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衢商在开常会,那现场气氛一定异常热烈,他们平日里一言不合就能打起来,可如今在这场面,却都心定着呢。
夏君然话音落下,整个正殿仍旧安安静静,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是一缕青烟,根本没发生一般。
然而,却又有一把清润嗓音缓缓响起:“夏爱卿不愧是衢州商人典范,年轻机敏,聪慧沉稳,不错,不错。”
他倒是没说那盲选的形式可不可行,反而大大称赞了夏君然一番,可见对他之前言论相当认同。
杨中元见上面二位脸色缓了缓,心里便有了底,等到沈奚靖说完,他便也拉着程维哲起身跪到地上,言说:“陛下,草民以为,夏当家所言甚是,盲选一道确实可行。”
他这边说完,程维哲也接着道:“陛下,草民一直研习茶之一道,自问算是精心,无论怎样选拔,都不能掩盖草民亲手所制茶之精妙。草民以为,盲选可行。”
之前沈奚靖没表态,就是要下面陈请再三放能作答。索性杨中元也着实懂得宫里面这些门道,率先扯着程维哲发表了赞同之言,在场的大凡商贾都是精明人,见他们几个都跪着说了,便也跟着点头称是,给足了两位面子。
皇家的脸面可大可小,当坚持的,是必须要坚持的。不当坚持的时候,自然要看陛下心情了。而如今这样的场合,便是务必要坚持的,否则传出去,原来一个普通的百姓也可当堂顶撞两位陛下,那实在是有些不好听。
百姓不是言官,不用谏诤封驳,作为一个平头百姓,当庭指责陛下,如果皇上不责罚,便会乱了社稷朝纲,如果责罚了,便又会被说厉刑腐败昏庸无道。所以说,有时候做皇帝也着实不易。
穆琛倒不是很在意这个,在他看来,自己隐忍那么多年,到头来当了皇帝还敢有人给他找不痛快,不打一顿难消心头之恨。但沈奚靖却是在意的,所以穆琛也一直被他管着,鲜少无缘无故动怒。
如今这场面,倒也是夏君然开了个好头,后面杨中元跟程维哲才能接上好话,把一桩烂事变成了美谈。
想想,盲选而出之茶,定然是最好的那一味。
果然,在所有商贾都再三陈请之下,穆琛才发了话:“诸位爱卿所言甚至,便依爱卿所言,苍年,准备则个。”
茶饼要先烤一下,出来的味道才更纯更香,于是各家茶商根本不理仍旧跪着的蔡家父子,径自找到自己先前的茶桌,动作优雅地清洗茶具。
这一道,也是必要的过程,茶商手艺好不好,端看他清洗茶具便知一二。
等到他们把茶杯都洗净,正要准备烤茶的时候,苍年已经领着几个小宫人,抬了几扇屏风进了正殿。
他走进来,先同两位陛下行了礼,然后便安排小宫人们一字排开,把屏风全部展开,组成一道严严实实的墙壁,遮挡住了所有的茶商。
屏风后面,茶商们也无暇旁顾,先是烤茶,然后煮水,最后闷茶,一道道工序都井然有序,就算经历了之前那样的事情,可他们一旦摸到茶叶,还是会屏气凝神,静下心来。
不多时,浓郁的茶香便飘满正殿之中。
茶饼同散茶不同,自打先朝开始,茶饼大多都加入香料,使其香味浓郁,有珍香馥烈之感。
其实虽说是比盲选,可许多茶品都已经做过御供,两位陛下定然熟悉。可既然已经做过御供,那便说明茶品相当不一般,就算再次选中,也没人再好说些什么。
说实在的,他们年年来斗茶,就算选不上,可当地官府却也会贴出告示说他们上京斗茶,光是能来参加已经是大大的有面子了,谁还会那般不实相呢。
于是,就在茶商们满怀心思之间,一盏盏茶汤被呈了上去。
剩下的,便只有皇上跟帝君的裁决了。
屏风未撤,煮茶的商贾们还站在原地,都静静聆听上首的低声私语,跟刚才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又仿佛已经有什么不同了。
毕竟,茶桌已经从八个变成七个,而其中应当站在他们之间的那个年轻人,却跪在大殿之上,低着头沉默不语。
这个时候,他们说什么错什么还不如不再言语,等待上面最后的判决。
杨中元跟程维哲的位置靠后,因为有屏风阻挡,所以程维哲特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却满满都是坚定与安慰。
他仿佛在告诉杨中元,今年的御茶茶饼,他一定会拿下!
每一次的斗茶他们都要精心准备一年之久,然而事到临头,却又嫌时间过得太慢。
在安静等了许久之后,上首的沈奚靖才开口道:“顾爱卿,今年的千重雪比去年要更好一些,恭喜你了。”
他直接点了顾寒亭的名字,就是因为品尝出了千重雪的味道,这本就是几年里一直没断过的御供,而且味道非常独特,旁的茶商们只有羡慕,倒是少了几分嫉妒。
毕竟,他们成日里同茶打交道,人也多半比较平和,那些鸡鸣狗盗之事,也相对少一些。
沈奚靖说完,他身旁的穆琛才道:“第二个要恭喜的,便是这一味茶饼,这个味道朕是第一次品尝,帝君也相当喜欢,就是不知是谁家的了。”
他话音刚落下,苍年便马上领着小宫人撤去屏风,然后亲自去上首取了茶盏,闻过之后,才举着它走到各家茶桌前,细细对比。
一时之间,在场各位茶商们,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之声。
然后苍年一家家走过,茶商们失望之余,最终把目光定在了程维哲身上。果然,当苍年站在程维哲面前,高高举起他手里的那块茶饼时,茶商们也不约而同轻吸口气,终于算是知道了最后的答案。
见这茶是程维哲做的,就连沈奚靖也不由有些诧异,道:“唉,所以说,中元家里的茶就是好。苍年,给各位当家的都呈上一杯,让他们自己品品,这茶到底怎么样。”
他说完,苍年便麻利地吩咐小宫人们倒茶,瞬间功夫,小荣华的香味便散了开去,令在场所有人都深吸口气。
这味道,当真宜人。
再等他们品上一口,那味道更是绝了,因此早先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的都不再吭声,算是彻底折服了。
如果这味茶只原本还原小荣华的味道,他们还不会这般心悦诚服,然而程维哲独具匠心,把小荣华又提升了一个档次,那才叫实力了得。
沈奚靖看了看下面众人脸色,便知道这一次自己没有选错,于是笑道:“程爱卿,不知这茶是否便是小荣华?”
程维哲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行礼道:“回陛下话,这茶依托于小荣华,却又不是小荣华,草民从师父那里继承了方子,自己独自改进一年,才有了现在模样。”
“甚好,朕很喜欢。依稀记得,早年御供小荣华的茶商姓韩?可惜后来他们家出了事,这茶宫里便再也没有了。朕这也是第一次尝到,这茶如今还能再有,已经是实属难得,也没辱没它的名字。”
或许是因为这茶失而复得,也或许是韩家的遭遇实在可惜,穆琛难得说了这么长一句话,末了还感叹了一句。
程维哲听了,简直激动的要流出泪来。
师父,您家的茶,一直到今日都有人记得,高兴吗?
“谢陛下,草民师父确实姓韩,是当年韩家唯一的传人,草民师承于他,自当竭尽全力把韩家名茶重新作出,然后继续传承下去。”
沈奚靖见他眼睛有些红了,而杨中元也满面安慰,不由笑着道:“这茶,不如今日改个名字吧。”
“我看,便叫荣华归吧。”
纵使几经辗转,遭逢磨难,曾经荣华之物,也仍有再显荣华之时。
荣华归,归荣华。
第158章:大结局(一)
四月的帝京,倒是春风和畅。
天启十六年的这一场斗茶和酒宴,便在一片惊诧之间落幕。
无论是茶还是酒,皆有一家第一次进京的商贾摘得桂冠,成为新任皇商。
杨中元跟程维哲再次回到车马驿时,旁的商人们已经态度迥然了。
有人态度热络,也自然有人嫉妒冷淡,但是他们两个却全不在意,只飞快回到客房内,取出洒金信笺来研墨润笔。
他们要写的,自然是一封家书。
两个人都还有些激动,杨中元总是不小心把墨汁溅到桌上,而程维哲握着笔的手也有些颤抖。
展信佳,孩儿身在帝京,一切安好。望家中两位长辈身康体健,平安喜乐。今日孩儿刚刚斗茶归来,想先同两位长辈报喜。师父所授之小荣华不仅摘得皇商桂冠,也有有幸得帝君陛下赐名。不知荣华归这个名字,是否合师父心意。
另,孩儿今明或会动身返家,勿念。
落款则是维哲、中元之名讳。
信不长,寥寥数字实无法诠释他们二人此番心情,但怎么也要在他们归家之前先把喜讯报回去,省得两位长辈日思夜想心中难安。
虽说早先离家之时程维哲已经难得自傲一番,允诺两位长辈一定能中一样回去,可如今结局,却也真是再好不过。
从天启十四年夏日里杨中元归家,到如今十六年春,匆匆两个年景划过,他同程维哲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打出了自己的招牌。
福满楼三个字,在衢州不说人人知晓,也差不离了。
再到今日,他们的茶品终于获得陛下喜爱,成为今年的皇商。
这两个春秋,有苦有甜,有痛有乐,时至今日,倒也确实得来不易。
“阿哲,你高兴吗?我怎么觉得仿佛像做梦一般,脚下轻飘飘的,路都要不会走了。”杨中元坐在程维哲身边,安静看着他。
程维哲拉着他的手,两个人靠坐在一起,腿上一晃一晃的,仿佛幼时光景。
这个时候,他们两个的心,才终于落到实处。
“我高兴啊,怎么能不高兴,我跟你啊是一个感觉。说真的,咱们成功了,蔡家却彻底翻不了身,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的。”程维哲笑着说。
他脸上的表情傻兮兮的,杨中元见了也跟着傻笑。
是啊,这次最让他们高兴的,还是蔡家最终的结果。
那日酒宴也结束之后,商人们都要离宫了,穆琛和沈奚靖仿佛都不记得蔡家父子一般,直接便离开礼仁宫,还是最后苍年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对蔡家讲了一句话。
他说:“既然觉得不公,以后你们蔡家也不用再来。”
短短一句话,便决定了蔡家以后的生死。
彻底失去皇商的名号,比从来都未取得要可怕得多。
毕竟从来都没当过皇商,许多商贾们依旧做得风生水起,在自己的一方城池富贵满盈。而当过以后却被皇族除名,那意义自然便不同了。
不是他们的茶叶出了问题,便是家主得罪了圣上,无论是哪一点,都会让采买的杂货商们思忖一番,以后还要不要继续合作,真的需要重新考量。
蔡家,已经把自己的后路全部断绝了。
程维哲跟杨中元心里清楚,要不了多久,蔡家便会从繁盛一时归于沉寂。他们会慢慢没落,蔡家的人只能看着曾经拥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旧时的朋友形同陌路,而以前巴结的小人却会落井下石。
这世间,许多事情便是这样残酷。
当年他们给了韩世谦一个永生难忘的打击,如今,他们自己却走上了这条老路。
害人终害己,这条古语,从来都很灵验。
对于蔡家即将面对的遭遇,程维哲和杨中元却是一丁点都不同情。相反,说他们冷酷无情也好,自私自利也罢,蔡家落到如今局面,他们只想说两个字。
活该!
天道有序,万物轮回,那些总是满怀恶意的人,却从来都不信这条真理。
“这话我不该说,可是如果师父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程维哲感叹一句。
杨中元握住他的手,笑道:“我们回去了,定要把今日的场面都给他老人家讲了,说不得晚上能多吃一碗饭呢。痛快死了!”
程维哲笑出声来,正想说些什么,却不料外面传来一把陌生的嗓音:“杨老板,程老板,可是在屋里?”
二人对视一眼,程维哲站起身来,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一个小宫人正安静站在那里。
见程维哲开了门,他又问道:“不知杨老板在否?”
杨中元听了这话,忙从里屋走出来,看了他一眼,却并不认得。
“你怎么知道我们样貌的?”杨中元请他进屋,笑着问。
那小宫人虽然进来了,却怎么也不肯坐下,只是拘谨地关好房门,然后站在门边上:“小的今日便在礼仁宫当值,自然认得两位样貌。此番前来,是年叔吩咐,讲明日辰时便会有马车过来车马驿接二位入宫,有故人相见。”
他虽然年纪小,但说话却极为流畅,正正经经把事情讲完之后,又从怀中取出一块牌子,那牌子杨中元甚是熟悉,是永安宫进出的腰牌。
小宫人把腰牌恭恭敬敬递给杨中元,这一次说话声音倒有些热切:“杨哥……不……杨老板,年叔说规矩您都懂,明日也是熟人出来接,安心等便是了。”
杨中元听到他之前错叫自己杨哥,便晓得他知道自己以前的身份,不由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好的,我记下了,这是赏你的,回去小心些。”
他接过腰牌,顺手塞过去几两银子,那小宫人起先不肯要,还是杨中元硬塞给他的:“收着吧,宫里处事不易,年哥既然让你出来传话,想必极看重你,你且好好跟着他。”
小宫人见他坚持,只好红着脸接了,连声道谢之后,才转身离去。
留下程维哲跟杨中元对视一眼,程维哲佯装无奈道:“可怎么办,以前不知道你靠山这么硬,如果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烦请多多海涵。夫君啊,以后小的一定尽心伺候,千万不要嫌弃小的!”
杨中元伸手用力扯他脸皮,这才笑着收好腰牌。
第二日辰时,他们二人出了客房,果然便见到一个熟悉身影站在门口。
阳光里,那青年眉目如画,仿佛最美的朝霞。
张祥荣见他们二人出来,忙笑着上前道:“杨哥,程老板,小的出来接二位入宫。”
这次来的,却是宫人们常用来出宫的小马车,跟杨家自己的差不多,里面陈设也普普通通,却相当舒服。张祥荣要在外面忙着驾车,因此也顾不上同杨中元讲话,索性这段路并不遥远,不多时便来到宫门口。
这次他们有了腰牌,进宫便顺利得多,张祥荣轻车熟路,一路带着他们直接去了帝君自己的寝宫宝仁宫。
当年他离宫之时,特地过来这里跟帝君沈奚靖告别,而如今再回帝京,也依旧在这里觐见沈奚靖,倒也同这里颇有些缘分。
虽说宫里位居高位的总管们都知道帝君常年居住在锦梁宫,但偶尔他也会在宝仁宫处理宫中事物,像召见故人这样的事情,也多半都是在这里。
杨中元自然懂得宫中规矩,他来之前又同程维哲说了一番,末了叫他到时候看自己眼色行事。
他说的轻松,程维哲心里虽然忐忑,却并不慌张。
他们脑子都清醒得很,就算是面对帝君陛下,也万万不会胡言乱语,自己砸自己的脚。
张祥荣见他们二人都规规矩矩跟着自己往宝仁宫偏殿走,心里有些想笑,却不敢笑不出生来。
从前杨中元来这里,可不会这般拘谨,不过如今身份不同了,小心些也是应当的。
一行三人安静地走过回廊,转眼便看到蒋行水。他如今已经是宝仁宫的总管了,是帝君身边最得力之人,虽然跟杨中元并不是太熟,却也算是点头之交,因此此番突然碰面,倒也没让两人觉得惊讶。
张祥荣见了他,两三步走到跟前,简单点头行礼,然后道:“蒋哥,君上已经过来了?”
蒋行水冲他点点头,又转身去看杨中元:“小杨,许久不见。君上已经等在殿中,二位这就随我进去吧。”
他不知杨中元家中姓名,也不好再叫他平喜,只以小杨相称,倒也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