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门扉发出轻轻的响动,杨中元跟着蒋行水跨进殿中,只见主位之上,沈奚靖正含笑望着他。
仿佛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之时,他跟他的表哥坐在万溪车马驿的房间里,不知道说到了什么,也这样朝着门口微笑。
一晃十六个春秋过去,这个曾经温文如玉的少年,似乎从来都没有变。
杨中元恍惚之间走到他面前,然后同程维哲一起跪拜在地上:“君上万福。”
沈奚靖道:“起来吧,赐坐。”
杨中元跟程维哲谢过才站起身来,然后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沈奚靖看看他,又瞧了瞧他身边的程维哲,不由笑道:“中元可是好本事,原来当时死活要离宫,正是为了情郎么?”
这一句话,轻轻巧巧打破了因时间而树起的隔阂,也把杨中元说得满面通红。
“不是……君上,您怎么还是这般……这般……”杨中元结结巴巴道,想了半天都不敢把最后的无赖两个字说出来。
沈奚靖仍旧看着他笑,却说:“见你过得好,吾心中甚安。”
第159章:大结局(二)
私底下的时候,沈奚靖倒也从不在旧识面前自称本君。他多半会用吾这个字眼,显得相当平易近人。
杨中元记得,当年圣宪太帝君也喜欢自称为吾,但同样一个字,他说出来的感觉却是冷冰冰的,话语里没有半分暖意。
而这个字出在沈奚靖口中,仿佛带着春日里的朝阳,让人听了便觉得浑身舒服。
杨中元听到他这句话,也不由跟着笑开了脸:“草民听车马驿的人讲,君上刚刚喜得贵子?中元在这里恭喜您了。”
说道二儿子汤圆,沈奚靖脸上表情越发温柔:“吾也听祥荣讲,说你也有了长子?”
杨中元点点头:“去岁春日里生的,一直都很听话,不过这次我们离家上京,他还是闹了一场,最后是师父帮我们镇住了他。”
沈奚靖一双眼睛认真看着杨中元的脸,见他眼中满满都是幸福,说起儿子的时候也带着笑意,心里不由安定下来。
“那就好,过些年他大了,带进宫给吾瞧瞧吧。”
他知道,很多宫人们出宫以后,虽说是归了家有了亲人,但十几年的隔阂在那里面,就算再亲的亲人,也会逐渐淡漠了去。
过得好的,其实并不多。
当年杨中元要离宫归家,他并不赞同。一起住的那一段岁月,他们从不讲话到渐渐熟悉,也多少了解彼此家中事情。杨中元的性格在短短几个月里便天翻地覆,从一个嚣张跋扈的富家子变得谨言慎行,什么事情他都能忍得住,也越发低调起来,是个相当能屈能伸的人。所以后来他也多少讲了些家里的旧事,杨中元也从来没同任何人提起过。
而杨中元家中情况,他也是知道的。
或许是吃得苦比他多,也见了太多的死亡与离别,所以当杨中元过来同他商量的时候,他便直接摇了头。他家中亲人能在家里那样富裕的情况下把他送进宫来,可见这个亲生骨肉还比不上虚无飘渺的荣华富贵,这样的家里,即使他回去了,也依旧不会有好日子过。
但杨中元只说了一句话,他却在出神许久之后,点头同意了。
他说,爹爹还在等我。
家里还是有人在等他,无论怎么样,回去也有个盼头,也有个依靠。
虽然他在宫中有沈奚靖照顾,他自己也混得如鱼得水,到底比不上至亲重要。所以天启十四年春,他给了杨中元两张银票,送他离开永安宫。
今日再见,他是真的未曾想到。
杨中元一直就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年少张狂便是不服软,后来情势所迫,虽然隐忍了数年,却还是叫他在御膳房混出一片天地。就算是没有他,再过几年,他也能靠着绝顶的手艺成为总管。
要知道,宫中那么多宫人,可总管却只有一双手指头数的过来。
在这样的地方他都能混得好,更别提出宫之后了。
只是他从来都没想过,杨中元居然真的在短短两年时间里,跟伴侣一起开了大食肆,并和他一起成为了皇商。
如今福满楼三个字,就算在帝京都突然红火起来,更不用说他们回到衢州之后,生意会好成什么样。
“你们,倒是当真挺厉害的,只做一年便做到皇商,大梁三百余年,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沈奚靖感叹一句。
杨中元笑笑,回首看了一眼程维哲。
程维哲会意,忙起身行礼答:“回君上话,福满楼能做起来,全靠中元手艺了得。而草民自家的茶,也多亏师父倾囊相授。韩家曾经是最好的茶商,就算十几年过去了,也依旧不会没落。”
杨中元本来只是想让他回答一下,结果却不想他这么一本正经,又是起身又是行礼的,倒让沈奚靖脸上笑意更深。
就算他是杨中元的伴侣,也断然没有那般厚脸皮,蹭着伴侣跟帝君的熟稔,也态度随意般交谈。
他此番动作,再加上话里话外半句都不夸耀自己,倒是让沈奚靖刮目相看。
“恩,你倒是个不错的。只望你以后好好对待中元,叫他一直安好下去。”沈奚靖道。
程维哲见他这样为杨中元着想,也并不那般高高在上咄咄逼人,心里对他是越发恭敬。
虽说大梁三百余年,也有世宗明皇帝与明贤帝君被称为传世佳话,但几十位先帝之中,也不过只有世宗明帝那一位。
当时睿帝穆琛册封沈奚靖为帝君,同日言明终天启一朝,不再采选,此生只得睿嘉帝君沈奚靖一个伴侣,他们的这一段故事,又被百姓口口相传。
他们的时代才刚刚开始,许多人也都在猜测到底睿帝会坚持到何时,但此时此刻,程维哲听着沈奚靖沉稳低柔的嗓音,他却由衷相信了睿帝的选择。
能在位高权重之后,对曾经微末之时的旧友关怀备至,这位睿嘉帝君,倒也真是难得。
想到这里,程维哲回头看了一眼杨中元,心里也跟着热乎乎的。
人生得此伴侣,真是心满意足。
他慢慢跪到地上,先是向沈奚靖磕了三个头,然后直起脊背道:“今日借君上之言,草民程维哲在此起誓,此生定一心一意同中元白首,与他举案齐眉,生死不离。”
他说完,又去看杨中元,咧着嘴冲他笑。
那笑容里,有浓得化不开的爱意。
沈奚靖见他们深情对视,也不由露出微笑,想到每日都陪伴在身边的穆琛。
只望大梁百姓都平安富足,幸福快乐。
之后,沈奚靖又细细问了杨中元许多衢州的事情,问了他福满楼怎么样,也关心了他们在衢州的生活。
杨中元都一一如实答了,然后又简单关心了一下两位皇子。
皇帝的事情他自然是万万不能问的,倒是两位小殿下可以关心则个,问得不能太深,浅显一些也好。
“君上,不知二殿下起了小名没?”杨中元问。
说起这个,沈奚靖笑容更是灿烂:“叫汤圆,皇上给起的。大宝知道以后可开心了,这个臭小子。”
杨中元听了,不由深吸口气,最后还是笑出声来:“皇上总是这般有才。”
沈奚靖也觉得好笑,跟他一同笑过,才说:“可不是,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再有孩子,如果有了,他父皇不知道又要起什么怪名。”
对于之后能不能再有三殿下的这个话题,杨中元没接,十分巧妙地说起了御膳房的事情。
“讲到汤圆,不知小福子把御膳房管的怎么样了。”
沈奚靖道:“他比你还会吃,如今倒是不错。只是年节的时候开大宴,他还说想你了。”
杨中元同师弟关系一直很好,听到他想自己,也不由有些黯然:“是啊,以后只怕是再没机会见了,他说不想出宫。”
沈奚靖这会儿表情却有些得意,他挑挑眉,玩笑般道:“怎么会?如今这宫里,吾想叫谁来还不是一刻的事,不如你数十个数,看看那门后面有没有人窜出来?”
杨中元的一双眼睛顿时亮了,他定定看着那扇门扉,不由自主跟着数起来:“一,二,三……八,九……十!”
可是他最后那声十是喊得响亮,门后却依然静悄悄的,没人出来。
杨中元眼中黯淡了几分,抿着嘴回头瞧了一眼沈奚靖。
以前沈奚靖性子相当沉稳,可后来或许被帝君养得好,也渐渐恢复了几分活泼,他没离开的时候便总被他叫来宝仁宫玩些新进贡的有趣东西,自然少不了被帝君诓骗打趣。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他还是这般恶趣味。
然而,他话还没说出口,却听沈奚靖道:“还不快出来?你们杨哥都要吃了本君了。”
下一瞬间,那扇门扉便突然敞开,几个熟悉的身影窜了出来,先是规规矩矩给沈奚靖行了礼,得了允许后,这才凑到杨中元面前见他。
“杨哥,高不高兴,惊不惊喜?”说话的,便是他的师弟田小福。
杨中元突然低下头,用衣袖捂着脸。
李暮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都当爹的人了,还哭鼻子呢。”
杨中元哽咽出声来,他低声道:“我很高兴,也很想你们。”
沈奚靖见他们都有些激动,便笑着同杨中元作别,让他跟旧友一起多谈些时候,如果时间晚了,还可留在宫中用午膳。
杨中元擦擦脸,拉着程维哲站起身来,又给他行礼:“君上,谢谢您。”
沈奚靖已经走到门口,外面一排的小宫人在等着迎他,他的表情已经同方才不太一样了,严肃冷淡得很,再找不到半分放松。
杨中元跪在地上仰头看他,只听他淡淡道:“中元,明年还等你来。”
说完,他便甩袖离去,只留众人一个威严背影。
他走之后,剩下的宫人们便放松了一些,抓着杨中元七嘴八舌念叨起来,最后又开起了程维哲的玩笑,杨中元跟程维哲扛不住,最后终于在午膳时分脱了身,同他们道别之后,离开宝仁宫。
送他出来的,还是张祥荣。
走到宫门口时,俊秀的青年轻轻叹了口气,只道:“杨哥,明年再见。”
杨中元跟程维哲慢慢走出宫门,回头看他一眼,正午阳光里,单薄的宫人微微弯着腰,青灰的宫装暗沉沉的,跟这个春日时节半点不相称。他背着光,面上的表情都笼在阴影里,丝毫看不见。
杨中元轻声道:“再见。”
天启十四年春,他也是从这个宫门出来,当时他走得决绝,直到马车离开许久才从车窗里简单回望一眼。
马车飞快向前驶去,宣武门的朱红门扉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那时心中五味杂陈,只想着十四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却不料两年之后,他又再次回来,却以另一番身份。
再见旧友,他心中高兴,也明悟了许多事情。
这座金碧辉煌的永安宫,好是好,却终归不是家。
他从来不曾后悔,当时离开归家,抛却宫中的富贵荣华,重新成为平头百姓。
“阿哲,我以前也是他那个样子的。”杨中元轻声说着。
程维哲握紧他的手,心里疼痛得几乎要裂开,他把他抱进怀中,望着那座高大巍峨的宫殿沉声道:“小元,那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师父、爹爹、小天跟豆豆,都在等着我们。”
想到家人,杨中元脸上又扬起微笑:“恩,我们回家。”
第160章:大结局(完)
回家的这一段路,看似很近,实则很远。
相比与来时的忐忑与期盼,回去这十几日的马车,却叫两人体会了一番度日如年滋味。
四月末,梨花绽放,莹白的花瓣圆圆的,带了几分可爱。
程维哲跟杨中元坐着自家的马车从衢州郡府北城门缓缓驶入,一同返家的各位商人们都着急回去,便也没有彼此说客套话,到了巷子口就直接离开,倒也省事。
等到了晚山街,程维哲便让车夫直接往家里行去。
衢州这个家,说起来他们已经住了一年余。从去岁二月里来到衢州,到如今梨花再开,他们一家人已经在衢州落地生根,对这个繁华富饶的郡府相当熟悉了。
巷弄里一家家精致门楼在他们马车两侧一一划过,只留一点胭脂残色。
终于,马车在杨府崭新的门楼前停了下来。
外面车夫先是跳下马车,然后便道:“两位老爷,到家啦。”
到家了,无论什么时候听到这句话,都让人觉得心中温暖,一瞬间便放松下来。
程维哲跟杨中元一起下了马车,抬头便看到自家黑色匾额,上面杨府两个大字是韩世谦亲笔所写,然后请了衢州最出名的木匠师傅雕琢而成,看起来异常气派。
“到家了。”杨中元感叹一句。
“是啊,到家了。”程维哲拉起他的手,两个人一同往家中走。
门房处一直都在等他们回来的小厮已经飞快跑进家门去报信了,程维哲跟杨中元一路走过前院,转过正堂便看到一家子人正匆匆往从内宅往外走。
一月不见,师父跟爹爹还是老样子,而徐小天却高了些,有些少年摸样了。倒是他们家的豆豆,似乎因为爹爹跟父亲扔下他许久不见,正鼓着脸不看他们。
他如今一岁多了,爷爷爸爸爹爹哥哥都会叫,吃喝拉撒也说得利索,平日里吃得好,养得精细,所以他走路也早,如今正是满院子跑的时候。
家里的亲人们,他也多半都认得了。
这其中,对于两位父亲,他自然是最亲的。
豆豆打小就不是个娇气孩子,能吃能睡,除非是病得难受,也并不需要家人时时哄着。可这次两位父亲一走就是月余,他年纪小不明白父亲们是去忙事情,只觉得他们都不见了,心里头越发着急。
无论周泉旭跟韩世谦怎么哄都没用,最后还是徐小天的话起了作用。
大抵底是因为徐小天年纪也不大,豆豆理所应当认为哥哥不会骗他,因此当徐小天跟他保证他爹爹父亲还有十天便能到家,他才消停下来。
虽然还不识数,但是每天都要让徐小天给他数一遍,不管听不听得懂,他就是觉得高兴安心。
终于到了今天,当小厮进来的通报的时候,周泉旭正在给他喂肉茸米粥,米粥炖得烂乎乎的,肉味浓郁,豆豆一直很爱吃。
除了家人,豆豆对外人说的话都反应要慢一些,别人说话快了,他也听不懂,小厮语速相当快,等他说完,豆豆也只抓住了老爷、回家这两个字眼,顿时紧张地使劲咬住勺子,把自己狠狠磕了一下。
“哇,”豆豆顿时大声哭了出来,然后抽抽搭搭喊:“坏爹爹,坏父亲。”
周泉旭虽然心疼孙子,可看他一张小脸气鼓鼓的,又有些想笑。
等到韩世谦领着徐小天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周泉旭憋着笑给豆豆擦眼泪:“乖宝宝,爷爷带你去打他们,都是他们坏坏。”
豆豆平时就不爱哭,这次磕疼了乳牙,加之心里委屈,这才哭了。
被周泉旭柔声一哄,眼泪立马就收了,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用一袖子蹭了蹭脸,伸手让周泉旭抱他。
周泉旭心中一片柔软,把他胖乎乎的小身体抱进怀里,给韩世谦使了个眼色。
韩世谦会意,立马摇了摇徐小天的手,然后道:“豆豆最乖了,你看小天哥哥没骗你吧,你爹跟你父亲真回来了。”
豆豆听了他的话,眼睛顿时亮了。
刚才小厮说的他没太听懂,此刻韩世谦说的他却明白了,他低下头,见徐小天正抬头冲他笑,顿时又笑开了脸。
一家人出了安苑,一路往内宅院门走去。
豆豆有些激动,又有点生气,他原本还是挺高兴的,可想想父亲哄了他几句就走了,心里不由也有些生气。等到走到内宅门口,见到两位父亲正往这边匆匆而来,他立马气鼓鼓地扭过头,假装不去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