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是一朝太子,这皇宫难道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吗?”
姜熠心情糟糕,语气也不似之前同他说话的温柔。
“呵呵,太子殿下说的是,那您呆着,草民找个地方凉快去。”
林习忽然又觉得懊恼,他这是发哪门子脾气,耍哪门子威风,明明被无故软禁起来的是自己,该生气的也是自己才对。行,您是太子,那小爷我就不伺候了。
毫不犹豫地,林习转身就走,反正这宫殿这么大,住几百个他都够了。
刚刚走出没几步,身后忽然有一道劲风疾至,来不及惊呼,他就觉得腰身一紧,瞬间便落入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你做什么?放开我!”
不似百花节时姜炀搂住自己的感觉,那时只有想要逃离的尴尬,落在姜熠怀里,他却忽然觉得心跳得像要从口中蹦出来一样,让他根本无法承受。而且,这种既是慌张又觉委屈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他无法言明。
感受到林习强烈的挣扎,姜熠心中的怒火又深了一层,牢牢地将他禁锢在自己怀里,几乎要把他勒进自己的身体里面。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感受当初的美好,才可以相信,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终于找到他了。
“你是我的,你逃不掉……”不停地喃喃着这句话,他把头深深地埋进林习的肩头,一股药草的清香扑鼻而来,果然是当年的味道。
可是忽然,紧握住林习胳膊的手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感觉,姜熠混乱的脑子恢复了一丝清明,慢慢松开,从他身上抬起头来,就看到一张泪眼模糊的脸。
平时就水润盈泽的眼眸,这会儿珠泪满眶,泫然欲泣,白嫩的脸颊上一道水渍浅浅划过,紧抿的嘴唇仿佛在述说着无尽的委屈,一下子就击中了姜熠的心,落在手上那滴泪也仿佛带着惊人的温度,他不自觉地松开手指。
“我讨厌你!”忽然猛地一下推开姜熠,林习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责罚一样,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里。
姜熠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一颗心不知又沉到了哪里。
林习仍然每日在北宸殿替常德帝看病,他不停地研究方子,观察药效,甚至有时会亲自指导宫女熬药。可是,那件事都过去三天了,姜熠还是每天下了朝都会过来,但林习却一句话也不曾跟他说过 ,甚至不曾跟他单独呆在一个屋里。若是姜熠吩咐宫女内侍们下去,他也一定马上放下手里的事,随着那些人一起出去。
北宸殿的宫女内侍们都对这位林大夫好奇得紧,为什么他竟然敢如此无视太子殿下呢?而且他好像只是讨厌太子一人,平常太子不来的时候,他也是跟他们有说有笑的,为人热情得很,平易近人。
不过,就是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去问。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阮乘风觉得最近的太子很是奇怪,以前他是不怒自威,而现在却动不动就发火,平常不爱体罚奴才的他,一连几日竟然打了四五个内侍板子,就算是上朝的时候,他也是不顾一些老臣的面子就当庭训斥,着实惹恼了不少人。
姜炀这些时日虽然以生病为由并未上朝,但也没有任何出格的事传出,阮无羁又迟迟不动身回西疆,本来就尽得人心的他更是占尽了上风。
在府中坐卧不安的阮乘风,最终还是决定进宫一趟,即使不认为自己劝得了太子,但至少了解一下事情缘由。而且,他也可以顺便看看林习,不知道他替皇帝看病怎么样了。
可是见到姜熠,向他委婉劝谏一番之后,他沉默不语,也不知听没听得进去。
倒是在他说到要到北宸殿看望林习的时候,姜熠忽然开口说话了。
“你怎么会认识他?”
阮乘风简单说了说少年时候的事,自然没有说得多细致。不过,姜熠听完之后,情绪倒是平稳了不少,周身的低气压也散去了些。
最终,姜熠说等政事处理完之后一起过去,让阮乘风一直等了他几个时辰。
坐在书房外间看着认真批改奏折的姜熠,阮乘风苦涩一笑。大概这一生,自己就要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了吧。
17、落花虽有意,流水岂无情。
现在他是太子,自己是太子心腹;将来他是皇帝,自己是在朝大臣,两人始终有君臣之谊,有挚友之情,却再也不会有任何其他。
他皱着眉头,一手抚额,一手握笔的样子,似乎这么多年都没变过,那时候的自己,还离得他近些,偶尔伏案小憩,却总是忍不住偷偷看他,看他写文时严肃认真的神情;看他与父亲高谈阔论时的气势;看他疲惫时可爱的小动作,那样辛苦枯燥的读书日子,竟然是他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当时他还想着,或许他们可以永远这样,因为以后只要他在朝为官,他们仍然可以朝夕相见,他仍然只将自己看做最信任的人。
可是,一切憧憬都在那个逃学的早晨破灭了,那是盛夏的一个清凉早晨,天刚刚亮,朝霞染红了天际,像是涂了脂粉的美人面。他第一次逃学,拉着自己一直到了宫里的一座后院,那也是自己第一次见到那棵青梅果树。
十八岁的人了,从来都是以太子之礼待人处事的他,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围着一棵果树看了又看,甚至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个个刚结的小果实检查有没有虫子。那般真实的激动和在意,足以让人明白他对这棵果树的喜爱。
当时并不懂他这么做的原因,过了几年,自己被封为士大夫,他请自己到树下喝酒庆祝,微醺之后,他忽然问自己知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喜欢这株青梅。然后他一句话就让自己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心意,彻底死在了一片荒芜中。
他说,他种这棵树,是为了一个人,一个要与他一起喝这青梅果酿的酒的人。
姜熠来叫醒他的时候,阮乘风才发现天已经有些黑了。
“太子恕罪,臣失礼了。”
看着刚刚醒来,还时时刻刻不忘君臣之礼的阮乘风,姜熠心中有些无力。自十四岁他入宫伴读,志趣相投的两人明明是亲密无间的朋友知己,可是后来他出宫,封了士大夫之后,却渐渐开始疏远自己,虽然仍然是尽心尽责,却显然不如同窗之时那么亲近。
大概,儒家之说深刻的他,是为了谨守忠君之礼吧。
“今日就在这里住下吧,你的房间每天都有人打扫。”
姜熠带着些许叹息的声音让阮乘风心中一酸,如果注定自己慧剑斩情丝,那自己又究竟为了什么犹豫不决,非要呆在他身边,忍受这种咫尺天涯的折磨呢?
他若无其事的一句关心,毫不经意的一个动作,都是刻在自己心上的一个烙印,而且即使沧海桑田岁月经年也难以磨灭。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北宸殿的时候,林习又坐在地上看书,身边摊了一大堆,几乎要将他埋住了。看见姜熠进来,他面无表情,刚要低下头去,就看到了随之走进来的阮乘风。
“阮哥哥!”比来宫里表演变脸的那些伶人技术还要精湛,林习平静的脸忽然生动起来,将周围那些烛光都比了下去,他一下子从书堆里起身,向门口冲来,完全无视了姜熠,越过他扑到了阮乘风身边。
饶是之前见过这两人亲密的样子,也知道了他们以前的事,但是当看到林习骤然转变的态度,和那一声满含情意的呼唤,姜熠在他像一阵风一样毫不犹豫地经过自己的时候,垂着的手骤然握紧,竟然有有一丝温热蔓延,不动声色地用袖子挡住,一切苦果只有自己知道。
接下来的状况,姜熠早有预料,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忍到那一步。
林习拉着阮乘风去了自己的偏殿,他本想跟着过去,连身为太子的尊严都抛到了脑后,结果那人一句:有太子殿下在,草民和阮哥哥会拘谨的。让他不得不止步,在阮乘风极为怪异的目光下,黯然转身向常德帝的寝宫走去。
“林习,你怎么敢那样同太子说话?”
握着林习倒给他的清茶,阮乘风看似随意地问道。
“我是实话实说,他不爱听我也没办法,再说了,我是来替皇上看病的,不是来领教他的太子威严的。”
林习脸上的笑容一顿,言语竟然有些犀利,阮乘风倍感讶异。明明林习是一个从不与人不善,连重话都不会说一句的,可是提到太子,他怎么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不过,林习却没给他再问下去的机会,脸色一转就岔开了话题。
知道阮乘风现在是京城颇有名望备受推崇的士大夫,林习竟然有些羡慕,他自十岁之后搬到柳镇,就从没出过远门,朋友也并无几个,除了一身歧黄之术,当真半丝其他经历也无。阮乘风见他落落寡欢,心中好笑,这个林习还是一样的爱凑热闹,忍不住便向他承诺,下次再有名人之流的宴会,一定带他同去。林习自然是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还是阮哥哥待我好,我那两个哥哥,自从我被那个老头子赶出来之后,他们也四处逍遥去了,根本不管我的死活,真让人寒心!”
微微撇嘴,他控诉着自家那两个无良哥哥。
阮乘风不知道他被林重赶出家门的这一节,自然不解询问。记得少年时虽然林习顽皮得紧,林太医也常常严厉管教,但是爱子之心还是溢于言表的,为何会狠心把他驱逐出府呢?
“嘿嘿,”林习傻傻一笑,面上竟然有些许红晕,“那我说了,阮哥哥不要笑我,也不准看不起我而讨厌我,跟我绝交。”
阮乘风自然一番保证,对这个嬉笑嗔怒皆是天性、发自肺腑的无邪少年,他岂会讨厌,绝交之类更是毫无可能。
可是,林习的原因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原来,当年楼新月及笄之后,楼寒瘦和林重突然说要让他们二人完婚,而且连日子都选好了。
两人虽然青梅竹马,平时也常玩在一块,但却只有兄妹之情,并无其他,自然是抵死不从。
可是林楼两家在柳镇的势力,他们想尽了各种办法也不能逃脱,绝食自残之类的下下之策,两人又不痴傻,哪里下得了那种决心?最后,林习终于在大婚前三天跟林重摊牌:他不爱女娇娥,偏爱男儿郎。若是非让他与楼新月成婚,将来害苦人家一辈子,林习无法跟老朋友交代,那也不关他的事了。
林重怒斥了一声孽子,当即就晕过去了,后来他在药庐整整闭关三日,除了林乐林义谁也不见,出来之后倒是亲自到楼府赔罪,取消了这门亲事。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楼寒瘦的,对方忍受这种奇耻大辱竟然毫不怪罪。
后来,林重就当着林家所有人的面,将林习一顿家法加身之后,赶出了林府。
“你是为了拒婚才故意那样说与林世伯的,还是当真……”他自己也偷偷在心中藏了那人十年,当然不会因为林习好男风而觉厌恶,只是不知那究竟是否只是一个推辞。
林习闻言倒有一瞬的沉默,一口饮尽杯中的茶,他云淡风轻地回答:
“大概是真的吧,我都二十岁了,可是却从来没有对一个姑娘动心,如果不是我是大夫,我还以为自己身体有毛病呢!”他开了句玩笑,“阮哥哥你别看我只是个坐堂大夫,追我的女孩子从青梅堂一直排到横江边上了呢。”
阮乘风莞尔一笑,果然还是满嘴胡言乱语的性子,说话总是爱把三分说成七分。
“说不定你只是没有遇到那个女孩子呢,等皇上的病情好些,我多带你出去转转,结识一些才貌双绝的女子,你也许会情窦初开呢?”
自己已经在这条不归路上无回头的机会了,阮乘风尽力想让林习远离这些。男子相恋,必定会步步艰难,趁现在还来得及,将林习拉回来也好。
林习不置可否,反正他现在也没有成亲的心思,还是玩几年再说吧。
两人说得开心,忘了时间,而另一边姜熠却在姜恒床前整整坐了几个时辰。不知是不是病有好转,姜恒竟能时不时地清醒过来同他说几句话,只是不能太过劳累。
这让心烦意乱的姜熠有些安心,毕竟是父子连心,他并不希望姜恒一直这样缠绵病榻,为恶疾所苦。所以不让奴才服侍,他亲自替姜恒端茶擦汗,望上天能感念其孝心,早日让姜恒恢复健康。
不知不觉天色已深,阮乘风不知太子是否已经回去,但他却该走了,于是他起身向林习告辞。
“宫门不是锁了吗?既然阮哥哥要宿在宫里,睡在我这里不就好了吗?我们好久没见,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
林习却拉住他不放人。这是皇上寝宫的偏殿,没有皇上谕旨,谁人敢在此下榻。阮乘风将这其中利害说与林习,后者却全不在乎,皇上已经昏迷数日,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只要他们俩不说,皇上自然也不会知道。
阮乘风一向中规中矩,自然不会赞同林习那一番谬论。他坚持要走,却忘了林习那必要时候的杀手锏——一哭二闹三撒娇。
时隔多年,曾经的小小少年已是风流公子,用起这杀手锏来却仍然得心应手,而自己竟然也照样吃这一套,他眼泪一落,小嘴一撅,自己就又心软了。
“你骗人,刚才还说不会因为我喜欢男人而讨厌我,现在却不敢跟我睡在一起,这不是讨厌是什么,你走吧,反正皇上的病情沉重,我一时半会也治不好,就让我当成个庸医被斩了,那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头子也不在乎我死活,我就一个凄凄惨惨死在这深宫大院里,称了你们的心,如了你们的意,以后再没人烦你们了,你走吧。”
阮乘风苦笑不得地听着他的信口胡言,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扯到那么远的。
“好,那我就坏一次规矩,留在这儿陪你,不让你一个人凄凄惨惨的,行了吧?”
一把拉过背影凄凉地向床边走去的林习,比他高了半头的阮乘风宠溺地揉揉他的头发,认命地妥协了。
跳跃的烛光下,林习一张美颜笑得狡黠而得意。
18、情之一字苦,奈何如泥沼。
阮乘风不知道太子是否已经离开,两个人毕竟一起来的,他本来想去跟他说一声,料想他也不会怪罪。可是林习见他啰里啰嗦的,又是一顿幽怨眼神,将他所有的犹豫都阻在了口中。
也罢,反正据林习所言,太子总是照顾完皇帝,或者在另一偏殿睡了,或者自个儿回东宫去了。现在夜色已深,他应该不会在过来这里了。
于是两个人便宽衣上床,他们俱是身量苗条,非孔武之人,那张宽大的床榻容纳两人绰绰有余,林习只穿内衫在里面躺了,阮乘风儒家之礼深刻,虽然心无绮念但他仍然只脱了外衣,毕竟比林习年长,经历的事也多,他还不至于跟他一样那般孩子心性。
林习许是很久不跟人如此亲近了,林乐和林义在他离开林家之后也到江湖游历去了,他平时都是一个人住,未免孤单。如今少年时最依赖的阮哥哥就躺在他身边,他心情激动,睡意全无,恨不得与他一直谈话到天明。
可是阮乘风平时在家中一直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谨守养生之说,今日又同林习说了那么多话,他早就有些疲乏了,躺在床上忍不住便睡意袭来。
林习自言自语了一通,发现毫无反应,他便翻身而起,一手撑着床铺,侧过脸来看阮乘风:
“竟然睡着了?”微微撇嘴,宣示自己的不满,林习一腔激动顿时平息不少。不过,看着阮乘风安静恬淡的睡颜,他倒是忽然起了别样心思。
“阮哥哥的皮肤真好,果然如凝脂一般。”
伸手捏了捏阮乘风的脸,他幽幽感叹,旋即又捏了捏自己的,虽然也是一样的滑嫩柔软,但是好像肉太多了一点。也是,虽然姜熠把他困在这里不让出去,但是平时的伙食那可真是好的没话说,他才来没几天,几乎都胖了一圈了。
“别闹……”阮乘风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林习的动作,以为他又像小时候同榻而卧时,老爱在自己脸上胡乱画东西一样,又在捉弄自己了,一把握住那只作怪的手,他眼眸未睁,口齿不清地含混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