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之间,在玻璃上撞了头,委屈的往另一侧蹭蹭,又睡着了。
叶宣脱下自己身上的薄外套,给颜潋披上,公交车里的空调有点冷。他转头看窗外的夜色,两个人的影子也模模糊糊的映在窗外那个斑斓的世界里。
颜潋睡得满足,身上盖着衣服,侧脸透出因为熟睡而泛起的淡淡红晕。叶宣看了一会儿,突然微笑起来。
chapter 13
那之后,像是发生了什么,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颜潋即使想纠结,也是有心无力——叶宣买了一大堆教材,开始给他补课了。
语文历史之类尚且不难,数学英语简直让颜潋头痛欲死。从一开始的因为不忍心辜负叶宣一片苦心而拼死拼活的学,到后来就逮到无数的机会耍赖。头痛脚痛伤风感冒全都算上,却每次都被叶宣成功抓获,灰头土脸的坐在书桌前痛苦的学ABCD sin cos 。
颜潋本来就聪明,在恶补了两个多月之后,终于也有点模样了。叶宣破天荒的决定给他放个短假,放松放松。
颜潋当即就像抽掉了全身骨头一样,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了。漆黑的头发顺着脊背留下来,像一条黑色的小毯子。
叶宣看着好笑,在沙发沿上坐下,顺着他的头发摸了摸:“怎么,还说不说我们这的孩子从小就四体不勤不历事儿了?”
黑色的小毯子晃了晃,颜潋埋在沙发里闷声道:“不了……简直太可怕。他们天天就干这个?接连不断十几年?”
叶宣失笑。
“是啊,十几年。而且从你这个年纪还要最少八九年……看我现在不还是在上学吗?这几天想干嘛?”
颜潋不假思索:“我要洗澡睡觉。”
“不出去玩?”
“不了,好累。”
连续两个月高强度的补习,他实在是太累了。
和叶宣闲着聊天感觉很好,他很喜欢。他想多和叶宣说几句,眼皮却一个劲儿的往下掉。叶宣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恍恍惚惚的。他想回几句,到说出来也不过是几句意味不明的应答声。
颜潋睡着了。
入睡时是正午,再醒过来,已是华灯初上。
颜潋坐起来,身上盖了张浅色的珊瑚绒薄毯,随着自己的动作滑下去。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捡起来,抱在怀里。
他一直很喜欢珊瑚绒,把脸贴上去,毛茸茸的,很温暖。
就像——正在厨房里忙碌的人一样,那种类似于家的感觉里,他觉得感伤而怀念。
肯爱千金轻一笑。
更何况,他本来就已经一无所有。本来就该从世界里抹掉的人,每多存在一刻,都是神只的赐予。
转眼间过了八月,九月一到,颜潋就要去上学了。
九月一日,叶宣送他去学校,送他到教室。
颜潋是插班生,班主任让他坐在倒数第二排的空位上,他点点头,过去做了。
第一节课照例是班会。零七八碎的都交代完之后,班主任给全班人介绍插班生:“今年转过来的两个同学,张敬。”
叫张敬的男生站起来示意自己的位置,又坐下。
“还有颜潋。”
颜潋有些紧张,他看刚才张敬站起来了,犹豫一下,也站了起来。
前排的女生好奇的回头,突然惊呼了一声。
整个班级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像一滴水滴进油锅里,砰的一下,炸开了。
“那个人长头发!”
“男的女的?”
“老师没说。”
“大概女的吧,看长得挺漂亮。”
“我看不像,男的。”
“赌中午一顿饭?”
“好,一顿饭!”
……
颜潋咬了咬嘴唇。
他渐渐知道身边的人还都是些孩子,十四五岁,在这个世界,十四五岁还都是孩子。女子未及笄年,男子也没到能成家立业的年纪。他们还都是最单纯的孩子,拥有肆无忌惮的权力,连恶意都这么直接明了。
孩子式的残忍,最直白明晰,最无法反抗的残忍。
颜潋绷紧了脸,点点头,然后坐下。桌子下的手掌却紧紧攥成了拳头。
班主任不太喜欢这个看上去乖巧其实性子里有点阴沉的孩子。更何况那头长发,她确实是看不惯。初中生连女生多很少有这么长的头发,学校也不允许女生们在头发上下多大功夫,自己班级里却有个男孩子头发长成这样,班主任上了点年纪,无论如何也看不过去。无奈交代这个孩子来上学的人颇有些背景,她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铃——”
下课铃及时响了,班主任刚做出要下课的意思,住校的人就已经飞奔出去抢饭了。颜潋慢吞吞的收拾书包,教室的门突然被叩响,叶宣出现在门口,和班主任打个招呼,进来帮颜潋收拾。
“哥哥,你怎么来了,不忙吗?”
他知道叶宣周五上午通常很忙,要排一星期的实验,有时候要处理之前的实验结果,还要准备接下来的实验。他本打算下课之后在路边来份快餐解决下午饭再自己回家的。正式开学前一天只是报到,下午没有课。
叶宣已经利索的收拾好他的书包,随意背到背上,一皱眉:“这么重,小心长不高。”
颜潋脸一红:“才不会呢。”
叶宣不置可否,伸手摸摸他的头,答他刚才的话:“你第一天自己出来,我不放心你,来看看。怎么样,还习惯吗?”
颜潋点点头:“嗯。”
“习惯就好,回家吧。以后我尽量回家做饭,要上学了,你也要累起来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耽误了。”
“嗯。”
“饿了吗?”
“有点。”
“今天骑自行车过来的,带你回去,能快点。十二点能开饭。”
“好……今天实验还好吗?”
“挺好,一个大实验告一段落,双休陪你两天?”
“嗯。”
“回家。”
“……回家。”
chapter 14
晚上吃饭的时候,颜潋突然说:“周末我去剪个头发吧,什么发型比较好看?”
“嗯?”叶宣筷子顿了顿,又夹起一片青菜给颜潋:“为什么?人之发肤,受之父母,真的要剪?”
颜潋看一眼碗里的青菜,苦着脸吃了,叶宣紧接着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颜潋的脸皱成了一团。
“没什么的……你们不是不讲究这个吗?”颜潋苦大仇深的看着碗里的青菜。叶宣微一瞪眼,他马上乖乖的夹起来吃掉了。
“真的没什么吗?”
叶宣放下筷子,认真的看颜潋,颜潋几乎把脸埋进碗里,连扒了几口白饭。
“颜潋。”
叶宣加重了点语气,颜潋一惊,抬起头,又慌忙低下去。抬头的一瞬间,叶宣看到颜潋的眼圈儿红了。
他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吃饭吧。”有什么事情吃完了再说。
“嗯。”颜潋低声答应。
吃好饭,颜潋跳下凳子,帮叶宣收拾桌子,站在叶宣身后看他洗碗。
眼前男人刚刚退去青涩的痕迹,后背宽阔,T恤微微被汗水打湿,随着手臂的动作,隐隐能看到后背上肌肉流动的线条。
颜潋站在他身后,禁不住想要靠上去。
靠上去,靠在这个年轻的男人背后,会是……从来未曾得到过的安全感吧。
想着想着,他情不自禁的环住男人的腰,把头轻轻的靠在男人后背上。温暖的体温一瞬间填满整个怀抱,他闷声叫道:“哥哥。”
叶宣手下一顿,又若无其事的继续洗碗。
厨房里只剩下水声,和碗摞在一起的轻微的碰撞声。
颜潋只是紧紧地抱着叶宣的腰,感受着男人的动作,又闷声叫:“哥哥。”
“嗯?”恰好洗完最后一个碗,叶宣洗干净手,擦擦,想把颜潋领到身前来,颜潋却固执的趴在他后背上。叶宣无奈的勾起嘴角,拍拍那双握在腰间的手:“怎么了?受委屈了,和我说说?”
颜潋伏在他后背上摇摇头。
比起之前受过的一切,这些旁人的白眼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之前自己所有亲近的人全部死去,一瞬之间巨大的痛苦让他失去了应有的悲痛,只能振作起来继续生活。而此刻,叶宣温柔而强势的出现在他生命里,让他沉溺,也让他开始软弱。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叶宣温柔的拍着颜潋的手背。
“我不想上学了,哥哥,就这样好吗。”颜潋低声说。
“不行,颜潋,这个不能商量。”叶宣斩钉截铁。
颜潋又沉默了。
他很喜欢和叶宣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光。或者他一个人在家里,有时候做点家务,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坐在沙发里地毯上,等着叶宣回家,计算着时间,给他准备午饭晚饭。
那样的时光温和静谧,但他也知道,叶宣只是他名义上的监护人,他并不对自己负有任何责任。所以他还是要努力,适应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则。
“嗯。”他不再争辩,只是安静的抱着叶宣。
叶宣趁着他恍神,猛地往下一蹲,颜潋的手一下落空,下意识的一合,就抱住了叶宣的脖子。叶宣托着他的大腿用力,把他背在背上。
“啊!”颜潋一声低呼,手足无措,盘住叶宣的腰。
叶宣背着他去卧室。
“还是要剪头发吗?”
颜潋的头埋在叶宣颈窝里,叶宣的声音就在响在颜潋耳边,颜潋不自在的动了动头,“嗯。”
“周末晚上带你去?我们先好好歇两天?”
“嗯,好。”
晚上睡觉的时候,颜潋在床上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叶宣回来。他找到被自己甩的老远的拖鞋,踢踢踏踏的去书房,推开门,叶宣果然还在电脑前坐着。
他没有开顶灯,身后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打在叶宣脸上,让他英俊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
听见推门声,他抬起头揉揉太阳穴:“这么晚还没睡?”
颜潋扶着门框,低声道:“你也还没睡。”
叶宣从抽屉里翻出U盾,利索的付完款,关掉电脑,站起来伸个懒腰:“好了,就去睡了。赶紧睡觉去,小孩子家家的,别熬夜,当心长不高。”
目测了一下自己只长到叶宣肩膀的身高,颜潋不争气的脸红了,反驳道:“才不会,我父亲和长兄都很高!”
声音却软绵绵的,没什么说服力。
小模样挺可爱,像只被逗炸毛了的猫。
叶宣笑着走过来摸他的头发:“行了能长高,赶紧去睡觉!”
“嗯。”
颜潋鸵鸟的不去想学校里的事情,双休嗖的一下就过去一大半。到星期天下午,他才把脑袋拔出来,决心去剪头发。
尽管在心底对自己说了一万遍这里已经不是大周朝,没什么人之发肤受之父母的概念,所有人都是剪头发的,叶宣也是短发很帅啊。
但还是……有点紧张。
颜潋的忐忑没逃过叶宣的眼睛,他却一直没说什么,只陪着颜潋看电视看书,颜潋偶尔问点什么就回答一下。但颜潋显然不在状态,他解释到一半,发现颜潋已经神游到外太空去了,不由得哭笑不得的敲一下他的头。
“嗯?”颜潋一头雾水的看他。
“没事。”叶宣没点破颜潋的紧张,只陪他说话分散注意力。
四点钟,门被敲响,叶宣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去开门。”
门外是快递,叶宣签收了,送走快递员,一边拆快递一边说:“好了,等下我们去外面买菜?回来做晚饭。”
“家里还有……”
“想吃点别的,走吧,就当散步。”叶宣打断他,拎着快递盒子笑眯眯的去了浴室。又从浴室里探出头:“快去换衣服,我们一会儿就走。”
颜潋很快换好衣服,白T恤,浅蓝色牛仔裤,和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孩子打扮相似,显得更加单薄。
他换上鞋子,站在玄关等叶宣出来。
叶宣推开浴室门:“收拾好了吗?我穿个鞋就走……嗯?”
颜潋看着他的脑袋,傻愣愣的,没反应了。
半天才憋出一句:“头发?”
叶宣整理了一下垂在肩膀上的发丝:“周五晚上逛了半天才找到一家保证今天能送到的。怎么,带着难看?”
颜潋有点发木的摇头。
也不是难看。
叶宣的轮廓硬朗,即使是长发看上去也不女气,他把头发仔细整理好,扎成一束从侧面垂下来。侧面搭在耳朵上弄得他有点痒,他小心的抓了一把,“原来长头发是这样……很麻烦啊。”
“哦。”脑子完全不转,颜潋只剩下应声的力气。
他们一前一后的出门,叶宣和往常一样,下楼梯的时候让颜潋走在前面,他伸手就能拉到的地方。
两个长头发的年轻人走在路上,回头率高的吓人。颜潋的脸红的几乎要煮熟了,叶宣却一直微笑着,安之若素。
“颜潋。”
“嗯?”颜潋小声应着,身边的人都在看,他不太敢抬头。
“抬起头。”
“什么?”颜潋抬头看他,满脸疑惑。
“不是看我,是抬起头走路,一直抬起头。你没做错什么,抬起头来,看着每个人。”叶宣的话掷地有声。
颜潋不由得随着他的话抬起头来,迎上对面一个中年女人诧异的视线,刚想再低头,叶宣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格外严厉:“抬起来!”
颜潋嘴唇哆嗦了一下,被迫又迎向那个女人的视线。
他们的眼神撞在了一起。女人显然没料到他还会抬起头,一时间有些窘迫。
“颜潋,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抬起头来。这个世界不同情懦弱的人。”
像是在应和叶宣的话,之前打量的毫无顾忌的女人对上颜潋的目光之后,被迫挂上个窘迫的笑容,收回了视线。
颜潋这才发现,叶宣从头到尾都没有介意过那一头从未留过的长发,在人群里坦然的穿行而过。他心里突然升起一丝羡慕。
叶宣仍然目不斜视的走着。
“颜潋,你记住,这个世界从来不属于弱者,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堵上别人的嘴。”叶宣难得的严肃:“我之前没有反对你剪头发,是因为这是一种融入。但我不希望你剪掉头发,是因为懦弱和逃避。”
颜潋肩膀一抖,眼眶突然红了。
叶宣叹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头发还剪吗?”
却听见身边传来小声的抽噎。
他有点无奈的低头,颜潋那双斑鹿一样的眼睛湿漉漉的,无措的看着他。叶宣心下一软,这个孩子遭受过那么多的伤害,他也很少看见他哭泣的样子。这回却在大街上就哭了起来。
是自己……太凶了?
叶宣一边检讨着,一边领着他走到市场的拐角。
拐角有一家蛋糕店,里面一阵一阵的甜香涌出来,橱窗里是漂亮的蛋糕,洁白细腻的奶油裱出一朵朵漂亮的奶油花。
颜潋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一些,一边抽噎着,一边还偷偷看几眼。
视线被挡住了,颜潋反应了一下,是叶宣今天穿的浅蓝色T恤。
然后是温暖的拥抱。
“不该凶你,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