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宴闻言脸一红,此刻才觉得他如同幼年一般顽劣。
盖青墨摸摸额头上的伤,说道,“这其实可以治好,不留下一丝伤痕。不过我不想治好,”虽是春日,夜间草原的风亦是有些冷。“若是好了,说不定过了几年我便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留着也好歹是个念想。”
艾宴闻言沉默,刚要问他便看碧海堂近在眼前,“兄长,待回到鸣祁再详谈。”
盖青墨略有深意的瞧了他一眼,“那就要看你兄长我有没有这个命,能回到鸣祁了。”
艾宴望着盖青墨身影渐远,心中猛然蒙上一股阴影。他自是知道兄长不会单枪匹马便来与连清谈论降军事宜,可连清亦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打发的人。担心亦是没有办法,艾宴拴好了马匹,坐在一边等待。
不管如何,希望兄长平安无事,朴宁亦是能安然回到鸣祁。
盖青墨进了碧海堂止不住赞叹一声,依他看来,君王骄奢自是有其缘由,瞧这穆云几年前还是荒蛮之地,如今竟是连这精巧之物都建上了。越向里走盖青墨心内越是一股莫名惊惶。
“寡人等你已久了。”盖青墨一愣,抬眼便见到了正厅之内冷眼看着他的连清。
“鄙人亦是期待已久。”
******
几千里外,鸣祁国内陷入一片混乱。
离鸣祁皇陵最近的虞山,如今却成了鸣祁内叛军与穆云的必争之地。颍川见远远地驰来一支队伍,马上之人一身血红盔甲,愣神说道,“赤合将军?”
燕夏挽起弓箭,箭矢破空而去,却是直冲方才被颍川误认为赤合之人。
那人躲避不及,头上盔甲被箭矢射穿掉落在地,颍川见那面庞却是吃了一惊。“紫留将军为何会在叛军队伍中?!”
燕夏见他如此反应,冷哼一声,“叛徒自是要做得彻底一些,免得给自己留了后路哪里都不好看。”
沙陀兵见燕夏如此厉害,呼声一片,士气高涨。竟然能百万军中射穿将领盔甲,若是方才这箭矢再偏几分,这仗不用打便是赢了。可一见那人模样,方才的兴奋便冲下去几分。
这人竟然是昔日紫留将军,为何又会在鸣祁叛军中做了统帅?
龙谦玥长枪挑起地上方才被射落在地的盔甲,眼中尽是红丝。他原本不该如此冲动,为何听了盖青墨几句话便糊里糊涂的要领兵,可眼下已然没有退路。
燕夏见龙谦玥将盔甲又穿戴好,压下心内不快,对颍川说道,“一会儿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信就是。”
颍川虽是好奇,见燕夏黑着张脸,便没有问他为何要如此做。
龙谦玥慢慢走近,冷声说道,“穆云军中将军何在?”见没有人答声,“左右前锋何在?”
燕夏见颍川打算出声,急忙拦住,“不知阁下又是谁,问人之前还是要自报家门的好。”
龙谦玥沉默,仍旧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不知你们可识得这是何物。”
众人一见那虎符更加吃惊,陛下明明将此物给了张麒,如今张麒下落不明,为何又落到龙谦玥手中?
燕夏神情傲然,“自是识得,不知阁下从何处得之穆云虎符?”
“鄙人乃是张麒将军旧识,乾州城之时他便签了降书,将此物交予鄙人,想必你们知道这是何意。”
沙陀兵眼见便要哗变,颍川急得出了一头的汗,方才燕夏跟他说的话仿佛早就忘到了脑后。相比之下燕夏却是愈发平静。怪不得陛下要他尽快赶到虞山,这盖青墨倒当真是歹毒,不知使了什么女干诈手段,龙谦玥倒像是被鱼饵钓出水面一般,当真是痴傻。
“哦?为何鄙人听说的与这位将军所言全然不同。”燕夏见龙谦玥半真半假,亦是开始胡诌,“陛下方才才与我通了书信,说盖青墨如今在穆云国内。”一句话便给众人吃了颗定心丸,“虎符亦是张麒将军故意交予你,为的便是让你将你身后那几万盖青兵稳妥交予穆云,如此一行,辛苦紫留将军了。”
盖青墨手下盖青兵本就对龙谦玥不大服气,现在听闻燕青如此说,都是摩拳擦掌想要取之而后快。
******
盖青墨与连清只见虽是剑拔弩张,面上却是云淡风轻。朴宁见他二人绝口不提降军之事,可这压抑之息却让自己无时无刻不想逃走。刚寻摸了个理由要说,在听到连清话语之时,却紧紧闭住了嘴。
“不知盖先生收下盖青兵可知晓,今日你来签降书一事?”
盖青墨一笑,“如此小事,他们知晓了又如何?不过是换个头衔罢了,犯不着因此赔上些什么。”
“是么。”连清举着杯盏示意朴宁倒酒,“那不知道,张麒可有将虎符交予盖先生啊。”
盖青墨脸上未见慌乱,“这是说笑了不成。陛下之物,小人岂敢觊觎。”
“知道便好,有些东西,即便抢到手,亦不是你的。”
盖青墨笑道,“说的是呢,可我打小便爱抢人东西,哪怕在自己手里坏掉,也好过看着人眼红。”说完便指指朴宁,“陛下可介意,让他来给我倒杯酒?”
朴宁一愣,递给连清的酒盏险些洒落他一身。连清见他受惊模样,嗤笑了一声,“若是盖先生识相,寡人给你斟酒亦不是不可。”
盖青墨似是料到他这般回答,晃着酒杯似是不经意说道,“气岸遥凌豪士前, 风流肯落他人后。昔日阿聊最喜这一句,最后还不是被那太子治得服服帖帖的。”【注】
盖青墨脸色微微一变,朴宁见他握杯盏的手抖暴出几丝青筋,“去给他斟酒。”
朴宁只觉难受异常,刚走到盖青墨身边便被他一把拽在怀里,“质子倒是被陛下您教的如此听话,不知以后会不会听我的话呢。”
第29章:朽木可雕,顽石可篆
连清方才握紧杯盏的手松了几分,“既是盖先生喜欢,带回去便是了。如此之物,穆云不缺,想必鸣祁亦是。”
朴宁一听这话,只觉得耳边犹如炸雷响起一般,嗡嗡作响,盖青墨与连清交谈些什么,他恍若未闻。
盖青墨见朴宁失神,笑着说道,“在下看起来可不是如此呢。”紧了紧怀里略显瘦小的身躯,“若是当真做戏,陛下可当真是费心了。盖某粗人一个,这些,”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画像,“是半分不懂的。”
连清嗯了一声,“原本便不是做给你看的。”
盖青墨笑得诡异了几分,“是么,如此说来,陛下是同意盖某将他带回去了?”
“今日不是来商议降军事宜的么,如此小事明日直接办就行。”连清举起杯盏,“想必现在虞山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不知是龙谦玥能赢,还是我能赢呢?”
盖青墨这才有了几分吃惊,这人当真是心思缜密又无孔不入,竟然连龙谦玥领着盖青兵都是知道的了。笑着说道,“陛下玩笑话,我的手下只是去盗了那太子墓而已,又怎么会打起来?难不成是跟鬼魂?还是跟陛下你的兵?”
连清见他装傻,亦是不戳破,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这人迟早会图穷匕见,盖青墨都不着急,他亦是急不得。
******
虞山脚下。
燕夏见盖青兵已经有了哗变苗头,正暗自庆幸,就听龙谦玥不慌不忙说道,“虎符既是在我手中,你身后沙陀兵便是要听从我调遣。若是有一分违逆,便是不服从军令。”
众人自是明白军令之意,颍川慌张说道,“难不成我们当真是要跟着那叛徒了么!”
燕夏冷笑一声,“既是谈不拢,不如我们二人打斗一场如何?究竟是谁占上风,一看便知。”
烈烈火光中,只听得欢呼声响彻山谷。
龙谦玥却是缓缓摇了摇头,“我本就无意掺杂此事,亦是不想挑起你们争斗。”甩手将虎符扔向燕夏,“后会无期。”马儿却是转身上了虞山,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
众人愣神,待龙谦玥身影消失于夜色当中才反应过来,燕夏狠狠咬牙,此前听说龙谦玥为情所困之时他还不信,如今见这个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竟然变成如此模样,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颍川哑然,悄声问燕夏,“还打不打?”
燕夏怒极反笑,“不打,撤。明日鸣祁人都会晓得盖青墨寻了个怎样痴傻之人,将虎符交予他,当真是可笑。”随后对阵前仍旧犯傻的盖青兵说道,“不是说你们来盗墓的么?怎么此刻不动了?还有那个方才戏弄你们之人,就如此放过了?要我可咽不下这口恶气。”
既是你想断了所有后路,那我便帮你断得更彻底才好。
盖青兵怀疑地望着这个突然间如此大方的敌军,最后终是被太子陵里宝物打动,一哄而上。
燕夏带着沙陀兵大摇大摆进驻云州,路上早与连清通了书信。这胜利来得竟是如此顺利,竟然让他有了几分慌张。
士兵长途跋涉,一见云州城门便开心的要进去,燕夏急忙拦住,幽暗月光下,四周寂静异常。
吊桥绳索已有了几分断裂,那宽厚木板就搭在城池之上,另一端便是紧闭的城门。
******
鹰隼鸣叫一声便落到连清肩膀之上,连清取下它腿上书信,打开一看脸色略微变了几分。
抬眼见盖青墨笑得高深莫测,便知道这人不会轻易过来降军,原来是打了这主意,终是图穷匕见了。燕青虽是诡计多端又心狠手辣,可毕竟是战场之上经验不多,不知道这事他能否好好处理。
连清抚了抚眉间,嘴角甚至带了几分笑意,“寡人虽是不愿承认,可如今倒像是你赢了几分。”
盖青墨大喝了一口酒,“雕虫小技,不足挂齿,陛下折煞盖某了。”
“是么。”连清面上虽是忧色忡忡,心中却是略微有了一丝快意。轻敌之兵,终是要付出代价。盖青墨自认为安排好一切,不过是赢了一时半刻而已,究竟谁能赢到最后,来日方长,他不急。
“阿聊昔日便与我说,鸣祁迟早灭国,不是因我,是因他有个天生便是帝王的弟弟。”
连清只觉头越发的疼,盖青墨倒当真以为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了么。猛然间见到横在自己面前的剑尖,连清一愣,就听盖青墨说道,“我惧怕这帝王迟早要了我小命,不如先下手为强,你说呢?”
连清眼神一冷,侧身抽出一把长剑抵上盖青墨脖颈,“如此说来就要看谁的剑快上几分了。”
待朴宁回过神来之时,见到的便是如此情景。
盖青墨剑尖在连清脖子边划出一道红痕,他自己亦是不大好看,若不是侧着头只怕早被连清锋利剑尖削掉脑袋。
连清虽是坐着,气势上丝毫不输盖青墨。
朴宁心中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虽是没有功夫,可眼下能救一人。是要救这个与自己通信许久,明明是将自己送入穆云现在却又要努力营救自己的盖青墨,还是这个一直在骗自己,在今日却给了自己莫名温暖的连清。
正在朴宁心神不定之时,却听到连清一声,“小心!”
******
颍川正在疑惑为何燕夏让大家停下来之时,城墙上火光突然亮起,流火箭矢直冲众人而来。
燕夏冷笑一声,鸣祁人惯会如此,之前龙谦玥上过当,还当他也是无能之人么!吩咐众人以藤甲为盾,率先冲向吊桥。众人一见燕夏身先士卒,信心倍增。
盖青兵见穆云人非但不害怕,反而越战越勇,固若金汤的城墙都被撞出几个窟窿来,心中亦是涌上几丝惧意。
燕夏虽是想一举攻下云州,可眼下士兵本就长途跋涉,如今只是拼着一股蛮力,若是当真交手时间长了,只怕他要惨白。虽是看起来可惜异常,好过全军覆没,燕夏止住继续攻城的士兵,“撤退!”
颍川虽是不懂为何燕夏突然之间如此决定,还是随着撤军步伐快速经过山谷向后撤退。
大军刚到山谷脚下,却听见一声鼓响,仿佛狠狠擂在众人心头一般。
云纱笼住胧月,耳边轰隆声不断,却是下了一场石雨。众人措手不及,被攻个正着,转瞬间耳边尽是惨叫声。
燕夏狠声说道,“回去,攻城!”
却听得轰隆一声,那吊桥坠入护城河中。
第30章:相遇于野,忘于江湖
燕夏心内怒火终是被燃起,夺过身边士兵弓矢,方才敲鼓的士兵便被射穿脑袋径直从城墙上跌落下来。
盖青兵心内一惊,如此远的距离,这人当真是天生神力。燕夏手中箭矢不断,一时间整个城墙上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要死之人便是自己。燕夏见威慑效果已成,低声说道,“火把全熄,藤甲兵渡河,弓箭手随颍前锋上山,其余人,攻城!”
夜凉如水,护城河更是冰冷刺骨。
盖青兵只见水面波光粼粼,似是有人在蹚水渡河一般,可想到穆云士兵不识水性,料来他们不敢如此狂妄。
气温骤降,天空中竟然飘下稀碎雪屑。守城侍卫跺了跺脚,往温酒的火炉中又添了柴火,“当真是倒霉,半夜被拎起来教训穆云狗贼也便罢了,谁知道这群人如此不禁打。”
“就是说,早知道我们也跟着去挖那个太子坟墓去了,总是好过在这里受冻。”
“你们看,那是什么?”
护城河上转眼间便撒了一层雪,雪光映亮,如今看得清清楚楚。
穆云人大半早已过了护城河,早有人已爬了半截攻城梯,正在吃惊当口,早有人头颅身子分了家。方才说不如去盗墓的士兵此刻见穆云人早已杀红了眼,吓得转身欲逃,结果一脚踩在方才温酒的木炭之上,惨叫连连。
燕夏杀上城墙之后,见远处山上颍川一行人也已经到了半山腰,城门上旗子一断,颍川命众士兵呼号出声,将方才埋伏攻击之人抓了个正着。
******
朴宁尚未明白小心所为何事,就见连清忽然挡在自己身前,一声闷哼之后,朴宁便觉得连清身子一软,抚上他后背只觉湿哒哒的,再看盖青墨手上之剑,分明正滴着鲜血。
“你,你为何……”朴宁心中仿佛亦是被这利剑砍中一般,恶狠狠盯着盖青墨,刚要开口说话就被连清轻轻按住后腰,朴宁一愣,就听到盖青墨嬉笑一声,“刚才还说随便送我呢,转眼间便如此恩爱,我可不是如此不识抬举之人。”
连清直起身来,将朴宁护在身后,“盖先生不仅不识抬举,还出尔反尔。”
盖青墨与连清交手,不过几招,连清动作便慢了几分,后背上鲜血亦是汩汩而下。
艾宴听得里面叮当作响,便知道这二人定是打起来了,还未来得及进门便见到盖青墨挟着连清出了门,“弟弟,备马。”
朴宁红着眼睛追出门来,“你放了他,本王跟你回鸣祁便是。”
盖青墨冷笑说道,“不知道安宁王与为政帝,哪一个听起来更引人注目呢?”
朴宁咬牙切齿,“想必名气国内之人更人我这个质子,更何况是在穆云呆过,可能是双边的细作。”
盖青墨弯着眼睛,“你们二人一唱一和的,我如何不知道现在他受伤是故意的呢?”看艾宴已经将马牵过来,“跟着我过来,待到了乾州之时我再做考虑。”
朴宁见艾宴身影,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枉本王昔日将你当做挚友了,如此好的计策,为何不提前告知本王呢?是怕本王泄漏不成?”
艾宴低头,将缰绳递给盖青墨,似是没有听见朴宁讽刺之话。
盖青墨翻身上马,将连清双手捆住,“委屈陛下跟我一起了。”四周守着碧海堂的侍卫见连清被盖青墨绑在手里亦是不敢造次。“如此挟天子以令天下之感,平生能有一次,当真是感激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