
最后便是第三条,也与宁渊所说一般无二,甚至还犹有过之,天下间没有人是不爱财的,知道蝗虫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当真激起了百姓们一阵疯狂的灭蝗潮,但凡家里有能站起来的人,几乎是倾巢而出,甚至连官差都参与其中,让整个丰城的各项机能几乎瘫痪,可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当发现在大量的捕杀下,蝗虫有减少的趋势时,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竟然有人开始放养起蝗虫来,让皇帝知道后只觉得荒唐!
更让皇帝难以忍受的是,钱款播下去后,很快便发现有人中饱私囊,致使赏银短缺,那些打死了蝗虫的人喜滋滋到衙门去领赏,发现根本得不到之前朝廷许诺的银钱之后,立刻大怒,加上之前的田地之怨,让百姓和官府爆发了好几次冲突,甚至还有人扯出了起义的大旗,整个丰城乱成一片。
方才皇帝和几位大臣们商议时会那般生气,就是因为大臣在提出应对丰城的乱局时,清一色地让皇帝派出军队镇压以维持秩序,才让皇帝大为气恼,直言这些当官的是拿着俸禄的饭桶,别人现在还只是闹一闹,没要真的谋反,可他相信只要军队一过去,便是实打实的官逼民反了。
他可不想被人骂成昏君!
此事瞧见宁渊,皇帝阴郁的脸色不光一扫而空,甚至还有些放亮,宁渊既然能一语中的,道出灾区的乱局,那么当真极有可能有解决方法。
果然,还不待皇帝开口问,宁渊便道:“小人知晓陛下苦恼,是因为灾区已有乱象出现,但陛下无需惊慌,陛下高瞻远瞩,只在丰城一地将那三策试用,虽然弄巧成拙了些,要解决起来却也不难。”
皇帝一指宁渊,“有何方法可用,快速速说来!”
“先拿第一点来说,想来越州百姓惊慌,是不知青雀鸟的习性,眼见这鸟儿又要成另外一灾,才会心中惊慌,其实不必如此,要知道青雀鸟之所以只生活在旭州,而从未在大周其他地方见到此鸟的踪迹,便也可看出些端倪。”宁渊缓缓道:“青雀鸟虽然善于繁衍,且所食庞杂,但其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便是畏寒,天气稍凉便能将其冻死,旭州因地处极南,终年温暖如春,才能让这鸟儿繁衍生息,但四季分明的越州却不然,眼下瞧着青雀鸟在越州大行其道,可时节却已经入秋了,一旦冬日来临,这些鸟儿便将遭受灭顶之灾,再不能成一患。”
皇帝听后,显然松了一口气,又紧接着问:“那余下的……”
“余下两点,便要因地制宜,恩威并重了,当然为平民愤,也算是安抚民心,皇上要先向当地的百姓们认错,下罪己诏,毕竟一开始要官差朝田地里大撒石灰的招数,也是从皇上御笔下下出去的。”
皇帝脸色一变,“罪己诏?这……”
“百姓因田地被毁,必然怨怼于皇上,这份怨怼,也是所有乱局的源头,而罪己诏,不光不会让皇上觉得丢脸,还能大大安抚民心,让百姓们觉得皇上可向百姓认错,是个爱民如此的好皇帝,才能赢得四海归心,天下安定,同时百姓的怨怼消弭了,也才能更加心服口服地顺应皇上的安排,齐心面对此次灾祸。”
“也罢,一道罪己诏,也无甚大不了。”皇帝一拂袖。
“同时,皇上下了罪己诏,也切莫忘了惩治那些真正有罪之人……尤其是,那些借机中饱私囊,发着国难财的佞臣!”宁渊说完这句话,眼底忽然闪过一道寒光。
“皇上圣明,定然知道丰城如今模样,只有一安民心,二除佞臣,才能彻底使百姓归心,百姓一归心,事情便好办了。”宁渊接着道:“只要让贪腐之人吐出口中财帛,便能将朝廷之前亏欠灭蝗人的赏钱一并补上,但需立刻终止以赏除蝗这个荒唐的闹剧,让百姓各归各位,才能将丰城的乱局导入正轨。”
“你当朕不想除掉那些女干佞吗。”皇帝眉毛一吊,“朕在发现有人贪腐后,就立刻下旨追查,可竟没有半点线索,朕总不能将与朝廷下拨银钱有关系之人都抓起来吧!”
宁渊道:“既有贪腐,那必定不是一人所为,而是层层剥削,与此有牵扯的官员们官官相护,人人自危,哪能让皇上查到什么线索,若要应对此事,皇上也该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怎么说?”皇帝来了兴致。
“女干佞之人,堪比朝堂蝗虫,庞大人献给皇上的第三个计策,对付真正的蝗虫或许欠妥,但对付皇上身边的蝗虫,兴许是一条妙计也说不定。”宁渊一笑:“便请皇上下旨,但凡有下级官员挟证据奏报上级官员贪污之事,若下级官员牵扯其中,则将功补过,免罪,赏金银,若未曾牵扯,除了赏金,官升一职!”
“什么?有人中饱私囊,朕不但不罚,还要赏?”皇帝一愣。
“也许皇上觉得小人说的太异想天开,可也只有如此,才能打破那些人官官相护的局面,不然皇上就算有心要肃清污佞,无凭无据,也难以下手。”
“皇上,臣妾觉得,此人说得不错,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些敢发国难财的家伙着实可恶,这倒也不失为一个良方,而且此番做下来,那些佞臣人人自危,层层揭发上去,说不定还能替皇上抓出一直潜伏在身边的大老虎,毕竟所谓贪墨,也大多是上行下效,下边的人瞧见上边的人都能中饱私囊,便也跟着为自己牟利,臣妾想此人方才那句‘擒贼先擒王’,便也是这个意思了吧。”舒惠妃适时开口,同时和婉地看了宁渊一眼,“你说,本宫说得可对?”
“娘娘神慧,小人便是这个意思。”宁渊配合着再度躬下身去。
202、
皇帝低头沉思不语,半晌才道:“此事虽听着有道理,朕还需思量一二,免得太过纸上谈兵,便像此次一样再铸一错……如今蝗灾未除,灾区却整出这般多的幺蛾子,如何叫朕不生气!”
宁渊一躬身,道:“其实小人今日入宫面圣,所为的并非只是解决之前三策带来的隐患,更多是为蝗灾而来。”
皇帝一醒神,“莫非你另有良方治蝗?”
宁渊从华丽掏出一张丝绢,立刻有太监接过了,验了验并无问题后,才呈给皇帝。
皇帝将丝绢扯开一看,上边字迹清隽地写着一张药方,其中所列药材也尽是常见之物,甚至有一两样连药材都算不上,只是路边的野花野草。
还不待皇帝发问,宁渊便开口道:“此药方是小的偶然间从一民间异士手中所得,以此方来熬制汤药,并将汤药广泛喷洒于天地之中,既不会有损田地与粮食,也有使蝗虫身体衰弱,直至力竭而亡之奇效,小人已然在居所先行试过,方才呈上。”
“此药方上的东西倒不名贵稀奇,想来推广也不是难事。”皇帝不动声色的又将丝绢交给身侧的太监,紧接着又道:“不过你所说的那些,朕要同机要大臣仔细商议之后再定夺用是不用,若当真有效,可解时下乱局,你可记大功一件,但若毫无作用,反倒使情形变得更糟,你亦是死罪难逃,你可明白?”
宁渊垂头道:“小人自然明白,皇上心系天下社稷,想救黎民百姓于,小人也不敢拿此事邀功,只有一件事恳求皇上,请皇上应允。”
“不邀功?”皇帝扬了扬眉,“那你所求为何事?”
“昔年,家师与小人遭人陷害在春闱场徇私舞弊,家师去官离京,清誉尽毁,小人亦被责罚永不得参加科考,但徇私舞弊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小人想恳请皇上,若小人所献之计奏效,请皇上下旨重查当年之事,抓出设计诬陷的小人!”
宁渊说到后边,语气不禁有些重了,而皇帝听后,也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宁渊来,忽然间,像是想通了什么似地点点头,道:“你说的是……高郁?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高郁那时候收的弟子,所以你上呈这些计策,是想替高郁翻案?”
见宁渊点头,皇帝沉思了片刻,才道:“若你所言属实,朕自然会派人暗地查访,倘若当真有人设计陷害,那朕必不轻饶……但这一切的前提,需得是你拿出来的东西有用。”
说完,皇帝挥了挥手,“朕累了,你说的那些朕也会记着,若无别的事情……”
“那小人告退。”宁渊今日所来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没有理由在这御书房多待,就算是活了两世,与皇帝见过数次,他还是拿不准皇帝的性子,所谓伴君如伴虎,事情办完了还是立刻退走的好。
出宫之后,宁渊哪也没去,径直回了家,每日依旧做着寻常的事情,好像对皇帝的作为一点也不急。
其实他的确不急,反正该来的也会来,太心急除了给自己凭添烦忧,不会有半点帮助,就这般过了两个月,等天气转凉,快要入冬的时候,他所等的消息终于来了。
皇帝经过和机要大臣的商议,决定还是尝试一下宁渊提供的方法,便按照宁渊所说的缓缓推行下去,结果成效意外地显着,除了熬制出来的汤药当真有克制蝗虫的奇效外,皇帝亲笔御书的罪己诏,也果真让当地百姓激愤的情绪安稳了不少,至于那些官员,看见举报贪墨能够加官进爵,一些胆子大的哪里还坐得住,立刻开始上奏举报,有人领头,后边自然有人跟上,而那些被举报的官员,惊恐之下,为了脱罪,也开始互相攀咬,甚至于抖出自己的上峰,就这般一层一层咬上去,最后居然咬到了一个人身上。
那便是时任中书提调的昌盛候庞松。
皇帝收到奏折后震怒非常,因为计策是庞松带人提出来的,所以皇帝很自然的就交给了庞松去办,就连下拨的赈灾银子,也是庞松全权处理,他本以为庞松会办得很好,哪知这人贪得无厌,仗着大权在握,竟然头一个发起了国难财。
而下边的官员们,都是见着连主管此事的庞松都能从中抽取好处,那他们这些下级顺道捞一些也没什么,于是蹭蹭剥削,才致使银子最后根本没有多少发放到灾区。
若非此次有庞松知情的手下人举报,那么皇帝还会一直蒙在鼓里。
于是他立刻下令,将庞松落狱待罪,同时还派出人手将整个昌盛侯府大搜了一通。
这一搜,更是发现其中金银财帛无数,听说还额外搜到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主事的京兆尹不敢怠慢,连夜入宫将自己的所见所得尽数呈给了皇帝。
庞松在监牢中虽然不知道这一切,但他隐约能感觉到,自己的末日似乎快要到了。
但他却也不是一个坐以待毙之人,见皇帝暂时还没有处置他的圣旨下来,他便在天牢中积极活动,想方设法联系在外边能为自己说话的任何旧部,妄图谋取一些脱罪的机会,可惜,他明面上的同盟司空旭与他离心了不说,自己亦被皇帝下旨在府里思过,又哪里回来管他的死活;而他的女婿,禁卫军统领韩韬,除了猜度庞春燕外,也在记恨庞松在朝堂上参奏他以让他失了军衔之事,也没有替他说话的心思,至于其他人,看见连庞松的至亲都没有管他,更是不会来搅这趟浑水,全都揣出一副爱莫能助,作壁上观的模样,直将庞松气得牙痒痒,在狱中好似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不过他甚为笃定,皇帝应该不会杀他,不过是贪墨一些银钱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革职而已,他也相信以他的才智,和拍马屁的技术,只要能再见到皇帝,一定能重新讨得皇帝欢心,再得重用,只要他能重新握有权势,那外边那些吃里扒外的墙头草,他要一个一个去收拾!
可惜,庞松似乎是对自己太高看了,所谓登高跌重,在斩立决的圣旨传到天牢里来时,他还半天没回过神,甚至还尖叫传令的公公是在假传圣旨,他要面见皇上。
当然传旨的公公可不会理他,只将圣旨往他脸上一摔,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一日,华京中下起了初雪,宁渊受邀前往赵将军府喝茶,赵沫已经摆好了茶具,刚坐下,便听见赵沫道:“听闻这几日,庞松一直在牢里胡言乱语,好像根本不能接受自己被赐死的事实。”赵沫一面喝茶一面道:“他也实在是太高看自己了,皇上为了赈灾之事,连罪己诏都下了,又怎么会从轻处置他这个当之无愧的头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