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映川陡然大笑起来,只是他笑声中分明连一点笑意都没有,他身穿黑色长袍,绣有大朵大朵的血莲,如此红与黑的结合,与那妖异身体相配,是那样的狰狞,又带着一丝邪恶的美感,仿佛噬人的妖魔正蓄势待发,下一刻,师映川的右手五指突然紧紧扣住了椅子扶手,他冷声道:“我儿,本座在断法宗遭人暗算,若非……只怕早已身受万劫不复之苦,如此逆乱大罪,你认为本座应该怎么做,嗯?”师映川是真的恼怒之极,他早年服过左优昙脐下的鲛珠,可以免疫这世间绝大多数的毒物,再加上他如今是宗师之体,修为精湛,这世间基本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他中毒,即使真有毒素入体,也可以运功压住,因此令他中毒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然而那日的茶水里,却是被人放入了蛊虫,且是歹毒无比的阴灵蛊,此蛊极难觅得,但无论隐蔽性还是生命力,都是极其可怕,哪怕是宗师高手,也不敢说不会着了道儿,此蛊一旦入腹,立刻会悄无声息地努力潜入脏腑,任中蛊者如何运功也是无法逼出,那下蛊之人很是狡猾,利用梵劫心让师映川入套,果然,对梵劫心没有防备的师映川食用了那一桌糕点果品,顺利将茶喝下,不过下蛊者万万没有想到,师映川身怀秘法,并且如今已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就连自身精水之中的活力都能抽取,导致两个妻子都不能怀孕,又何况是进入体内的蛊虫?当时师映川乍一感觉到不妥,立刻就运转秘法,将体内已经快要成功潜入脏腑的蛊虫活活抽取了所有生命力,致其死亡,这才有惊无险,否则的话,只怕师映川如今的下场已是不可预测。
面对师映川的诘问,季平琰无言以对,他不是没有想过将下蛊之人查出,交给师映川,以此平息对方的怒火,但他很清楚,如此机密之事,必定做得极为隐秘,想要查出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这里面的水太深了,究竟是谁下的手?可能性实在太多,往小里说,也许只是单纯的私怨,要知道大日宫内如今的下人绝大多数都是当初连江楼在位时期的老人,这些人当中,谁敢说就没有忠心耿耿之辈,甚至是某个爱慕着连江楼的女人?这样的人会做出这种事,并非不可能,或者往更深处猜想,大日宫里潜伏着某人或者某个势力的暗桩,正好借此机会发动,总而言之,有太多的可能性,也有太多的理由,因此这里面的水,已经被彻底搅浑。
事实上季平琰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毕竟师映川不是疯子,不会追究到他与其他几个亲近之人的身上,然而断法宗是他成长的地方,对此他有很深的感情,怎能眼睁睁看着宗门遭受泼天大祸?但同时季平琰也深深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师映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冷血无情之人,自己此次万里迢迢来到摇光城,其实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所以,要死人,要死很多很多的人!”师映川从喉咙里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低低咆哮,他望着已经紧攥双拳,手背上凸起道道青筋的季平琰,毫不犹豫地说出令青年面色苍白的话语:“要杀得人头滚滚,杀得血流成河,让所有人看清楚,谋算本座会是什么下场……来人!”
师映川眯起双眼,露出了一丝讥嘲残酷的冷笑,冷冷道:“屠战堂诸长老何在?”话音方落,室中已出现了四名身穿锦袍,容貌或是年轻或是苍老的男子,四人都是微微躬身,脸上神情中带着恰倒好处的恭谨,无声地站在那里,静候吩咐,季平琰清楚无比地从这四个人身上感受到隐隐的压力,四具身体中分明蕴含着一股股令人心悸的强大力量,以季平琰如今的修为,能够给他这种压力的,只有世间最顶极的强者——这四人,分明就是四位武道大宗师!
“去罢,去断法宗。”师映川淡淡说道:“同时,传本座法旨,断法宗逆谋作乱,命常云州各世家宗门高手群起而攻之,断法宗上下若有反抗之人,诛其十族。”说到这里,师映川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季平琰,季平琰满面震惊与苦涩,随即无力的手指慢慢垂了下来,师映川轻轻拍打着椅子扶手,语气无波地说道:“各地经营宗门产业的外围人员可以不牵连在内……那么我儿,写下你直接掌握的所有嫡系,以及他们各自麾下的人,除他们之外,对于断法宗山门本部中的其他所有人等,全部进行大清洗!自今日起,传承一千余年的断法宗,就此除名,本座会立刻派遣足够人手,为你补齐在此次行动中被清洗的宗门力量,同时挑选三万名资质不错的孩童和少年,进入宗门,成为未来的支柱,自此,宗门上下全部都是忠心耿耿之人,由你一手掌握。”
此时此刻,季平琰已是浑身冰寒,只听师映川继续道:“……断法宗已是除名,之所以能够传承未绝,乃是本座恩典,那么,就叫承恩宗罢,自此,世间只有承恩宗,再无断法宗!”
……
久久之后,当所有人都已退下,室中只剩师映川一个人时,他才缓缓站起身来,将身后那绣有江山万里图的沉重金色帷幕拉开,帷幕后,只见一张精巧的椅子上,一个身穿带着繁复华丽长袍的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袍子上的花纹流光溢彩,宛如活动的水波一般瑰丽,师映川来到对方面前,一只手轻轻勾起男子坚毅的下巴,赤眸深处闪过一丝淡淡的笑色,他冷眼注视着对方,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微笑着问道:“怎么样,连郎,能告诉我此刻你的心情究竟是什么样的么?嗯?在听到断法宗被除名的这个消息之后?”
绝色少年巧笑盈盈,有着朦胧迷离眼神,万分动人仪态之下,是熟悉的冰冷,他是想要看自己无望的挣扎,无望的怨恨么?连江楼沉默下来,心中有些微微的陌生绞痛,他看着,一种说不出的东西自心底深处缓缓外溢,必须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够勉强去平复狂乱胀痛的心脏,他对于眼下师映川的嘲讽似乎毫无所觉,只是点漆般的黑眸中透出丝丝幽色,似有什么在云海之中翻卷浮沉,他一字一句地道:“实话实说,我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师映川眉头微挑,望着对方那双浓黑却又仿佛清澈如水的黑色眼睛,他笑了起来,缓缓逼近对方,那炙热的气息吹拂在连江楼脸上,眼中如同有红莲之火,在烧灼着连江楼的灵魂,他伸出手,拈起男子的一缕黑发,精致而纤长的手指把玩着那柔顺青丝,缠着绕着不肯放开,恨着他,也爱着他,师映川笑得澄净如水,优雅而又冷酷,但眉宇间却沉静有如冬日的湖面,深邃无澜,一面说道:“这世间有很多东西,很多过往的记忆,总是会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淡忘,乃至彻底遗忘,最终褪色,但是有些东西却不会,几乎是永恒不灭的,只要人不死,就一直会存在,一辈子都无法忘却……当然,你知道的,那就是爱与恨。”
师映川在这一刻,目光纯净得就如同一个天真的孩童,他笑吟吟地打量着连江楼的面孔,用纤细的指尖温柔地描绘着对方的薄唇:“因为爱你,我可以做很多不理智的蠢事,所以同样的,因为恨你,我也会做出让你痛苦的事来!断法宗,你三世都生活在这个地方,三世都以宗正之身执掌这个地方,你对它,有着很深的感情,不是么?那么现在,我毁了它,从此世上再也没有断法宗,这个宗门,这个延续了一千多年,承载了你太多记忆,同时也见证了你我之间几世纠缠的宗门,它现在终于被彻底摧毁,这让我有一种既复杂又微妙的感觉。”
连江楼不再有所动作,对于师映川的一切行为和言语,他仿佛不再有所关注,只是双目微敛,仿佛神游天外,但事实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却正充斥着他的心脏,他能够感受到在师映川的这些话中所隐藏着的深深感情,那是某种复杂之极的情绪,这时师映川搂住了他,轻轻地笑了,说道:“我要让你知道,因为你一时的疯狂与无情,所以,现在就为你带来了无尽的悔恨与遗憾。”师映川笑着道:“我千万次想起从前你对我说过的那些情深意重的话,然而我后来才明白,我根本承受不起,帝王,意味着孤家寡人,这样简单的道理,明明千年之前我就应该明白,明白这个词的真正含意,可我却犯了错误……江楼啊,其实当年我早就应该将断法宗夷为平地,将你只当作一个玩物而已,也省得后来甚至包括这一世,都让我心痛如绞!”
师映川哈哈大笑,一把攥住连江楼的衣领,深深吻住了男子的薄唇:“千年传承绵延至今,却因你而毁灭,你所守护的这个宗门,你第一位师尊开创的断法宗,那个将身为弃婴的你收养抚育的男人,他的一生心血,到现在,彻底毁灭!江楼啊,这是我……慷慨赐予你的礼物!”
……
季平琰被留在了摇光城,直到后来师映川下令挑选出了大批合适的高手,并从各地集齐了三万名资质不错的孩童和少年,这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才由舰队将这批人送往常云州地界,这些高手将为季平琰补齐在此次行动中被清洗的宗门力量,而这些孩子将成为未来宗门的新鲜血液,宗门兴旺绵延的保障,在此期间,常云山脉最大的一条峡谷,一条长有近三百里,最深处可达六百丈的峡谷中,无数尸体被堆放于此,然后浇上大桶大桶的火油被点燃,不计其数的尸体在烈焰中被化为油脂,焚成骨灰,大火烧得山壁都变得通红,刺鼻的可怕气味弥漫得到处都是,许多闻到这种味道的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再碰肉类,只能吃素。
当季平琰回到宗门的时候,他看到的就是这样地狱一般的场景,纵然一切都早已经结束,但空气中却仿佛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噩梦一般的味道,置身于谷底的季平琰怔怔看着周围,峡谷内甚至找不到一具哪怕是烧成了灰炭的焦尸,过高的温度让所有尸体都变成了灰烬,脚下是厚厚的一层灰白色骨灰,这些烧得根本无法辨别的灰烬中,有许多都是曾经熟识的人,而此刻,这里只剩下一片死寂,将落的夕阳中,面色微微苍白的梵劫心站在那里,抱着还年幼的女儿,身穿一袭青衣的白缘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季平琰闭了闭眼,心头一片沉重,良久,他睁开眼,缓缓说道:“自今日起,世间再无断法宗,有的只是……承恩宗。”
……
秋高气爽时节,上京一派好风光,每每令人流连忘返,偌大的江面上烟波浩淼,多的是世家贵族子弟的画艇绣舫在往来穿梭,其中丝竹女乐之声隐隐飘洒在外,清风徐来,水波微荡,岸上多的是精楼巧阁,若是登上楼顶凭栏远眺,则可见夕阳西下,江水渲染近红,又有渔船摇橹,粗犷歌声悠悠于耳,是渔夫捕鱼归来,此情此景,不免令人顿觉心旷神怡。
一条精心雕刻着百花飞鸟图纹的华美画舫中,两个人正在下棋,穿深紫长袍的男子对面,一名看起来身材尚未长成的少年正静静看着琉璃棋盘,似在思索,一张用小米粒大小的血色珍珠穿制而成的面罩将他眼睛以下的部分严严实实地遮住,只留菱红的嘴唇露在外面,紫袍男子见他久久拈棋不语,便笑道:“怎么,若映川再不落子,这局便是我赢了,可好?”
师映川‘嗤’地一哂,道:“好罢,这次就算是你胜了。”他说话时能听出明显的南边口音,若是成年人,倒也不碍,但如今这身子还稚嫩,声线细脆,因此说起话来就是软糯悦耳了,这样平常的一句话,听起来就仿佛是轻嗔一般,叫人全身都酥软了,晏勾辰听着,亦不免心中一荡,但随即又是说不出的微妙感觉,师映川出身常云州,从前是实打实的一口最常见的官话,乃是天下方言中分布最广、使用人数最多的一支,一般也是各世家门阀以及诸国贵族之间打交道时所默认的统一语言,但晏勾辰都忘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就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南边口音,不过晏勾辰很清楚一点,当年的泰元帝宁天谕,据说就是南人。
这时师映川放下棋子,站起身来,起落间带起一股淡淡香气,那味道仿佛让人置身于雨后的松林之中,很自然,也很舒服,他神色闲淡地走到外面来,见远处天边似乎隐约有些乌沉沉的,便道:“今晚应该有雨。”晏勾辰自他身后走来,站在他身旁,夕阳下,师映川周身都被淡橘红的光线均匀涂抹在身上,柔和而温暖,露在外面的肌肤晶莹柔嫩得仿佛吹弹可破,仙姿动人,仪态万千,晏勾辰心中忽然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美人如玉’四个字,这时偏偏师映川正好转过头来,对上了晏勾辰的目光,毫无来由的,皇帝心中一震,目光与对方接触的一刹那,忽然就生出一种极其微妙,也极其怪异的感觉,那样熟悉,那样熟悉,但仔细想着,却又再也把握不住,瞬间就悄悄溜走,找不到痕迹,但所有的画面也似乎都定格在了这一刹那——缘来缘去,缘为何物?
晏勾辰与那赤眸相望,蓦然就想着,情不自禁地想着,也许,就这样地老天荒……也很好。
——只是,饮鸩止渴,南辕北辙,终究还是不能。
这时却有黄衫少年过来,乌黑头发结成一条长辫,作贵公子打扮,一张脸秀美清绝中透着一丝英气,两颊晕红,光采照人,少年来到近前,就对师映川道:“长河新得了一幅好画,孩儿与他便约好了一起鉴画,眼下时辰快到了,这就向父亲请辞。”师映川道:“去罢,跟我们这些大人一起出来,也让你拘束。”师倾涯规规矩矩地一礼,这就离开,径自踏水分波地向岸上而去,晏勾辰看着,就淡淡笑道:“这孩子天资横溢,即便不如你,日后也是前途不可限量。”师映川不置可否,却笑道:“这孩子听说我们出来游玩,便要跟着,现在又自动要走,正是兴起而行,兴尽而止,倒也不拘束本心,适合做个剑修。”
晏勾辰感慨道:“想起他小时候才见之际,还是襁褓稚子,如今一晃眼,十多年过去,却已是翩翩少年。”师映川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淡道:“世间难得长生种,人生又有几个十年。”说话间就见师倾涯淡黄身影迅速掠去,转眼间就去得远了。
师倾涯没有去皇宫,却是往城东而去,晏长河身为储君,年纪又已不小,自然不适合居住在大内,因此早已搬入历代太子所居的东宫,师倾涯由内侍引到一间深殿中,殿内燃着滴水香,清淡香气缭绕满殿,甜丝丝的,令人生出春日里百花齐放的错觉,晏长河正在调试琴弦,见他来了,便起身笑道:“你可是来迟了。”一面说,一面摆了摆手,几名在殿中服侍的内侍便躬身退下,两人是极熟的,师倾涯也就没什么客气告罪的话,只道:“画呢,拿来瞧瞧。”晏长河笑道:“总是这样急性子。”当下就取了一轴画来,徐徐展开,铺在书案上,自己拿了个蟠龙烛台站在一旁,让烛光将画照得更明亮些,师倾涯上前来看,细细端详,末了,就吁了一口气,道:“果真是画圣花间问的真迹。”晏长河笑道:“画圣乃是你大母花阁主的叔父,花阁主那里必是有许多画圣作品,你看得多了,自然心里有数,一眼就辨得出真伪,不然我又岂会请你来瞧,那等不懂风雅事的人,我才懒得理睬。”
两个少年人随意聊着,晏长河又取了几幅古画,一同欣赏,两人凑头聚在一起细看,看到入神处,不知不觉间就紧靠在一处,晏长河忽然嗅到一股淡淡幽香味道,他下意识侧头看去,就见师倾涯聚精会神地端详着画卷,近在咫尺的侧容在灯光下柔和难言,秀美的轮廓如山川般起伏,在淡黄灯光中透着一种静谧安宁,晏长河顿时心跳微微漏了一拍,接着又快蹦了两下,这时师倾涯也敏锐地感觉到异样,转脸看去,两人当即四目相对,突如其来的微妙气氛顿时笼罩彼此,一时间两人心中不知作何感想,晏长河正不知所以之际,忽然唇上一热,一个软乎乎温腾腾的东西贴了上来,又一触即分,只见师倾涯星目清澈,又显好奇,晏长河心头一震,想也不想就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仿佛迷失在少年幽深的眼瞳中,整个人被蛊惑了也似,将对方拉进怀里,师倾涯和晏长河这两人都还太年轻,正是青春勃发的年纪,晏长河身为太子,早已由宫中专司的老人细细教过男女之事,而师倾涯出身高贵,亦是受过类似教导,因此两个人虽还俱是童身,却已都通晓人事,而且似他二人这样出身之人,把玩男风不过是常事而已,所以教导者也都面面俱到,将男子之间秘事一起尽数教过了,使得眼下这般情境,两张面孔几乎要抵在一起,彼此呼吸可闻,渐渐的,就是招架不住,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动手,两人相拥着便跌跌撞撞地往里面而去,撞入帷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