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当师倾涯带着二女离开之后,面色淡漠的季玄婴盘膝坐在榻上,看着正负手立于窗前的高大男子,道:“当年你我联手一次,未曾想千年之后,又是如此。”
日光透过明净的窗子,映照在男人的身上,在地面投下一道鲜明的影子,深深印住,变形的影子如同一抹纠缠不清的黑影,任凭什么都是冲淡不去,连江楼英俊的面孔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变化,他的身量比绝大多数成年男子都要高出不少,但与一般有这种高度的壮硕粗蛮男子不同,他的体型虽然健美强壮,却也匀称到了极点,甚至可以用玉树临风来形容,此刻听到季玄婴的话,他的语气之中就有了无穷无尽的冷漠与满满的令人几乎窒息的不在意,依旧淡漠如初地说道:“……对于自己的叔父,你应该表现得更恭敬一些,玄婴。”
季玄婴的目光微微变得幽深了几分,他的眸子黑白分明,表面带着一层莹润的水泽,看起来极是灵动清美,他面有深思之色,他与这个男人是如此的熟悉,却又是如此的陌生,想来对方也应该一样,他们能隐隐从对方身上感受到那亲近的血缘关系,但与千年之前相比,如今他们对于彼此的这张新面孔,却是那样的陌生与排斥,片刻,季玄婴忽皱起眉来,道:“……你究竟是不是赵青主?你明白我的意思。”连江楼淡淡道:“你可以认为是,也可以认为不是。”
季玄婴瓷白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丝清冷的笑容,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所面对的究竟是一个多么冷酷无情的人,两世之间,都是如此,那样心灵高高在上,宛如神祗一般的冷漠与无情,也许到了最后,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对其而言,就都如同过眼云烟一般,再也不能将心湖掀起半点涟漪,直到逐渐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漫漫永生之路上,同时他也很清楚自己与这个男人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矛盾而又互补的关系,两个人都知道彼此之间不可能真正开诚布公地全面合作,但又必须因为共同的目标而压下这一切,一直保持下去,为了一致的利益而暂时性地屏弃所有成见……季玄婴轻轻拿起放在一旁的佩剑,自袖中取出一条锦帕慢慢擦拭着,道:“一个人的面目如果转换得太多,到了最后,只怕就连自己也难以辨清本相了罢。”
这话有些晦涩,但连江楼显然是明白,季玄婴低下头,看着手中清亮如水的剑身,他似乎有些出神,他想到了那个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不觉间,竟是情恨纠缠,终至难以自拔?只可惜很多时候,命运就是命运,并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季玄婴目色微深,缓缓道:“心性无染,灵光自然……叔父明明已经斩去七情六欲,不把这种凡人的感情放在心上,为何眼下却是这等模样。”连江楼没有回过头去,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窗外,他的身份,几世为人的经历,早已让他看破了生死,只有永生,只有追求无上大道这样看似遥不可及的愿望,才能够让一颗似乎无欲无求的心脏焕发出强烈的搏动,这时就听季玄婴道:“……你我都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若日后计划失败,你我必将生不如死。”
连江楼闻言,只是漠然视之,英俊的面庞上既没有担忧之色,也没有渴望之态,仿佛两人在这里谈论的并非生死大事,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罢了,他负手凝视远处,那里,莲花开得铺天盖地,连江楼的声音平板无波,徐徐说着:“追求不朽,并不意味着惧怕死亡,无论成功亦或失败,我都坦然接受。”事实上,没有人知道永生不朽究竟是否真的存在,因为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一切,然而对于连江楼而言,就算是不存在又如何?也许他追求的甚至未必就是结果,而是不断探索的过程,也许生命真正的意义,就是如此罢……一时间连江楼眼前依稀出现了一张绝俗清丽的面孔,牵动着他的心弦,他清醒地感受到这一点,但也并不刻意压制,只是一种怅然与清明缓缓交织,再分不出彼此。
……
青元教总部,一处水汽热雾弥漫的宽阔空间,周围垂下长长的天青色薄纱,随着蒸腾的水雾微微飘荡,隔住视线,正中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水池,并不大,长宽不过数尺的样子,五六名身披轻纱、怀中抱着花篮的侍女蹲在池边,正不断地将花篮里的各色花瓣和青翠叶子抛洒进池水之中,这些花叶并非是沐浴所用,而是取其药用价值,一篮花瓣和叶子的价格远远超过同等体积的紫金,在热水中浸泡之后,药力彻底溶入水中,帮人固本培元,淬炼身体,这样的耗费,若是天天如此的话,那么即便是一般的世家大族嫡系子弟,也是承受不起。
热气蒸腾中,洒满花瓣和树叶的池水散发出幽幽清香,师倾涯全身浸泡在热水中,只有头部露在水面上,微闭着双眼,未几,他缓慢睁开眸子,伸手拈起几片粘在脸上的花瓣,看着因为药力已经溶入水中而变得苍白的娇嫩花瓣,似乎有点出神,这时池边的侍女已经将篮子里的东西抛洒一空,其中三人进到池内,开始为师倾涯洗发搓身,这些都是经过精挑细选与严格训练,十分美貌的妙龄女子,而师倾涯也已是懂得男女之事的年纪,这些女子若是放在其他地方,往往早已被这样年轻的主子收用了,但即使如今师倾涯已经具备了男性的能力,这些女子却没有一个敢对师倾涯稍加勾引,倒不是说她们不想飞上枝头做凤凰,而是她们深深知道这个少年的父亲曾经有过严令,任何人都不许过早破了师倾涯的元阳,以免耽误师倾涯日后的武道前程,不要说她们这些卑微下人一旦逾越,下场势必凄惨无比,就连与师倾涯交好的帝国皇太子,若是敢擅自与其有了肌肤之亲,面对那个魔神般的男人的怒火,只怕也是难以承担。
不知过了多久,水中所含的药力已经被身体吸收殆尽,师倾涯这才上了岸,由侍女用清水将全身上下都冲洗一遍,他换上干净亵衣,披上一件长袍,那袍子乃是巧手匠人精心织成,一层层的云纹宛如流水一般,华美到了极点,上面熏着闻起来冷冷淡淡、然而却是隽永悠长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一时师倾涯擦干头发,出了浴室,回到自己的住处,刚进门,就有平时近身服侍的侍女迎上来,笑吟吟地道:“二爷回来了?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时了。”这些伺候师倾涯的女子都很清楚自家主子的脾气,尽管无数出身豪门贵族、大宗名门的年轻男女都渴望着能够得其青眼,但师倾涯的身份太过尊贵,若非当朝太子与其交情不错的话,那么即便是以储君身份主动上门拜访,她们这些人也一定会将其拒之门外。
师倾涯微微抹起嘴角,自然而然地露出轻松的笑容,道:“哦,他来了?”当下穿过廊道,推门而入,这是他平日里休息的地方,若是有人拜访,也只能是在外厅等候,能够在这里等着的,只有亲近的寥寥数人而已,这时室中只有一个锦袍玉带的少年,少年看起来衣着普通,胸前绣着一幅巨鲸翻海图,全身上下不带半点金银玉饰,唯有腰间一条玉带却是不俗,十余枚殷红血玉表面被精心雕出梅兰竹菊等各色图纹,一丝不苟地镶嵌在腰带上,毫无半点俗气奢靡,只觉淡雅中透出丝丝高贵气息,少年此时正翻看着一叠古琴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便抬头望去,一面起身笑道:“你回来了?我听说你在做药浴,就等了会儿。”
师倾涯一双明澈如秋水的眸子微微闪烁,轻移脚步,如同一缕清风般走过去,在距离对方快到三尺之内的时候,他才含笑开口道:“等了很久?”晏长河把手里的古琴谱稍微整理了一下,重新放回原处,笑道:“那倒没有,你看,你的丫头给我上的那壶茶都还没凉透呢。”
师倾涯听到这话,不由得扬起新月一般的双眉,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一丝笑意,问着:“来找我有什么事?”晏长河看着面前的少年,那朱唇微启轻声问,那虽还稚嫩却已初具风华的容颜,心头流淌着一道安逸的暖流,他很清楚自己在从前曾经对这个少年的父亲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但后来也就渐渐打消,或许那是对于强者的仰慕,也或许是对美丽事物的向往,甚至可能是类似于儿子对于父亲的慕孺等等,但终究会有清醒并认识到其中差距的那一天,而那男人的儿子,眼前这个少年,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变得真正喜欢上了与对方相处的时候,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哪怕只是在一起下下棋,骑骑马,也觉得轻松愉快,这是一种很不坏的感觉。晏长河暂时压下心中杂乱的念头,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只小巧黑色盒子,道:“我是来送你一件小玩意儿,你瞧瞧喜不喜欢。”
晏长河说着,把盒子打开,露出里面一块幼童拳头大小的褐色固体,乍一看,就跟一团泥巴差不多,晏长河笑道:“你上次跟我说,最近得了一匹碧血马,只可惜还在幼年期,暂时骑不得,至少还得等上二三年,谁知赶巧了,我倒是正好弄到了这块催灵膏,每天给那碧血马喂一小块,应该三个月就能将马的肉身提前催熟,而且没有任何后患,到时候你再让人好生把那碧血马驯上一番,再骑也就不碍了。”
师倾涯眸子里淡淡幽光流动,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拿起那块催灵膏,道:“这东西极是少见,你有心了。”晏长河嘴角的笑容内敛至无痕,他摇了摇头,道:“对你总是要用心的。”师倾涯望了对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将那催灵膏收了起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生于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环境,师倾涯远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对于晏长河的情意,他自然并非懵懂无所觉,晏长河不论品貌性情,还是出身,都是世人梦寐以求的良配,那么自己呢,对此又是什么感情?师倾涯这样想着,就道:“长河,我要问你一句话。”他顿了顿,索性单刀直入:“你是喜欢我,想成为我的平君是么?那么,你告诉我,可以为我做到什么地步?”
如此开门见山的直接话语,饶是晏长河已经是颇有城府的一国储君,一时间也有些措手不及,他愣了一下,脑子里已飞快运转起来,斟酌组建着合适的语言,但师倾涯却已经淡淡说道:“不要说什么你可以为了我放弃一切之类的话,长河,你我都不是普通人,这种海誓山盟的无聊情话,只能用来敷衍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若是对我的话,还是说些实在的罢。”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晏长河忽然就笑了起来,他深深看了师倾涯一眼,就道:“既然如此,倾涯,我便对你说实话,只要无损我大周的根本利益,无损我晏长河的性命,无损我身为储君的根基,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下,倾涯,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被晏长河没有任何停顿地说了出来,师倾涯听了,微微点头,看着晏长河,说道:“的确是很实在的话,没有虚言矫饰,这样很好。”眉宇之间尚有稚气的少年忽然破颜一笑,一抹灿烂的笑容在那俊秀的脸上绽放,道:“碧姨说过,人活在世上,能够碰到相互喜欢的人,是不容易的事,所以,如果遇到了,就要好好珍惜,能尽早拿到手就一定不要迟疑……长河,我对你是喜欢的,和你在一起,我并不排斥,可能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深厚的感情,不过我们还太年轻了,我一日不到凝真抱元的程度,就绝对不可以坏了元阳,否则一生武道成就必然有限,所以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加深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磨合我们之间不契合的地方,你说呢?”
晏长河听到这带有几分许诺之意的话语,心脏重重跳了几下,最终催生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凝聚在他的嘴角,年轻的帝国皇太子用力抓住面前少年的手,点头道:“是,我知道,倾涯,你说的话,我都会听。”师倾涯微微歪着脑袋,看着晏长河,然后淡然笑了起来,是的,他确实喜欢跟晏长河相处,然而一个自幼就亲眼看到自己最亲近的那些人之间爱恨牵扯的少年,又怎么会真正在意并相信情爱这种东西?那是……太过奢侈的东西啊!
……
蓬莱群岛。
海面上是一望无际的黑色舰队,犹如一座座黑色的小山,如此巨大坚固的船体,每一条都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打造而成,这样巨大的代价确保了船只在短时间内可以承受先天高手的攻击,只要不是运气坏到极点,遇见海上罕见的狂浪风暴,那么这样的巨舰足以在茫茫大海上纵横驰骋,这样的巨型海船,清一色都是七十丈开外长短,每一艘都是一座在海上移动的堡垒,这样的巨舰上可以在必要时期装载无数战士,也可以在平日里运载不计其数的财货与奴隶,每一条巨舰上都悬着黑色的巨幅旗帜,上面猩红的血莲如同一片火烧云,铺天盖地。
浪头拍打在坚硬的礁石上,溅起漫天白腻的泡沫,不远处的海岸,宝相龙树正陪着身边的师映川慢慢走在松软的沙滩上,也许是师映川带来的珍贵药物起到了一定作用的缘故,他的气色看起来不错,他身边的师映川眼下是一副半人半蛇的模样,宽松的长袍下,雪白蛇尾蜿蜒而行,在沙滩上留下一行醒目的长长痕迹,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儿,末了,宝相龙树忽然开口道:“……要回去了?”
师映川淡淡‘唔’了一声,风吹动着他的长发,扯开他宽大的血色衣袂和袍摆,恍惚间仿佛红莲之火铺天盖地,师映川望着远处,道:“穿过七星海,很快就能到达常云山脉,我会顺便去断法宗看看平琰他们。”
宝相龙树没有出言挽留,只是沉默,片刻,他才看向宛若少年的师映川,沉声道:“跟我交个底罢,映川,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取代晏氏?”
第三百三十五章:我有一刀断恩怨我有一剑斩牵缠
“……取代晏氏?”师映川缓慢重复了一句,他看着宝相龙树,表情说不清楚到底是喜是怒,但下一刻,那一双如同凝固血块般的红眸就忽然解冻,一抹淡淡笑容就如同春临大地,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鲜活起来,之前师映川身上的那点慵懒与漫不经心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低声似在自言自语地道:“为什么这么说?我不记得我有说过,要夺取晏氏的皇位。”
宝相龙树忽然笑了起来,但紧接着就是咳嗽,他熟练无比地摸出帕子捂住嘴,在一阵持续的剧烈咳嗽之后,宝相龙树随手丢掉沾满血迹的锦帕,对面前的心上人哂道:“我知道你没有对外说过,甚至没有流露过这样的意思,但是那又如何,映川,我很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样,你从来都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的人,这些年来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岂能让别人得到最终胜利的果实?这个天下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师映川的长发在风中飘摇,仿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他深深看了宝相龙树一眼,道:“你是在让我铲除晏氏一族么,宝相,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宝相龙树面上露出一丝冷笑,道:“我当然知道。映川,我无意瞻望,但你应该很清楚晏勾辰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便你不采取行动,但也不能保证他和你一样!晏勾辰可不是一个能够容忍异己的人,你的存在,青元教的存在,对任何一个君主而言,都是欲除之而后快,更何况是他这样野心滔天的人物!”
宝相龙树的声音很冷,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泡在冰水里的铁块,冷酷而坚硬,他的嘴角还微微带着一点哂笑的样子,但眼中却是冰冷之极,两相结合起来,就给了人一种十分矛盾的落差感,师映川面色沉静地看着宝相龙树,一头流苏般的柔顺黑发长长披垂于身,尽管海风依旧,却已不能再吹动半点,他的衣角也纹丝不动,只道:“宝相,你是嫉妒么,我这些年来与晏勾辰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比起其他人,我和他更像是夫妻,所以你希望他彻底消失么?还是说,你仅仅只是出于单纯地想要让我登基称帝的想法?我要听实话,宝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