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然已经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自己就这么走了岂不是显得很怂。
于是冷杉继续维持着冰山脸堪堪站定在那人身旁,轻微的拉链摩擦后便开始做和他一样的事情。
谢赭先是隐忍的瞥了一眼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一言不发的将头转回去,三秒后又忍不住垂眼偷瞄了下他的老二。
嗯,很好。也不过和我差不多大嘛。他内心的小人严肃而满意的点了点头。
“……喂。听说你有相好了?”所以说人的心理一旦得到点莫名的宽慰果然就会变得肆无忌惮起来。谢赭唇边挂着他惯有的那抹欠揍的笑开口道,语气挑衅。
冷杉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洗了手就要走人。
“我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大致也猜到了。但是你,实在太低估了他。”谢赭慢条斯理的在他顿住脚步的同时将拉链拉好。
“自他失忆以后,我渐渐就发现……身边这个人虽然将曾经的自己保留了大半,和以前的他比起来却无疑是有出入的。……话说,你再迟钝也该察觉了才对。”他来到洗手池边,在冰冷的水流中缓慢冲洗着双手,“虽然说很不甘心吧。虽然说我是不会再次拱手相让的吧。但这一回他对你的执着和上次比起来,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阿。”
“你到底想说什么?”少年蹙眉回首,无视响彻整条走廊的铃声,凉了凉声线。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早就想问了,但一直没能开口。”拧上水龙头,谢赭偏过脸来看他,表情不知何时变得认真,深色眸底漫溢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和靳轲在一起,你能忍得这一时,难道还能悖离自己的心一辈子吗?”
惊诧和震动都只是一瞬。
冷杉沉默凝视了他几秒,平声开口:“……我不需要同情。”
“这不是同情。”谢赭说着微微扬眉抬起了下巴——没错,冷杉记得以前在海城上中学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只要和除了白宇泽以外的同龄人讲话就都是这么副德行。表面上冷淡有礼、家教良好,却永远不屑用正眼瞧人,翘曲的睫毛下面是更掩饰不住的傲慢和玩世不恭。
那是他身体里与生俱来不安分的烈性。不论再怎样掩饰,都收敛不住的锋芒。
此时面前这个正从眸里俨然投射出犀利视线的家伙先是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而后无比平静地启唇:“在这个世上,没有谁比我更讨厌你,也没有谁比你更让我厌恶。我从不同情自己看不顺眼的人,所以关于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还真够直白阿。
但冷杉胸中竟并未为他这番话而感到不悦,甚至极其细微的勾了勾唇。久违的遭到了别人正面的挑衅,感觉虽谈不上愉快,却也勉强勾起点相似的回忆。
谢赭可不管他在想什么,只把他那丝若有似无的笑看成对自己无声的嘲讽,但也没发飙,依旧微昂着头继续先前的话题。
“当然,我从没指望过被自己烦透了的人当成是兄弟什么的。你也看我不顺眼,我知道。鉴于老子从来不做亏心事,今天在这就给你说开了。过去那几年咱们两个管是虚情假意还是什么也好,要论情义并不是一点没有。如今看你这么M潜力无限的拼命把自己往那王八羔子嘴里送,我自诩没心没肺都半点高兴不起来。可能你不信,那天从你家走出去,只要我脑子里一想象你被他干那副样子,我他妈就窝火。我恶心你俩,也恶心我自己。恶心你们干那档子肮脏的交易,恶心我怎么就只眼睁睁看着不能把那男人挫骨扬灰。
“白宇泽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交给你了,现在的你除了痛苦什么都给不了他。同样的,无谓的牺牲你也差不多停手吧。没人对你感恩戴德,这么演苦情戏给自己看根本毫无意义。不管什么事你都想揽到身上一个人扛,你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最可恨的地方就在这儿吧?我之前不知道则已,知道了,就绝不准许这种让我看了就反胃的事儿再发生。
“所以,简而言之一句话。我迟早会光明正大的把你踩在脚底下,至于你,要是有一天真忍不住了,需要把枪自我了断或者杀了人后急需几捆毛爷爷陪你亡命天涯,劳资我还不至于那么没人性的见死不救。只要你肯拉下你那张脸来找我,我就决不张口说一个不字。……”
一番话毕,厕所里重又恢复静寂。窗外寒风呼啸,对面那个人双手插着兜,神情平淡的好像方才谢赭不过是给他讲了个冷到极点的荤段子。一点也不惊讶,不意外。
事后谢赭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对他还真是仁至义尽了。他可不指望那块又臭又硬还冷冰冰的石头会感激他,话说冷杉要是真能感动的眼含热泪自己还不得骇的扭头就跑,管它什么狗屁情义。
末了,两人足足对峙了能有几分钟后,谢赭觉得自己一定是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竟然看见对面那家伙唇角缓慢的勾起,笑容极淡却比方才的自己更倨傲。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有也不求你。”冷杉全然无视了谢赭瞬间双目圆睁咬牙切齿的狰狞表情,干脆的转过身迈步向门口走去。
而就在他背向他的那一霎,如果世上真存在着神之第三视角,那么各位大概会发现,两人的神情此时都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你说不清那其中具体蕴含着怎样的意义,也许只有平日对他人情感起伏格外敏感的人才能望得明晰。
那的确不是别的什么,而是略微的动容。
果然……还是最讨厌那家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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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绝对是对莘莘学子的一场无情摧残。不过摧残也就摧残了,结果作用在不同人身上却是截然不同。
以往的长吁短叹似乎只停留在过去时,或许是心里多少有了底儿,走出考场时白宇泽与刚从相邻考场里出来的谢赭对视一眼,后者小心翼翼略带试探,前者不动声色浅笑轻勾。“……待会有事吗?”
谢赭起初还不明白他要干吗,等到后来推开北楼顶层不知究竟荒废了多久的排练教室的门才恍悟。
姚绿正立在室中央一脸嫌弃的用脚拨弄着地上那堆破铜烂铁,宁子樾就靠在窗边默默吸着烟。看见他们俩推门进来,就都安静的笑了笑。
那夜的约定本不过是酒后微醺的玩笑话,可偏偏谁都没有忘。那渺小到甚至有些天马行空的痴人说梦,实则糅合了他们潜藏在心底真正的向往。
后来那个傍晚的首回磨合,也的确让四个人都不轻不重的激动了一把。
要不是白宇泽之前听过谢赭的贝斯,恐怕都不敢相信平日里那么吊儿郎当的人还能迸出如此惊人的爆发力。足够刺激,也足够提神,看来倒是个玩摇滚的老手。至于姚绿,他在白宇泽心里的定义原本一直是优雅的钢琴万人迷之类,谁料这人一摸上键盘就癫狂的像换了个人格似的,结果直刺激得其余三人血液都沸腾起来。而说到宁子樾的鼓,他们还真的谁没有想到过会那样激情澎湃,果然不在沉默中灭亡就要在沉默中爆发。那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毫不夸张的说简直把他们的三魂七魄都快震出窍了,只教人不想停、不能停也根本再停不下来的尽情疯狂。
由于自身条件的缘故,谢赭扯着嗓子唱起歌来实在太丧失,宁子樾一张口又全无曲调犹如和尚念经,所以主唱初步被白宇泽自告奋勇的定了下来。他知道这个位置让姚绿担任或许更合适,但又怕勾起他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毕竟一起生活这么久,有些零碎的细节他还是能够洞察的。
就这样,试音完毕后,四人正式合了一首曲子,信的《海阔天空》。白宇泽偏青涩的声线其实更适合安静些的曲子,冲击性太强反而不太适应。勉力配合着手上吉他的旋律唱完最后一句歌词,他只觉得自己都可以听得见脉搏的跳动声了。直待最后一个音符落定,白宇泽心下略为忐忑的艰难回过头去,只见谢赭满脸都堆着过分灿烂的笑,姚绿眸里则尽是明亮又兴奋的光。转眼再去看刚抬手轻轻捏住了还在震颤着的镲片,从一堆鼓里抬起头来微挂了笑意的宁子樾,白宇泽终于长长吁了口气。
“还凑合吧?”他如释重负的抱着吉他侧靠在墙边缓了口气,才慢慢笑着开口。
“怎么能说是凑合呢。”另三个队友明显对于他倾向中庸保守的评价不太满意,却再也忍不住互相搭着对方的肩膀咧嘴笑的酣畅恣意。“……那是相当凑合啊。”
那天都已经很晚了,四人还没有回寝休息的意思。
姚绿那个洁癖偏执患者点了灯在屋里锲而不舍的搞扫除,烦躁的拒绝了宁子樾的帮助申请后把他们三个全赶了出去。几人在门外面面相觑了半天,最后还是宁子樾先开口道:“你们在这等会儿,我去外面买晚饭回来。”说完就利落的下楼走人了。
“我总觉得将来谁要是跟了老宁这辈子都不用愁了。”谢赭苦着脸唏嘘。白宇泽闻言就冲他翻个白眼,“那你还不快去。做受不是你的专长么。”
老泪纵横的抹了把脸,谢赭明显缺乏底气的弱弱辩驳:“不,并不是……”
“行了行了,知道你心里还对反攻存在着一线希望。作为朋友我只能默默为你点根蜡烛……错了是滴蜡。”白宇泽压根懒得听他废话的摆摆手,站在黑幽幽的走廊中央朝左右望了望。“哎,咱这楼的天台门锁了没?”
“按常理来说应该是锁了……”屋里姚绿还在乒乒乓乓,两人见反正一时半会也进不去,干脆抱着侥幸走到尽头的天梯底下抬头望去。
“怎么,刚才太兴奋了想上去吹吹冷风?”
“其实也不太……”白宇泽还犹豫着,谢赭已经三两下爬上去了,撒开一只手用力顶了顶那扇不停掉灰的大铁门。“Lucky——门是锁着的。”
“都锁死了还Lucky个屁啊!欠抽吧你!”
“别急嘛别急嘛。我没告诉过你?我八岁就会开我家保险柜的密码锁了。”他边说着边从衣兜里摸出个曲别针,掰直了捅进生锈的锁孔。
白宇泽一脸黑线,再抑制不住体内的吐槽之魂:“开密码锁和开这玩意儿能是一回事儿吗?!你说这个纯粹只是炫耀吧?是在向我炫耀对吧?”
“人艰不拆啊娘子。你看我也就这点儿本事能拿出来显摆显摆了。”谢赭边随声应着边锲而不舍的一阵捅鼓,不多时只听轻微的“咔哒”一声,还他妹的真给撬开了。
一分钟之后,两人已然神清气爽的作君临天下状屹立在一派荒凉的楼顶,俯瞰万家灯火。唯一的缺点是,有点冷。
白宇泽没有接谢赭递来的烟,他本就不喜欢那个味道,仅仅算勉强会抽而已。安静扣着铁丝网沉默了半晌,他忽然低低出声:“……其实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身畔谢赭夹着烟略带意外的侧过脸来,“干嘛搞得这么正式?如果是表白的话,让我做个心理准备先。”
“你想多了。”毫不留情的粉碎了他的希冀,白宇泽微微侧身变了下站立的角度,紧抿的嘴唇在短暂静默后轻轻开合。“……呐。你觉得现在的我,和以前比起来怎么样?”
被一口烟噎住,谢赭呆呆盯着他竟忘了吞云吐雾,半天才呛得咳嗽起来,艰难张口:“咳咳……你……干嘛这么问?”
“因为我一直在孤身和以前那个自己进行无硝烟战斗呢。没想到吧?”他终于愿意收回长久停留于夜空中的目光定定望住他,语气轻松,脸上却没有笑容。“总想着要是他的话,现在一定过得比我快乐多了。……这么说挺傻的吧,明明就都是自己。但是,不一样。……还是不一样的。”
谢赭只觉得更无措了。他绞尽脑汁试图去站在白宇泽的立场以感同身受,但是失败了。自重逢后,白宇泽相信了他为他精心编造的谎话,却几乎从未在他面前提及以前的自己,每每只是安静的听他说。他一直以为他所迷茫的只是该如何定义一个崭新的、重生的自己,却万没想到他更介意的是前后两者不容忽视的反差。
谢赭虽然不懂,可不代表他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或许以前那个白宇泽在很多方面确实要更优秀,可有一点他说错了。
“……你就真那么肯定,曾经的自己在现在会过的比你快乐?”
白宇泽浅浅勾唇。“你作为旁观者比我要看得明白,我承认。你甚至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我也承认。就算这样,你还是有异议么?”
“当然。”谢赭淡淡接道,重新将香烟叼在唇边。“如果我说曾经的你一度处在比现在要痛苦百倍的境地,你信吗?”
“是因为某个人吗?”白宇泽近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让两人都同时愣了一下。
“某个人?”心底变得惴惴不安起来,谢赭急忙佯装茫然的反问。“谁?……”
白宇泽就不说话了。谢赭在他的沉默里慢慢心虚起来,待烟头快燃尽时才动了动,抬手将它从铁丝网后面抛了出去。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划过一道暖橙色的弧,稍纵即逝。
然后,他决定让步了。他知道他虽然不再记得,但生命中曾存在过某些刻骨的东西,其烙下的印记并没有那么容易就消失。
“……你把那个人忘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你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这回白宇泽的声音比先前坚定有力了些。“如果他在我的世界里曾是最重要的人,而我又不是出于自愿失去了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那么任何人就都没有权力就此对我刻意隐瞒。就算痛苦也是我自找的,是我他妈活该倒霉。……”
半晌,谢赭低低叹一口气,在夜风里已逐渐感觉不到寒冷了。
“你想找回自己缺失那一部分。好,我不拦着你。但你想过没有,”他咬咬牙,终于横下心来摊牌道:“你把他记起来了,那现在你正喜欢着的人怎么办呢?……冷杉,你又打算把他放到什么位置上?”
白宇泽在瞬间便乱了方寸,惊骇的盯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震惊,慌张,踌躇,不安……种种感受交杂在一起,谢赭在一边看他神情的瞬息万变,竟也坦然了。
“拜托,我又不是傻子。认识你这么多年,连你中招的征兆都看不出那也太逊了。”重新燃起一支烟夹在指间深深吸了一口,他避开他的目光沉默吐着烟圈。
“之前的话题先放一放。关于上次你说过的他已经有恋人了的事,那是个误会。”
“误会?”白宇泽晃过神来,微微蹙眉。“不可能。他亲口告诉我的。”
“他是被迫的。别问我怎么知道。”谢赭耸耸肩,露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那家伙喜欢的绝对另有其人。你好好回想一下,他在告诉你他有恋人的时候气氛是不是有些奇怪?”
……何止是奇怪,简直压抑的都要死了好吗。
“是么……”白宇泽觉得心里蓦地轻松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而已。
“喜欢的……另有其人啊。原来真正的对手还在暗处。”涩涩一笑,他将额头抵上冰冷的铁网。“到底什么时候我喜欢的人也能喜欢上老子啊。估计以前那个白宇泽就能做到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