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映川没有吱声,于是宝相龙树便在前面引路,两人就向着距离这里最近的妙情轩而去,至于其他人,这不是他们能够参与,自然各自散去,这妙情轩在山海大狱属于一个十分特别的地方,位于一片竹林的东南位置,地处清幽,很适合静养或者清修,不过说它特别,倒也不是因为这些,此处在早年是宝相氏那时候的当代族长宝相东陵下令修建,宝相东陵此人天纵之才,更是一手将山海大狱基业做大,不过此人一生之中却有一桩抹不去的丑闻,那就是与其亲妹宝相烧月相恋,并育有子女,宝相烧月性子好静,素来喜欢弄琴作画,这妙情轩就是宝相东陵作为两人清居之所而修建,只不过后来随着二人逝去,也就几乎再没怎么使用过,渐渐的就被人遗忘,毕竟兄妹相通,终究是好做不好听的事情,不过后来宝相龙树继承狱主之位,情况就变得不同,宝相龙树与师映川乃是表兄弟,因此对这兄妹所居的妙情轩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再加上这里的建筑格局也受他喜爱,所以平时在内书房处理公务之际,往往当日就会留宿在距离不远的妙情轩,于是眼下便带着师映川暂时于此休息。
两人沿着青石路而行,一路无话,周围几乎万籁俱静,一时来到妙情轩,宝相龙树亲自服侍师映川沐浴,又命人取来自己年少时期的衣物,亲手为师映川换上,穿着白色锦袍的师映川整个如同美玉琢磨而成,肌肤雪白,与衣裳同色,一般人哪怕再美,但若是全身上下一丝血色也没有,总会让人觉得诡异不正常,但师映川虽也肌肤不见血色,但看起来却只觉得他天生就该是这般纤尘不染,一时师映川一言不发,随宝相龙树来到厅内,在方榻上斜身坐了,凝目望向白发满头的宝相龙树,目光仿佛要穿透对方的一切,看进心底最深处,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才收回目光,淡淡开口问道:“怎么,难道你还不打算对我说些什么吗。”
师映川的声音和语气当中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优雅从容的意味,但偏偏又给人一种兴师问罪的感觉,宝相龙树目光微动,语气却没有过多的变化,只笑道:“又不是什么要紧之事,何必特意向你说起……”师映川一双眼睛凝视着宝相龙树,呈现出鲜红色的双眸之中,似乎覆盖着一层捉摸不透的薄雾,越发好似古井不波,他脸上带着笑意,但声音却透着一股子冰冷,冷笑起来说道:“小事……宝相,我虽然体貌如此,但你真把我当小孩子耍弄了么?”
师映川略带寒意的声音宛若冰玉相击,悦耳之极,却分明透露出不快,一语点破对方的话:“我从你身上感觉到还有残余的血腥气,是因为刚咳过血的缘故罢,我说的可对?”
“就知道瞒不了你……”宝相龙树有些无奈地苦笑一下,不再说什么,以师映川大宗师的修为,五识之强已达到一个极恐怖的程度,真正是洞察入微,只要他想,宝相龙树哪怕是刚刚漱过口,也一样会被闻到那残余的一丝血腥味,事已至此,他也没多此一举地问师映川是如何知道他的身体状况的,只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我只要按时服药,就能控制住。”
师映川皱着烟水般的墨色长眉,没有说话,却突然抓向宝相龙树的额头,那里有雪白的一缕头发,正好遮挡住了额头至眉心的部分,师映川这么一抓之下,白发被撩到一旁,顿时整个额头露了出来,只见那白皙的肌肤上,赫然有着一抹类似火焰形状的殷红,这是宝相龙树所修功法的体现,只是如今这其中却似乎隐隐有一丝泛青,师映川见状,眉头大皱:“果然……”说着,已伸出手抓住了宝相龙树的手腕,放出一缕真气探入对方体内,他虽然不是大夫,但有些时候,一位顶级强者对于人体的某些状况了解得甚至超过许多医者,半晌,师映川松开手,脸色倒是没有之前那样阴沉,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就见他沉吟片刻,方道:“你的身体有问题……至于什么病,我不是医者,不清楚,但你所练的那门功夫,从你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建议你还是放下罢,你的身体……”
“这不可能,映川,你明明知道的。”宝相龙树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师映川的建议,明净的光线中,宝相龙树的视线与师映川交汇在一起,这一刻,师映川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是怎么样,但他却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面前这个男人那决不可能被动摇、哪怕连死亡也不能令其妥协的心,就见宝相龙树忽然哈哈一笑,说道:“那是我的武道根基,自幼勤勉修筑,我身为武者,一旦就此放弃,不但日后再无寸进,甚至修为也将逐渐大幅度退缩,最终跌落原有境界,映川,你也是武者,这种事情对于你我这样的人而言,仅次于生死,甚至对我来说,比让我去死还要让我难以接受!我宝相龙树身为山海大狱之主,岂能忍受自己日后逐渐孱弱下去?况且我的情况也未必会像想象中的那样,所以你不必再劝我,我意已决。”
两人相识多年,对于彼此的性情都是十分了解,听到宝相龙树这一番话,师映川如何不知道对方这是早已下定决心,不会更改的了,对此,他说不上自己究竟是什么感受,但他终究再不复当年那种少年心情,不会试图去做一些无济于事的努力,而是懂得尊重当事人的决定,一时间心中滋味无法形容,那是一种苦辣酸甜皆有的味道,仿佛饮下一碗浊酒,当中确切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这时宝相龙树却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他一只胳膊放在矮桌上,身体半倚呈放松的姿态,双眼定定地瞧向师映川,虽然眼下的师映川容貌之美,绝非二十多年前那个皮肤微黄的普通少年可比,但宝相龙树还是觉得两个身影仿佛重合在一起,不知不觉间,心中已是柔情万缕,他伸出手,以恋人的姿态抓住对方一只手,目光炽烈,浑然忘却一切,但也只是如此而已,并没有任何煽情的言语,这世间有一种情感会让人在瞬间爱上另外一个人,然后时间又让这份感情慢慢延伸开去,直到逐渐地控制包括身心在内的一切。
宝相龙树笑了笑,映在他眼底深处的,是少年光致如玉的容颜,修长颈项延伸至纤削双肩,呈现优美的曲线,是满满的青涩芬芳,令人为之颠倒,他握紧了少年柔滑细嫩的手掌,体味着那温暖之意,关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出于一些考虑,他连父亲宝相脱不花也不曾说知,但现在师映川既然知道,他也就没有必要过于矫情,就说道:“在这里陪我几日罢,这些年来你我难得相会,更是少有独处的时间,这一次既然来了,你就不要急着回去,可好?”
师映川深深看他一眼,却想到面前这人只为了一点痴恋,二十多年来与自己几番纠缠,更是为此付出很多,并无怨言,这样想着,一颗坚冰般的心有片刻的柔软,终究脸上绽放出淡淡温和的笑容,道:“好。”如今之计,便是希望此事对宝相龙树影响不大,不似自己预想中最坏的地步,但……人生起落无常,天意又有谁能够尽数料到?
宝相龙树见对方应下,脸上就露出笑容,他握紧师映川的手,眼神温柔,在那手上轻轻一吻,道:“我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很久之前,在你还年幼的时候,我只想和你安安稳稳地生活在一起,后来世事变迁,我的想法也随之改变……一个人活在世上,站在某个位置上,就要做该做的事,平民百姓,要负担起养活全家的责任,帝王将相,要承担天下兴亡,而我要做的,就是为你分忧解难,做你最有力的刀剑。映川,我宝相龙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师映川注视着这个男人,心头只余下情思袅袅,一时间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二十多年前,不过弱冠年纪的年轻人策马行来,语气柔和道:“我的听月楼还少一个主人,你可愿意跟我回去?”那时候师映川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有人会爱他爱得那么突然,那一份似乎莫名其妙而又激烈无悔的深情来得那样快,那样不可思议,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却原来是命中注定,他与他,终有一次那样风花雪月的相逢。
师映川低低笑了起来,抓住了宝相龙树的手,他可以确定对方能够为自己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尽管他自己绝不会因为爱情而作出这样巨大的牺牲,但这不妨碍他理解能够这样做的人,一个人活在这世间,总有自己的目标,有自以为的人生意义,或者特立独行,或者普普通通,自己最大的目标在于追求不朽,而宝相龙树,也许就是为爱痴狂,谈不上孰高孰低,但就是这样形形色色的不同追求,才有了这样丰富多彩世界,不是么?
却说此时距离蓬莱群岛遥远无计的大陆上,整个天下最高权力机构所在的摇光城中,一座占地面积广大的奢华庄园内,许多身穿统一服饰的下人正往来忙碌着,十数支侍卫队伍交替着巡弋四周,守护着这座庄园,此处乃是师映川赐给幼子师倾涯的一处别苑,平时师倾涯空暇之际,会偶尔来此小住几日,眼下一片清澈如同明镜一般的小湖中间,一座精巧雅致的水上建筑静静而立,与湖岸之间有着两条形如长虹的小桥相连,桥身表面以青色的薄薄玉片贴盖,阳光下,小桥通体宛若美玉砌成,散发着淡淡玉光,奢靡而绝无半点俗气,只有一个社会发展到了一定的文明程度,才会有着这样的享受,而这样的一处水上小轩不过是庄园一隅,可见这座庄园价值之大,而如此一座耗费巨万的园子,也不过是师映川赏给儿子师倾涯诸多产业当中的一处罢了,如今师映川乃是世间最大的富豪,手中掌握着无数土地以及不计其数的奴隶,许多地区的粮食,矿产,盐道,渔业,纺织等经济命脉,都被其一手掌控,否则又如何一力负担得起有关新城建设的巨大工程?
彼时水上小轩内的一间静室中,面色沉凝的师倾涯正对着两名容貌清秀,一身侍女打扮的女子说道:“今日师祖为我授课,因此期间可以保证不会有任何人监视,我带你二人进去,但时辰有限,若是停留太久的话,恐会遭人疑虑,所以还请姑母和温姨抓紧时间才是。”
这两名侍女乃是宝相宝花与温渌婵易容所扮,师映川安排人手监视连江楼与季玄婴二人的事情是人所共知的,师倾涯知道生父多疑,只怕连自己这个儿子也未必放心,自己若是平日贸然带人去见连江楼与季玄婴,想必会被人暗中探察,但有一个特殊的时间段里,他却是能够肯定不会有人窥探,那就是连江楼为他授课指导的这段时间,向来武者传业授课都是极秘密重要之事,若是不经允许,任何人私自偷听偷看,都是完全可以引发血案的大事,因此师倾涯完全有这个自信,在连江楼指点自己武艺的期间,师映川安排监视的人手,绝对没有一个敢于窥视探察那里的动静,其实他这也算是歪打正着,若是平时的话,他这样做必然暴露无疑,因为担任监视之责的乃是师映川的傀儡,当然无所谓听不听到什么隐秘,但偏偏如今师映川为了自身的安全,将傀儡带走,那么监视这里的人就换作了其他人,自然不敢在连江楼为师倾涯授课指导的这段时间内探听二人所在方位的动静,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巧合。
很快,三人登上一辆马车,在十数名身披血色披风的武道高手以及近百名上身穿黑铁半身甲,下着百褶铁叶裙的精悍青卫的簇拥拱卫下,向着青元教总部方向驶去,师倾涯在车厢内打坐,三人都并无半句言语,此次师倾涯之所以答应帮助二女,一来是因为二女乃是他的长辈,而他也对这两个痴心女子心存怜悯,二来则是因为他知道二女不可能伤害连江楼与季玄婴两人,更不可能救得了他们,根本出不了什么乱子,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师倾涯深知此事就算败露,也不是大事,以师映川对自己的宠爱,最多也不过是不疼不痒地惩罚一番而已,就是在这样的多方考虑之后,权衡利弊,他才决定出手帮忙,否则的话,一个少年,一个出身贵不可言,又被所处环境浸染十余载,决非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的少年,又怎么会轻易答应帮忙做这种事?哪怕那是嫡亲的姑母也一样!
回到青元教之后,师倾涯便带着易容后的两女前往师映川的寝宫,两女手中各自捧着一只精美的匣子,师倾涯面带和煦的微笑,比最正统的世家公子还要从容优雅,不过,正当他带着二女快要走到师映川的寝宫之际,远远的,一个声音便传了过来,笑道:“……哦,这不是二郎么?”与此同时,一个面容极为俊秀,与师倾涯几乎不相上下的少年已自远处走来,少年穿一件葡萄灰的箭袖,胸前绣着五彩雀鸟图案,面上含笑,肌肤白里透红,如同水灵灵的蜜桃一般,师倾涯见了对方,脸上的笑容就多了几分真心,道:“四叔怎的在这里?”
师倾涯上面还有季平琰这个哥哥,排行第二,若是普通男性的话,只要是熟识之人,基本都可以这样叫一声‘二郎’,但以师倾涯身份之尊贵,除了亲密的长辈与交情极深的友人之外,一般也就只有伴侣才有资格这样亲昵唤他,事实上这少年却是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的幼子季剪水,季剪水自从当年随二人被师映川一道带回摇光城之后,就一直由皇皇碧鸟抚养,而师倾涯亦是由皇皇碧鸟照顾,因此叔侄两人可以说是在一起生活多年,更何况又是血亲,年纪也相差不大,感情自然很好,当下两人互相叙了叔侄之礼,季剪水笑道:“我刚刚给二哥送了些茶叶,谁知就遇到你了。”他说着,目光就随意扫过师倾涯身后的宝相宝花与温渌婵,二女都是精心易容过的,他粗粗一眼之下,自然看不出什么,但宝相宝花是他亲姐,纵然许多年不见,但此时看到少年那与季青仙相似的容貌,再结合刚才对方与师倾涯之间的称呼,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俊秀少年就是自己的幼弟季剪水?一时间心中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这时就听师倾涯从容笑道:“我寻了些还算精细新巧的玩意儿,正要拿去献给师祖和父亲解闷儿,也算尽点孝心,没想到正好就遇见了四叔。”
季剪水也不在意,只道:“那你去罢,晚上到我那里去一趟,我淘弄了几坛子九灵果酿成的花露,一起尝尝。”师倾涯笑道:“那我倒是有口福了。”叔侄两个又亲热地说了几句,便分开了,一时师倾涯带二女来到师映川的寝宫,此处有专人把守,最主要的就是保护并监视被软禁在里面的两个人,平时除了身份极特殊的那么三两个人可以偶尔进去之外,任谁也不能在没有师映川授意的情况下进入,而这几个人里,当然就包括了宫殿主人所疼爱的儿子师倾涯。
一刻钟后,师倾涯带着二女见到了她们想要见到的人,连江楼与季玄婴对此并无半点意外,事实上,如果事先没有得到两人的首肯,师倾涯又怎敢擅自带人来见他们。
无论是温渌婵与季玄婴,还是宝相宝花与连江楼,都是久已不见,如今二女得以见到魂牵梦萦的冤家,心中激动可想而知,师倾涯很是知机,寻了一处静室打坐,并不参与其中,而他也并不担心什么,他仅仅只是帮助两女来见连江楼与季玄婴一面,除此之外,他不会有其他行为,也不会允许二女做出任何危险之事,事实上之前还在庄园的时候,温渌婵与宝相宝花就已经被几名侍女仔细搜过了身,确定她们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特殊物品,这不能说师倾涯过于谨慎,而是他实在是对于师映川的性子太了解了,也因此十分敬畏,他知道别看他的父亲师映川平时对他很是疼爱,可他的父亲,那是什么人?那是有史以来最疯狂最冷血的魔王,是为了左右战局而悍然散布瘟疫,从而夺去数亿人生命,导致整个天下至少需要二十年才能逐渐恢复元气的绝代屠夫,他曾经听说过,在瘟疫中死去的人被大批大批地集中在一起焚化,焚烧尸体的味道令无数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再也闻不得肉味,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那为了长生大道可以抛弃一切,甚至不惜将自身都转化为半人半怪物这种存在的父亲师映川!这样的人物,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自己虽然是父亲的儿子,但如果真的做出触动逆鳞之事,下场绝对是可以想象的,相比起师映川连对自身都能下得了狠手的行为,即便是亲生儿子,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