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松着急,张唯自然也跟着着急,他已经看出来了庞大人对于治灾良策有多么渴求,自己如果能找到好法子献上,那岂不是一飞冲天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每日除了窝在屋子里绞尽脑汁,也没别的事情做了。
“老爷。”一个下人推门进来,瞧见张唯愁眉苦脸的表情,小声道:“有人前来拜访,直言要见老爷你。”
“什么人?”张唯抬起头。
“瞧着是个平头百姓。”
“去去去,本大爷是什么人都能见的吗,没看见我正忙着,给我打发走!”张唯此刻自然没什么心情来应付平头百姓,挥挥手就想让人退下,谁知道下人接下来的话,让他愣在了原地,“可是那人说,他有治灾良方,要呈给大人……”
“什么!”这时,张唯才像被烧火棍戳了屁股一般弹起身来,“还等什么,快请进来啊!”
下人领命去了,张唯也匆匆整理了片刻衣衫,便急急走到房间,走到待客的正厅,可等他刚进去,见着在正厅里喝茶的唯诺青年时,忽然脸色一僵,眉毛一竖,“居然是你!”
那青年瞧见张唯来了,好像茶也不敢喝了,立刻战战兢兢地起身,对他拜了拜,用一种懦弱又害怕的语气道:“张,张大人好……”
张唯脸色阴晴不定,他知道齐牧云被革职之后,曾是庞松想要灭口的对象,但这小子瞧着木讷,却很机灵,居然躲了起来,庞松也曾派刺客找过几次,见找不到,便没再深究,一来他们都知道此人不光老实巴交,还胆小如鼠,不会有胆子告发他们,二来高郁已然失踪,他们也消灭了所有的证据,就算这齐牧云蹦出来了又如何,随随便便就能给他扣一个污蔑的帽子,叫他至死不能翻身。
不过后来,齐牧云当真从未出现过,等张唯都快要忘记此人了,他却忽然找上门来,着实吓了张唯一跳。
“有计策能治理蝗灾之人,就是你?”张唯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压根不相信这碌碌无为的齐牧云,能有法子对付那样多朝臣都没办法的事情,觉得他是在虚张声势。
“张大人,小的并没有在虚张声势。”齐牧云将姿态摆得很的,礼行得腰都快折了过去,道:“你也知道,我是云州人士,云州地处极西,常年干旱穷困,蝗灾也频繁,所以多少知道一些应对之道,所以……”
张唯仔细想了想,这齐牧云老家的确是云州没错,云州偏僻,地方也穷困,纵观朝廷上下还当真没几个人是从云州出来的,他便不禁信了几分,走到主座上坐下,又道:“可你既然有治灾之策,又为何要来找我,京中重臣如此之多,你恐怕随便找上一个,如果法子有效,都能得不少赏赐。”
齐牧云却嘿嘿一笑,在头上抓了抓,“那不是……我只和张大人你熟稔吗……”
张唯一愣。
“咱们同是儒林馆出来的,多少也算是同僚,从前小的在中书省的时候,你作为副使,是小的的上峰,也对小的多有照顾,所以小的知道了闹蝗灾这事,自然而然就来找你了。”顿了顿,齐牧云又道:“而且京中朝臣机要大员虽然多,可他们大概根本瞧不上我这个小老百姓,既然连面都见不上,那有良策也是无用,还不如找张大人你,多少能听小的说上两句。”
齐牧云这一通又是戴高帽又是拍马屁下来,直将张唯听得飘飘然,而且他对张唯的性格了如执掌,知道这人又老实又胆小,应当不会诓骗自己,而且对方显然不知道他当初从中书省被扫地出门其实是自己在从中作梗的缘故,不禁安了安心,同时捏着一把官腔道:“既然如此,你便同时说来,说计策当真有用,等我呈上去,上边再赐下封赏,定然少不了你的那份,我甚至还能向上边进言,再让你官复原职。”
齐牧云露出感激的神色,一面拜谢,一面说了起来,并且说得头头是道,条理分明,让张唯频频点头,啧啧称奇。
齐牧云的方法其实挺简单,一共有三项。
第一项便是从万物相生相克的原理中化用出来的,蝗虫虽然厉害,但自然界天生一物克一物,青雀鸟向来喜食蝗虫,若能在灾区大量引入青雀鸟,在天敌的镇压下,自然可以阻止蝗灾的恶化和蔓延。
若说第一项是治标,那么第二项便是治本了,蝗灾发生,不外乎气候适宜,加上蝗虫繁殖迅速,才会形成灾祸,那么治本的犯法就是要从蝗虫的繁殖方面入手,蝗虫喜欢将胎卵产在田地土壤中,那么只要用大量的石灰撒进田里,让蝗虫的胎卵不能孵化,甚至直接杀灭,便也等于是从源头上遏制住了蝗灾。
至于第三项,便也是一个收尾的工作了,经过前两项的治理之后,想来蝗灾一定会得到控制,剩下的漏网之鱼,便可以号召百姓们,一起动手除灾,由朝廷出钱,奖励那些捕杀蝗虫最多的百姓,例如灭杀十只蝗虫,奖励一文钱,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连一个孩子都能一巴掌拍死好几只蝗虫,若当地的百姓都能将灭蝗为己任,倾巢而出,众志成城之下,哪里还会有蝗虫的容身之处。
三条方法,环环相扣,说得张唯一阵沉思,之前这类方法也不是没有朝臣提过,但那些用鸡鸭之类的家畜对付蝗灾显然太过苍白了一些,至于以石灰遏制胎卵更是从无人想到过,还有用赏钱来刺激百姓齐心灭蝗,虽然会花上不少钱,却也不失为一个良方。
想到齐牧云的方法或许行得通,张唯哪里还坐得住,匆匆安排齐牧云在府中稍候之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去了庞府,将从齐牧云那里听来的对着庞松就是如此这般一通说,当然到了他嘴里,所有的点子便都是他一人想出来了。
庞松一听,也确实像那么回事,又兴高采烈地带着张唯进宫,向皇帝进言去了。
结果当天晚上,皇帝便一连下了三道圣旨,完全按照庞松所言的这三个方法,不过皇帝也留了个心眼,并没有在整个东南三州都推行开此事,而是只找了越州的一个小郡城,也是闹灾害闹得最厉害的丰城做试点,若此方式当真有效,则再广而告之。
圣旨到后,当地官员不敢怠慢,立刻一五一十照着做了起来,并且确实见了些许成效,一段时日后,原本是闹蝗灾闹得最厉害的丰城,虫患竟然明显减少了。
消息传回京中后,皇帝龙颜大悦,不光在宫中大宴群臣,更是赏了庞松和张唯不少经营财帛,并许了圣旨,等彻底清除蝗灾后,要大大给他二人加官进爵,让庞松和张唯一张脸都笑开了花。
也是这通宴会,让赵沫大感奇怪。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是很清楚,那齐牧云就是宁渊刻意安排去给张唯献计的,至于那什么治蝗之策,自然也是出自宁渊之手,赵沫先前还以为这是宁渊故意给对方下的套,哪只现在看来,不光不是套,等于还给他们送去了一记大功劳。
好奇之下,赵沫曾专程找宁渊来问了一次,但瞧着宁渊闪烁其词,却又信心满满,让他“等着瞧”,他纵使有再大的好奇心,也只能憋着了。
同时他也很奇怪,宁渊的“等着瞧”要等到什么时候,眼瞧着蝗灾就要得到全面治理,而居了这个功劳的庞松和张唯,势必官职会跟着扶摇直上,赵沫是知道宁渊一直想替高郁报仇翻案,但这样下去,瞧着别人的地位水涨船高,案子还怎么翻?
但更令赵沫想不到的是,他还没纠结出一个所以然来,宁渊口中的“等着瞧”,还当真被他给“等”来了。
宫中宴会之后没几天,皇帝便下旨,开始将庞松上谏的治蝗之道在三州推广,彻底灭杀蝗灾,结果圣旨才刚下去,越州丰城官员的奏折便接连像雪片一样飞到了京城,看得皇帝震惊不已,立刻差人去将刚传下去圣旨收回来不说,还连夜将庞松召进宫里。
等到第二日清晨上朝时,官员们中间已然传开,越州那便治蝗好像出了什么岔子,皇帝震怒,连夜将庞松庞大人召进宫不说,甚至还亲手赏了他一记耳光!
201、
原本许多朝臣对庞松能献上良计,得皇上封赏羡慕不已,结果知道庞松突然被皇帝训斥后,这些人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张脸,全部都揣起了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甚至也没忘记暗地里耻笑。
虽然她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前一刻还春风得意的庞松,后一刻却惹皇帝生了那么大的气,就足够让这些从骨子里嫉妒的人幸灾乐祸的。
当然,庞松遭了训斥,张唯肯定也跑不了,比起皇帝的那一个耳光,庞松足足抽了张唯十几个耳光才停下,直将张唯抽得仿佛变成了一个猪头,并且下了死命令,让献出那三条好计策的张唯立刻想出应对之法,不然就提头来见。
由不得庞松不着急,丰城那边因为张唯呈上的那三条自作聪明的“计策”,现下已经出了大事,皇帝震怒,责令他立刻想出解决之道,将庞松吓得不轻,便立刻来逼迫张唯,这可将张唯吓得不轻。
主意原就不是他想的,他不过是为了贪功,想着齐牧云那小子何德何能能受皇上的赏赐,于是便擅自将功劳揽了过来,现在出了事,又要让如何拿出解决之法。张唯没办法,顶着一张猪头回了自己的府邸后,立刻派人,让人速速去将齐牧云找来,他好好好质问其一番。
他原本同齐牧云约好,让齐牧云就暂住在不远处一家客栈里边,一旦有什么封赏,他会立刻招人前来,可如今等他派的人找到客栈去以后,立刻发现被摆了一道,齐牧云压根不在那里。
这下张唯傻眼了,找不到人,那这过错,不就只能他自己来担了吗?
就这般过了三天,皇帝见庞松还没拿出一丁点对策,当即不客气,将庞松连贬三级,以儆效尤。
这下庞松可谓是开创了华京的一个记录,似乎近三朝以来,他还是头一个便连贬三级的京官,眨眼间从风光无限,可左右朝廷大半官员升迁的中书省副提调,二品大员,一下被贬成了不痛不痒,区区五品的中书承旨。
庞松入京以来,从来都是听得别人对他阿谀奉承,贬官的屈辱还在其次,关键是只要一想到别人对他的耻笑,庞松便心如刀绞,回府之后便气晕了。
不过在真正晕过去之前,他还做了最后一件事,趁着官职刚被贬,手头上提调的官印还未交出去,下了最后一道命令,以有负皇命,欺君罔上的名头革了张唯的官职,也抄了他的家,到此,他似乎还不解气,又派人将张唯乱棍打出了京城。
“庞松之前还那般盛气凌人,如今一朝被贬,听闻被气到病得不轻,可笑的是,从前他得势的时候,每逢有个三病两痛,都有想要巴结的人上府门去探望,现下他都病成这样了,却门庭冷落无人问津,也算可怜得很。”一辆宽敞的马车内,司空玄一面津津有味地对宁渊说着话,一面比着动作,仿佛对庞松遭殃很是开心。
这也难怪,从前庞松也不是没有帮着月嫔算计他们母子,司空玄也早就看这作恶多端的家伙不顺眼了,见庞松遭难,哪里还有不痛快的道理。
“他从前纵使是外来户,可正二品副提调的官位颇高,又能左右下等官员升迁,想要巴结他的小家族是有不少,但今时不同往日,一朝被贬,二品变成五品,这华京中五品的官员一抓一大把,又有谁会在意他。”宁渊面无表情道。
司空玄发泄完了高兴劲,瞧着宁渊的脸,又有些不确定道:“可公子你当真决定要亲自面见父皇?不是我不相信公子,父皇这两日为了丰城的灾情,心情很不好,若公子手中没有什么好法子,贸然前去的话,不光讨不了好,兴许还会惹得父皇不快,到那时便得不偿失了。”
宁渊突然找到他,说要自己带他入宫面圣,有与灾情相关的事务要面见皇帝,着实让司空玄吓了一跳,因为他知道皇帝的心情有多糟糕,三道赈灾的圣旨下去越州,不光没有人歌颂皇恩浩荡,反而让当地百姓一阵叫骂,只因法不责众,虽然当地百姓对皇室不敬,皇帝也不能将人都抓起来问斩,一直气郁于心颇为不爽,就连侍奉在身边的舒惠妃也是战战兢兢的,她还特地嘱咐了司空玄,让他这段日子就好好呆在自己的皇子府里,没事不要入宫来触皇帝的霉头,省得受责罚。
“没事。”宁渊一笑,宽慰道,“如果我的方法奏效,皇上还会赏我也说不定。”
司空玄抿了抿嘴,不说话,心里却打定主意,待会宁渊要是惹了皇帝生气,自己怎么都要从旁劝慰着好。
入宫之后,二人没有耽搁,而是直接朝御书房走去。御书房建在宫廷正中,勤政殿的后面,还未曾靠近,便听得一阵沙哑的怒吼从里边传了出来,伴随着的还有摔东西的声音,“都已经闹到这步田地了,你们还尽出些馊主意!派兵镇压?你是要逼得当地百姓都造反了不成!”
又有官员怯弱的声音传出来,好像是略微分辨了几句,却在皇帝一声拔高了音调的“滚”中,立刻噤若寒蝉。
司空玄与宁渊走近了,见舒惠妃领着一名宫女提着食盒正等在大门边上,此时御书房的大门也开了,几个朝臣灰溜溜地走了出来,向舒惠妃行了一礼后,颓败地离去。
舒惠妃看了司空玄和宁渊一眼,示意他们在这里稍等,自己先进去了。
“我就是怕父皇太过生气,才让母亲也顺道过来先帮着父皇顺顺气,不想还真是做对了。”司空玄在胸口拍了两下。
片刻之后,一名太监走了出来,一抖拂尘道:“选六殿下觐见。”
司空玄急忙带着尾随太监走了进去。
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这都是宁渊第一次踏进皇帝的御书房,御书房比上朝的勤政殿要小上一圈,可依旧是雕梁画栋,金光灿灿,皇帝就坐在最前方宽大的龙桌龙椅处,皱着眉,用手撑着脸颊,面前放了一碗喝了一半的汤羹,舒惠妃站在他身后帮他按着太阳穴,一面朝二人使眼色。
司空玄与宁渊齐齐拜了下去,问过安之后,皇帝才勉强抬起眼,低声道:“惠妃说玄儿你带了一个能解朕目前困扰的人进宫来,到底是何人?”
“回避下,是小人。”宁渊立刻出声答道:“小人宁渊,参见陛下。”
“是你?”皇帝也算与宁渊见过了好几次,纵使再贵人多忘事,一时也想起了他这么个人,“我记得你,这么说能为朕分忧的便是你了?”
“小人不敢口出诳语,可小人的确是为了此事前来。”宁渊又磕了一个头。
“不敢口出诳语?朝臣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你又能帮到朕多少。”皇帝冷喝一声,一巴掌拍在面前的龙桌上,司空玄眼角一跳,忙要出声打个圆场,却又听见宁渊道:“皇上记挂百姓,定然无论小人有没有良方,皇上也会愿意听上一听,所以小人才前来与此,如果小人的方法能缓解皇上心中烦闷,那是小人的福气,如果皇上觉得小人所言不过是鸡肋,那小人贱命一条,要杀要剐,但凭皇上处置。”
皇帝眯起眼睛,别的不说,但是上对天颜这般临危不乱的性子,好像眼前这小子当真不怕死一般。
且宁渊也说的没错,不管他是不是有良方,皇帝都必须听上一听,因为如今丰城的情势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危急了,不光百姓们辱骂朝廷,甚至那曾经富饶一方的水土还出现了逃难的流民与攻击官府的暴民团体,再这样下去,非得出大乱子不可。
但皇帝显然也没打算立刻给宁渊好脸色,而是依旧冷声道:“说得这般信誓旦旦,可灾区如今的形势,你又知道多少?”
“单看皇上之前颁布下去的三道圣旨,小人虽身处京城,多少也能揣度出灾区的情势,原本东南三州蝗灾,虽然规模大了些,却也属于时令灾情,等季节一过,灾情便能消弭于无形,顶多今年粮食欠收罢了,只要朝廷赈灾及时,对百姓安抚得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皇上之前的三道治标不治本的治灾之策下去,虽然一时间或许能暂时遏制住蝗虫的繁殖蔓延,却也会给当地,带来更大的灾祸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