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澜仍旧跪着,死脑筋的他即使双膝麻木也不敢挪动半分。青实眼珠一转,嘴角微勾,忽然开口:
“主子,您看这位公子,会不会与江南林家有所牵连?”
姜炀闻言转过头来,面上无甚表情,心里却是波澜四起。
其实他何尝想不到这二者之间的关联,林姓,行医,这样的巧合又岂会无所预示?可是,若林习当真是林家后人,那这接二连三的相遇,难道并非因缘际会,而是有心为之?
即使他们此番再小心行踪,也免不了被朝堂之中的有心人泄露出去,如果这个林习便是林家派出来先行查探究竟的,那两人还当真要有一番虚与委蛇了。
一念至此,他刚刚好转的心情又黯淡了些。
“青梅堂。”
拂袖起身,落落留下三个字,他拔腿向房间外走去。路过君澜时,似乎才注意到这儿还有未完的事。
“人不可以貌观之,事不可只求结果。林家好好在那里呆着,难道还会跑了不成?我让你们去寻人,自有我的用意,岂容你们置喙?”
这话说得不免严厉,君澜却吃了一堑,不敢再顶嘴,唯唯诺诺地将头低得更深。只是那心里的滋味,却不能与旁人诉说。
“白风,你随我去。”
白风青实正要跟随姜炀出去,姜炀却突然又抛下了这么一句话。
稍一愣怔,白风冲青实点了点头,独自随了姜炀一同前往青梅堂。
“哟,我说老大,你就不能灵活一点吗?三天被罚两次,你还真是倒霉呢!”
青实嬉笑着打趣君澜,不过虽然嘴上如此,他还是赶紧将君澜搀扶起来,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瓶,准备替他上药。
许是刚刚姜炀的话让君澜心中不痛快,对青实的话他竟然毫无反应。
“好了,别赌气了,主子也就是嘴上说话不好听,这不是让我留下照顾你了吗?要不然我怎么会放着我家白风不陪,留这儿贴你的冷脸呢?”
“谁要你陪了,爱去哪儿去哪儿,别管我!”
青实才是一肚子的委屈憋闷,不知道该如何派遣。青实就爱耍贫嘴,平时还能不与他计较,今天却突然想爆发一场。
“是,你不用我陪,你就爱在主子跟前晃,然后被责罚,若论忠心,我看也只有那位正主儿那儿的燕统领能比了。”
青实大而化之,丝毫不在乎他的态度,一边将他的裤腿卷起,一边打开药瓶准备替他上药。
“这么一身白花花的肉,真不知道会便宜哪个狼崽子啊?”
虽然自幼习武,但是君澜出身世家,还是有些养尊处优的,一双小腿白皙匀称,也难怪青实会作此感叹了!
“胡说什么呢你?我以后可是要娶媳妇生孩子的,你以为谁都跟你和白风一样,两个大男人天天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君澜也不似先前一般别扭,开始反击青实。
白风和青实本是同门师兄弟,两人自幼同吃同住,一起练功,一起受罚,情深意重。后来又一同被选进宫中,互相扶持。也只有较为亲近的人,才知道两人的真实关系。
这一切还源于当初发生的一件事。白风早在入山修行之前,就已经定下亲事,后来进宫做了二等侍卫,家里便张罗着双喜临门,想要借机将婚事一块儿办了,谁知一向成熟稳重顾全大局的白风,这此的表现却大相径庭,冒着得罪女方世家和自身家族的风险,也要取消婚事。
当时这事在京城也传得沸沸扬扬,闹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关于白风的传闻是众说纷纭,但只有他们一干兄弟才知道实情。白风能有勇气做出这等让人大跌眼镜的事,青实实在是“功不可没”啊!
“随你怎么说,至少若是我受了责罚,会有人陪我一同受着。”青实坏心眼地故意下手重了些,还拿话来刺激他。谁让他们的老大实在是缺心眼极了,每每都是冲着刀口上的。
君澜疼得龇牙咧嘴,一脚踹了过去,再不看青实一眼,自己蹒跚着回房去了。
青实在后面尽情观赏他的“窈窕多姿”,笑得毫不掩饰,夸张至极。
柳镇虽然不大,但是因为依山傍水的缘故,人口倒也不少,这人一多,吃的用的多了,生病的自然也不少。
今日是看诊的日子,位于闹市一角的青梅堂里人来人往,异常热闹。不过仔细一看,都是愁眉苦脸地进,安心满意地出。
“主子,看来这位林大夫医术不错。”白风认真观察了一番,踏踏实实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虽然这句话跟废话没有两样。
姜炀对此不予理会,一手背在身后,毫不迟疑地踏进了青梅堂。
果然是林习,仍然是一身白衣款款,端坐于四方桌椅之后,面容不似之前的温柔浅笑,微抿的嘴角显示他的认真与谨慎,不断与病人交谈,语声委婉,气息质朴,果然是宅心仁厚的仁医之范。
“这位公子,是要看病还是取药?”
姜炀白风甫一进去,便有伙计前来询问。
白风看看姜炀,等候他的指示,而后者却一直将目光放在林习身上,似乎他那种认真看病的情态让人极为痴迷。
许是林习察觉到了有人注视,下一刻便向这边看来。看到姜炀,眼神有一瞬间的惊讶,继而面上又浮起一抹淡笑。
这人怎么一直是一副笑脸,他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需要这样热情吗?
姜炀突然觉得有些懊恼,似乎这个认知让他了解到林习对自己的态度,一如他对众多萍水相逢者,毫无特殊可言。
林习却没有起身的打算,这个病人刚走,下个病人已经又坐了下来。而他对姜炀也只是那一笑一注视而已,很快又投入到了诊病当中。
姜炀丝毫不以为忤,他径直走到与林习遥遥相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双手抄入袖中,就那么坐着,观看林习井然有序的动作。
伙计还想再问,却被白风挡下了,料想这位贵主儿与东家相识,他也就不多管闲事,机灵地上了壶茶,又赶着去忙自己的了。
午后日光和暖,有几缕光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投在林习问诊的桌上,他纯白的衣裳上也散落了不少明黄,隔着淡淡的光雾,姜炀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仿佛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好像两人之间那一室的距离和数人的阻隔都是虚幻。明明仍有咫尺,却是亲密无间。
十五岁那年,他刚从宫外回来,也是这样一个温暖的春日午后,他一步步走向床榻上的母妃,房间里处处金碧辉煌,却不及地面正中那一地余晖耀眼,他努力揉着眼睛,想提前看清躲在光雾后面的母妃,却怎么都看不清。
好不容易走进了那汪落辉,他却可悲地发现它并不存在,丝毫影响不了他隔着阳光拥抱娘亲。
“炀儿希望以后有谁陪在你身边啊?”
母妃的声音,即使生了病,也是温柔含笑的,就像被细雨滋润过一样熨帖,听在心里顿时觉得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
“当然是母妃!”
彼时自己的声音,幼稚却坚定,一点也不似现在的严厉。
“母妃不行,母妃要去一个没有炀儿的地方,以后啊,一定会有一个更好的人来陪炀儿。”
十五岁的少年,怎么会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的含义。可是自小一个人生活,他早就锻炼出了悲喜物外的本事,就算心痛到不能自拔,面上也是云淡风轻。
“父皇陪母妃一起去吗?”停顿了有永恒那么长,少年姜炀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正是这个问题,让一直笑着的娘亲,骤然泪落。
“你父皇啊,你父皇不去,母妃要一个人去……”时至今日,姜炀依然清晰地记得母妃说这句话时的神态语气,似悲似喜,如泣如叹,这是一个女人耗尽整整一生,才能在生命的最后酝酿出的怅惘与哀痛。
后来,当他被侍卫带到父皇面前,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英俊男子,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语未发,便让人带了他下去。也许是当时的他太小,也许是父皇本就不想让他懂,所以他始终分辨不出那一眼里究竟包含了什么东西。
“到了时候,朕也会一个人去的,所以朕和你母妃,一样凄凉……”
他也不能理解的,还有父皇在他离宫前留给他的这句话。
府里的袁先生说,浮生一世,俱是独来独往。
可是,就像他原不信命一样,他也不信这什么鬼话,这一生,他偏要找到一个能与他生死同往的人。
“母妃,炀儿希望能有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炀儿的人。”
5、相遇岂偶然,因缘早注定。
昨晚在客栈上等的房间里一夜未眠,今日就在这小小的药馆,姜炀却忽然有了睡意,而且安心地进入了梦乡。这是自娘亲去世后,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梦见娘亲。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偏偏不然,你越是想让一个人入梦,却越是难得满意。
所谓的夜深忽梦少年事,惟梦闲人不梦君,大抵便是如此吧。
被林习轻声唤醒的时候,姜炀正在似醒非醒的边缘,模糊着睁开双眼,那张干净纯粹的笑脸,让他熟悉到想要流泪。
“公子怎么跑这儿睡来了,这暮春天气,最是容易染了风寒。”
林习见他醒来,笑容加深,言语之中却是身为医者的本份。
“为何不叫醒我?”姜炀尴尬,忍不住出言斥责白风。白风低头领罪,却惹得林习更加忍俊不禁。
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会不好意思,还怪罪到别人身上。
“公子……”
“凌炀。”姜炀突然阻断了林习的话,而且话到嘴边,他还是有所保留,没有以真名告之。
“哦,凌公子,相逢即是有缘,不如随在下后堂一叙如何?”
林习性情淳厚,与姜炀多番相见,彼此印象又都不错,他自然萌生了结交之心。
“好。”姜炀旋即起身,未免有些急促。所幸旁人并无注意,只他自己尴尬了而已。
青梅堂前院是坐堂问诊之所,后院则是林习的起居之地。
院落宽阔,景致简洁,精心管理的一两片药圃处处透露着主人家的身份。除此之外,这里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一株高大的青梅树和树下的青梅秋千了。
“凌大哥见笑,我性喜青梅,又爱在树下看书,便在旁边修了这一架秋千,未免有些女孩儿家心性,切莫取笑才是。”林习见姜炀的目光落在青梅树下,便轻笑着解释。称呼之间已然转换,非但不让人觉得唐突,反而是妥帖的受用。
“无妨,青梅煮酒,纵论英雄。这等意趣盎然的设置,该夸主人家品行高洁才是。”
姜炀摇头,尽力放柔了自己的声音。白风觉得诧异,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才又垂了下去。
姜炀从小在宫外长大,性情古怪,变化莫测,何曾对谁说过几句好话?即便是朝堂之上拥护支持他的那些老臣,也只是冲着他母家的情分和利益去的。
一些爱嚼舌根的常在背后议论,若是六皇子不对谁说话,便是莫大的恩赐了,否则一说话必让你恨不得没生那两只耳朵才好。
林习但笑不语,差了小童端来茶具,与姜炀一道在青梅树下就座。
时值天暮,小院里安静如水,只有两人低低的絮语声,仿若细石入水,激起淡淡涟漪。
“我看凌大哥气质谈吐,皆不似凡人,为何屈尊降贵,来此无名小镇?”
林习此言一出,姜炀微微一怔。原来,这人当真不是默默无闻一大夫,只凭三两次见面,便能断定他身份尊贵。毕竟,人的气度是与生俱来潜移默化的,非轻易能掩饰模仿。
“自然是有事而来。”他也不想隐瞒,如果林习是林家子弟,迟早需要开门见山地对话。
“哦?那不知可否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姜炀不动声色地暗暗查看,却发现林习的眼神举止甚是自然,仿佛真正是出自肺腑地要拔刀相助,而不是有所企图。若不是他本性乐善,那便是城府极深了。
“家父病重,兄忧弟急,听闻江南林家医术超群,有妙手回春起死回生之能,故不远千里前来求医。”
这话说得倒是对也不对了,就看林习怎么理解。
果然,林习听了此话,第一次表现出些微的不自然,借饮茶略去了几分。
“这样啊,那凌大哥真是至孝之人。”
“哼!”姜炀却对他这句话反应甚大,冷笑一声,轻哼一句,似是鄙视似是不在意。
林习察觉到他的态度,却也不好相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又何必戳人家的伤疤。
话谈到这里,林习不往下问,姜炀自然也无法继续探究他和林家的关系。
“主子,天色不早了。”
白风不知道脑袋突然抽了什么风,竟然大着胆子上前打断了两人谈话。
当然,换来的自然是姜炀一顿狠厉的目光。
“也对,你看我这一说起来就没完了。”林习似乎也在等这个契机,马上顺着白风的话说道,“对了,不知凌大哥下榻何处?”
“祥和客栈。”
即便姜炀还没有离去的意思,也别无他法了。
“不错,我跟那里的老板熟识,一定拜托他多加照拂,还请凌大哥务必多留几日,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姜炀客套一番,便向林习告辞,出了青梅堂。
林习将姜炀送至门口,一直目送着他走过拐弯处才回转。
“你留下注意青梅堂的动静,小心别让他发现。”
姜炀的面色恢复一贯的冷然,淡淡地吩咐白风,后者领命而去,他则一个人缓缓向客栈方向踱去。
“儿子,你看多有意思,六皇子竟然不干正事,来找一个男人聊天,还让小白偷偷看着人家。”
街道尽头的阴影处,一个修长的身影倚墙而立,手臂上还立着一只目光灼灼的鹰。
鹰是崖落,身影自然就是燕山七杰中的寒霜剑燕霜。
“你说,咱们要不要也跟着去瞧瞧?”
燕霜向来玩笑不羁,知道姜炀没有发现自己,仍然优哉游哉地逗着崖落。
崖落也十分配合,伸了伸脖子,向青梅堂的方向转了转小脑袋。
“你是说让我去跟着小白啊?”燕霜继续开着玩笑,“那好吧,本来我打算跟着他主子的,既然你选了小白,那我就找小白叙叙旧好了。”
谁知道燕霜究竟是如何打算,反正崖落这一转脖子,他是借坡下驴尾随着白风做一只不捕螳螂的黄雀儿去了。
不过,正是他这一番选择,造成了后来一个天大的误会,害得一众人等都为此受累。
事实证明,姜炀果然是高瞻远瞩之辈,有先见之明。
青梅堂林习送走姜炀之后,院中来来回回走了几遭,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招来小厮吩咐几句,转身便出了门。
白风刚选了个合适的地方准备潜伏下来观察情况,就看到林习优哉游哉地走出了青梅堂,踏着余晖迎着落日向镇西走去。
“哟,来得真及时,你看小白,都不给咱们喘气的功夫。”
燕霜也刚好看到这一幕,逗一逗崖落,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林习一路上折扇轻挥,笑意不减,不时有人上来跟他打几句招呼,他都热情地回应。看来他在这小镇上,委实人缘颇好。
曲曲折折拐了几个弯,在日薄西山,暮色渐升的时候,他终于到了一处停了下来。
“咦”白风看到他的落脚处,不免惊叹了一声,因为这座掩映在绿树翠竹之中的宅子,不是他处,正是他们此行所来——江南林家。
而这林习,此刻正在林家的大门前打转,一会儿准备往里走,听到有人出来却又马上退了回来,藏在石狮后面拉过竹条挡住自己,一身白衣倒也与青叶浑然天成,丝毫没有露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