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员一个个裹着厚棉袄军大衣还都冻得鼻青脸肿流着大鼻涕，也知道唐淮千高负荷赶进度还得不到保暖，心疼他一脸菜色，见他休息的时候尽量保持安静，剧组里越发静悄悄的。

这一角就只有苏承悉悉碎碎的说话声。

苏承替他暖脚，强逼着自己开口安慰他：“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拍完了。”

唐淮千拥着棉被一脸萎靡，让人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局中人，还是活在现实中的唐淮千。他冲苏承笑笑，多少都有点虚弱惨白的意思，嘴上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忍得了，我还等着站着演戏呢——好不容易能走了，老坐个破轮椅真是烦。怎么的也得在荧幕上展现一下我的伟岸。”

苏承也笑：“我去跟导演说，多给你加几场站着的戏。”

“别，”唐淮千瞪他一眼，“下次吧。露个脸就行了，我现在真想回家躺着不动，专门指挥你和初五伺候我。”

两个人都等着杀青，然后拍到最困难的一场戏。

剧里，老汉捡衣服捡报纸捡锅碗瓢盆，后来捡了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老汉把女孩儿带在身边，给她捡衣服捡食物，有时候还会捡回来一个头花发卡。

生命力相当顽强的一老一少就这么相依为命地过下去。

有一天小女孩和老汉吵架，出门又被人欺负了，跑到河边就往下跳。老汉划着他的破轮椅赶过来，也跟着往下跳。老汉腿不会动，进了冰凉刺骨的水里就开始扑腾，一边嘶吼一边哭，一边伸着两只手去捞他的宝贝小丫头。

结果晚了。他的轮椅太破了，他饿了太久手都发软了，他身体残疾无能为力，他眼睁睁看着她家丫头死在自己眼前。在水里只能抱着一具尸体 。

唐淮千要拍这场戏，要在结冰渣的河水里哭到位——不光是哭，作为高朝的一幕，动作，表情，台词都要精准。重点是唐淮千首先不能把自己淹死。

但有可能会把自己冻死。

这一场拍了四遍，导演才勉强算过。

一大帮人哗啦啦地围过去，唐淮千把怀里的小姑娘递上去，交给小演员的爸爸。然后才顺势拉住苏承和另外一个助理的手，由着他们把自己拖出来。刚一出水就有人拿棉被把他裹住，苏承和助理一边一个扶着他，有人在他屁股底下塞了张靠背椅。唐淮千就在河边坐了下来，然后再也起不来了。

这些年他的腿稍微好一点，复健就只剩每天晚饭后的散步和按摩。想来是他对这种恢复程度已经很满意了，也确实是年纪大了体力不行，近四十的人在家里见天地耍赖皮，往沙发上一坐就不肯动弹，吃喝都让初五给他端着，活生生把初五使唤成了一个店小二。

但是出门在外他总要坚持自己走，多慢都不让苏承扶。有时候堵了别人的路还一脸淡定，权当自己是在接受最崇高的敬礼，然后继续慢悠悠地挪。

苏承也习惯他这种有点扭曲的行为习惯了，在家里跟他吵，出来当着外人的面从来不驳他的面子。

等唐淮千喝了烈酒脸色稍微红润一些了，苏承想着他肯定不乐意自己碰他，就去取了他的肘拐。但看他撑着肘拐像是无力起身的样子，苏承才搭了把手，把他扶起来。

唐淮千靠着苏承的力度比平时大了些，苏承皱着眉问他：“你行不行？不然我去车里取你的轮椅。”

唐淮千青白着一张脸，整个人冻得没有点血色了，还挑眉斜看他一眼：“你说行不行？”然后目光往下，在两人的胯骨附近游走一圈。

剩半口气也要出言调戏……

苏承一本正经：“你快收起你的表情吧，没见过水鬼还会挤眉弄眼的。就你刚刚那个表情，给记者拍到就是黑历史。”

唐淮千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苏承等他扶好肘拐，松开手。然后唐淮千两条腿一起打软，就摔了下去。

唐淮千这一昏果然如他所期望，往病床上一躺什么都不用做，吃喝都有人伺候。只是当小厮的一大一小两个人，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初五已经上小学了，个子不见长，脑袋瓜比小时候还好使儿，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身上和年龄不相符的情商。具体表现为他对他家大大所抱持的那种旁人难以理解的占有欲，以及为了跪舔大大费劲心思和计谋来栽赃陷害苏承的手段。

在他百般破坏下，唐淮千和苏承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但是越吵越亲密，简直要气坏了初五小同学。

总之初五自打有了独立的意识开始，就拼了命地讨好唐淮千，可见他有多喜欢他的大大。

现在唐淮千躺在病床上咳得嗓子都破了，初五板着一张小脸阴沉沉的不高兴。这些唐淮千都能理解，有时候自己走路磕磕绊绊趔趄一下，初五都一脸紧张兮兮，七岁的小孩儿漕着七十岁的心，生怕自己会摔倒。

但初五不搭理苏承，这又是几个意思？

至于苏承……不用管初五搭不搭理他，首先他是谁都不搭理了。

端茶倒水，该他做的事情一件都不会落下。但他就是绷着个脸不说话，好像心里憋了股气。

于是病房里的气氛始终很沉闷、压抑。

趁着苏承出去透气的一会儿工夫，唐淮千把初五叫过来，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地问：“你和苏承吵架了？”

一听到这个名字，初五就开始不高兴：“没有。”

“那，咳，那你怎么不理他？”

初五一脸嫌弃：“嫌他没出息。”

……这是七岁的小孩儿说出来的话么？这是要成精了吧！

晚上初五被禄姨带回家了，苏承在医院里守夜，闷着头把自己当个护工，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说。

苏承端了药酒来给唐淮千泡脚，蹲在他面前又试了一次温度，才帮他卷裤脚，把他的腿搬进木桶里。唐淮千高烧不退，肺炎又咳得难受，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边看着苏承的头顶。

唐淮千突然撑着身体坐直，俯身下来摸摸苏承的头发，压着一声咳嗽问他：“想什么呢？”

一句话刚起，苏承脚下的地面就落了一滴水，往上看的话正好对着苏承埋着的眼睛。

唐淮千又好笑又无奈，拖着苏承的胳膊想把他拽起来：“站起来——自己起来，我难受着呢，没力气跟你拔河。”

苏承听了就配合着站起来，却不看他。

唐淮千拉着他的手，让他往自己身边靠近一些：“哭什么？”

苏承不说话。

唐淮千撑着身体往旁边挪了挪，腿在水里晃了晃，顶住木桶的内壁，想把桶也往旁边踢踢。木桶本身就重，加了过腿肚的药酒，重量根本不是他能踢得动的。

苏承眼明手快，弯下腰帮他把桶搬过去，又托着他的上身帮他调整好姿势。

唐淮千拉着苏承在自己身边坐下来，干脆把他揽到怀里。

“别哭了。这么多年了也就大病这一回，也是我自己作的。拍戏嘛，正常人还会有个头疼脑热的，我能坚持到最后也多亏了你啊！”唐淮千笑笑，“剧组的人都说要是每天能喝道你的汤，肯定延年益寿。”

他一说话，苏承哭得就更凶了，偏还不出声音，抿着嘴直抽。

唐淮千头有点大了，耐着性子继续说：“没哄你，真的。我这几年经常会想，幸亏身边还有个你，把我照顾得这么好。谁瘫痪了有我这么好的命，媳妇出门能挣钱 ，回家挽起袖子就伺候人，又下厨房又给我端洗脚水的。”

唐淮千用下巴在苏承脸上蹭了蹭，湿漉漉凉飕飕的一大片：“你别总觉得我哪儿一不舒服就是你的错。我接这戏的时候估摸着我能拍到三分之一，你推了工作跟来的时候我想着那好了，能拍到三分之二了。结果拍到最后，我自己都觉得是奇迹了。”

苏承还是憋着一肚子气性，唐淮千咳嗽，他哭得抽，两个人抖到一块儿去了。

唐淮千：“……”

末了唐淮千也没办法了，皱着眉吼起来：“差不多行了啊！都跟你说了不是你的错，你这么这么拗啊！”

苏承顿了顿，突然就发出声音，“嘤嘤嘤嘤”哭得更爽快了。

唐淮千：“……”妈蛋他到底跟谁学的这是……

唐淮千无奈地戳戳他：“行了行了，看看水凉了没？”

苏承就泪眼迷蒙地蹲下去摸摸水，摇摇头。

唐淮千试着提了提脚，他烧的手都不想抬，腿上更是没力气。脚掌只离了三两公分，又落了回去。唐淮千跟苏承说不想泡了。苏承把他的脚捞出来，拿布巾擦干净了，又把他的腿搬到床上放好。

苏承洗干净手，又去给唐淮千取药。倒了水之后自己喝一口尝尝温度。结果不管他做什么都不影响他哭，抽抽噎噎的一会儿都没停。

唐淮千在床上躺着，听习惯也就有免疫力了，挥挥手叫苏承过来：“给我揉揉腰吧。”

苏承红肿着眼扶着他翻过身，一边抽一边问：“力，力道怎么，样？轻点还是，重点？”

结果唐淮千没回话，已经睡着了。

苏承放好他的腿，关了灯，在他身边躺下来。抱着唐淮千，抽着抽着也就睡着了。

107.番外

①

@人生赢家唐嗨嗨：右边来叫一声[转发] // @悦音苏承：你又胡说八道什么！ // @人生赢家唐嗨嗨：小苏叫得比这个还萌（e xin）[微笑] // @路人甲：自嗨你的新昵称还真是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恶心萌……

@人生赢家唐嗨嗨：新养了一只猫，总欺负我的狗[鄙视][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②

@唐嗨：好的。祝单身的人长命百岁，孤独终老。// @路人乙：同性恋去死！恶心！赶快去死！

@唐嗨：@悦音苏承快回家，我想你想的脚都抬不起来了！[图片][图片]

③

@唐嗨：苏承有人打我！// @悦音苏承：……// @唐嗨：那你来打我呀！ //@路人丙：自嗨你现在越来越贱了！[花心] // @唐嗨：原PO是猫发的。// @路人丁：你的脚……明明是被猫压住了……

@唐嗨：@悦音苏承快回家，我想你想的脚都抬不起来了！！[图片][图片]

④

@唐嗨：再挂[再见] // @悦音苏承：别转发出来啊！// @唐嗨：孩子你哪里来的自信啊[微笑]不显示是因为我们都在微信，只有你在QQ上啊[再见] // @悦音苏承：我这么没看到你们的排名啊，是被我超下去所以不显示了么？

@唐嗨：昨天叫苏承来玩天天飞车，他鄙视我没追求。刚刚我看到他手机上也装了。坐等他被碾压[再见]

⑤

@唐嗨：再转一条评论[微笑]挂厚脸皮// @悦音苏承：你就不能做一个像我一样安静的美男子么？// @唐嗨：你为什么不艾特我？补回来！@唐嗨@唐嗨@唐嗨@唐嗨@唐嗨

@悦音苏承：唐淮千你能不能不要把我的评论转发出来了！

⑥

@唐嗨：有什么奖励么？[羞哒哒] // @悦音苏承：你再转我的评论试试看！// @唐嗨：你们快去买专辑啊！我不想吃泡面！[大哭] //@悦音苏承：……今天晚上吃泡面！//@唐嗨：是啊好难听！// @网友A：好难听……

@唐嗨：苏承的新专辑出来了。你们快去买买买！

⑦

@唐嗨：苏承的粉丝已经打到内部来了……// @网友B：泡面呵呵呵呵// @唐嗨：晚饭吃什么？// @网友B：自嗨来我家！来！快来！// @唐嗨：离家出走中，求收留残障人士。联系电话：1**********

@悦音苏承：呵呵，泡面也没有了。

⑧

@唐嗨：现在治痔疮的小广告也留空号码么？// @网友C：右边电话打不通！差评！// @唐嗨：离家出走中，求收留残障人士。联系电话：1**********

@悦音苏承：呵呵，泡面也没有了。

⑨

@唐嗨：[语音]

@唐嗨：我爱你。

语音内容：我也爱你。

108.清平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清平没想到第一个找到自己的会是苏承。

想过很多人，也放弃很多个念头，直等到心都凉了，意也平了。看到过往呼啸着迎面袭来，他才终于肯承认，自己真的不是多果敢勇猛的人。

走，不是因为没了情，而是拖着藕断丝连的期望，要生生把自己给熬到枯死。他从来做不到唐淮千那样决绝狠戾，多深的情挥手就能斩断，重活一次似的，只当这世上从来不曾有那个爱人。

所以他即使离开了，也开不了心。

以为要这么过下去，孤苦无依地过完后半辈子。看到等在楼下的苏承，清平觉得一贯的沉寂被打破了，竟然生出了一点点感激之情。

这人不知道费了多大功夫绕了多少个弯弯才找到自己现在的住址，却在对上自己时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一脸偶遇似的：“我来这里出节目，顺便来看看你。”

清平没说话，苏承窘迫地和他寒暄几句，都没得到什么有效的回应。之后才憋不住，苏承一脸羞赧地坦诚交代：“其实是为了唐淮千的事情来的……”

他说他现在和唐淮千住在一起了，但很多事情都不得要领，总觉得做不好。自打唐淮千受伤开始就是自己在他身边照顾的，就想着倒不如来请教自己，比摸索着给唐淮千添罪受好得多。

清平看着他越说越没底气，明明已经能独自撑起一个舞台了，却还在这里磕磕巴巴说不顺畅，心底忽悠一下，鬼迷心窍地就把联络方式给了他。

连家门都没让他进，他还兴致勃勃特别开心地不停地道谢。

旁边一辆跑车漂过来，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冲着这边叫：“苏承哥，好了没呀！走人啦！”

清平循声望过去，那小青年不等苏承回答，发出一声惊讶的赞叹，跳下车蹿到自己跟前：“咦！？这不是何医生嘛！你怎么在这里！苏承哥你们认识啊？”

青年杵着头就差把脸贴到清平脸上了，清平往后退了一步，苏承把他往后拉了拉：“你干嘛呢！你认识清平？”

“清平……”青年支起身子，毫不掩饰目光的探究和打量，随后想起来什么了，一拍脑门叫起来，“哦哦哦！你是淮千哥以前的助理！难怪上次见你觉得眼熟！何医生你……”

清平后退两步站定，依旧保持面瘫脸，生疏客套地问一句：“请问你是哪位？”

青年：“……”

青年：“我乐彬呀！你忘了！上半年我在这儿跟人飙车撞断了腿，就是你给我做的复健呀！”

苏承回忆了下，倒真有这件事，只是不知道居然这么巧，复健师正好是隐居的清平。

乐彬十六岁出道，仗着有天赋整天惹是生非不学好。年初出了场车祸丢了半条命，之后才稍微安生一些。公司见他有向善的趋势，托人介绍他和唐淮千认识。没想到两个坐轮椅的还能玩儿到一起，唐淮千跟他特别对脾气，就把他当个小兄弟培养。

但事实上唐淮千很少出来活动，多半都是苏承在带他。苏承自己也刚进圈子摸不清头脑，最多就是在行为举止上约束他一下。

乐彬热脸贴个冷屁股，他还在兴冲冲地认亲，清平再往后退一步，一脸淡漠地表示：“抱歉，我不记得你。”

清平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大人男的，不过是失个恋，搞得好像生不如死整天行尸走肉，什么事儿都不往心里去了。但十多年的习惯已经在心底根深蒂固，人生最美好的年纪全给了俞湍止，最后换来了什么？

被当成工具发泄了两次，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清平又觉得自己挺下贱的，自己都可怜自己。

晚上清平躺在床上失眠，想起来唐淮千和苏承那一段就有些唏嘘。自己亲眼看到唐淮千是熬过了怎样的地狱，他差点把自己都给逼疯，逼到死地。说不恨苏承那是假的，就是因为又爱又恨，才无所适从。他在重伤之后还能撑着笑劝解所有人，苏承那一刀子下去，他整个人的魂都被抽走了，彻底萎靡萧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