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潋回抱住叶宣的腰，悄悄的红了耳朵。

那天的最后，颜潋还是剪了头发。他紧张的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听叶宣和理发师给他选发型。

一阵嘁哩喀喳之后，他甚至不敢把眼睛睁开。

“挺好看的，不信你看？”

叶宣温暖的手指拨弄着他新剪的头发。

刚刚剪掉留了十几年的头发，颜潋感觉头上空空的，完全不习惯。他忍住头上一阵阵冒凉风的诡异感觉，睁开眼睛。

对面宽大的镜子里，一个紧张的少年同样回看着他。

减掉了头发的颜潋看上去少了几分阴柔，倒显得更成熟一点了。叶宣说的没错，就在这一刻，颜潋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生命中远去，而他终于真正走进了现在的生活。

融入感，叶宣这样说。

镜子里的少年微笑起来。

叶宣也松了口气，从身边袋子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是一小块奶油蛋糕。是他趁颜潋紧张的不敢睁眼睛的时候，去刚才路过的蛋糕店买的。

“喏，吃一口？”

颜潋身上围的布还没有摘掉，就着叶宣的手咬了一口，软绵绵的甜意在舌尖弥散开来。

chapter 15

如同颜潋的长发在班级里掀起的波澜一样，颜潋的短发同样让他的同学们吃了一惊。颜潋强自在目光里穿行而过，走到自己座位前。

他的座位是靠窗子的那个，同桌的男生一直在看书，直到颜潋走到跟前才抬起头随意看了一眼，却突然愣住，视线停在颜潋头上。

颜潋抿抿嘴角，轻声道：“同学？”

那个男生一下子回过神，站起来让颜潋走进去。颜潋坐下，放好书包，拿出数学书。开学第一节课就是数学课，他一直对这门零基础开始的课程心有余悸。

他的同桌有点冷漠，但在颜潋眼里，身边的人虽然和他同龄，却怎么感觉都是孩子，对于同桌的冷漠，他也不太介意，只觉得是有点孩子气的傲气罢了。

全等三角形对应边相等。全等三角形对应角相等。

每章开篇总是比较简单，颜潋绕来绕去看了一会儿，也就明白的差不多了。刚想算算教材上的课后习题，同桌男生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嗯？”颜潋询问的看他。

“高远。”他说的又轻又快，颜潋茫然片刻，才明白是他的自我介绍。

颜潋微微一笑：“颜潋。”

高远点点头：“嗯，昨天听到了。”又踢了一下前桌小姑娘的椅子：“韩静琳。”

女孩子正趴着睡觉，被他一踢吓了一跳：“什么？”一边揉着眼睛回头，看到颜潋剪短的头发，顿时也愣住了。

“我……”她手足无措的看着颜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着急，求助的看向高远。

高远冷着脸，低声道：“道歉。”

“对……对不起！”小姑娘急的都要哭出来了：“我昨天不是故意的，你头发留了很久了吧怎么就剪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们毕竟都是孩子，直白虽然残忍，但同样因为直白，格外容易相处。

颜潋突然觉得一阵轻松。

“没关系，我本来也要剪掉的，那么长不方便。小时候身体实在是不好，家里老人说像女孩一样养好养活，所以才留的头发。”颜潋随口编了个幌子。

“诶？这样啊？”韩静琳有些惊奇的瞪大了眼睛。

“对啊。”

颜潋有些紧张，在他的世界里这么大的姑娘必是养在深闺，待嫁的了。平时根本没机会接触，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该和这么大的女孩子聊些什么。幸亏高远又轻踢了韩静琳的凳子一脚，在她发作之前低声说：“还有两分钟上课。”

“哦。”韩静琳不情不愿的转回去，颜潋悄悄的松口气，感激的看了高远一眼，看得高远有点莫名其妙。

两分钟过得飞快，上课铃一响，数学老师就踩着高跟鞋进了教室，胳膊底下夹一个很大的三角板。

颜潋听得很认真，老师在上面讲课，下面坐着一群神思各异的学生，他几乎觉得自己回到了幼时启蒙的书塾，但课程已经不再是百家姓千字文四书五经，讲台上上课的也不再是胡子一把的老先生，也没有那根让所有人都担惊受怕的戒尺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

颜潋很喜欢这里的一切，这个世界更加自由，他从权利中心的漩涡中远远逃开，平常人家的生活随意而安宁。但他其实也很喜欢从前的生活，在那里，长到这么大已经可以挑起一家人生死的重担，而不像现在，还仅仅是个孩子。

这让他觉得多少有点无力。

听了一会儿，却仍在那一页上，颜潋开始有点走神了。

他原以为老师一节课也会像叶宣一样讲出小半本书去，但实际上，一堂课的内容不过是四五页，连他早上看完的部分都没有讲完。

他更喜欢叶宣讲课的样子，声音安定从容，他听不懂的地方，叶宣会一遍一遍给他讲，从不嫌烦。不论讲的多快，叶宣总有法子让他真正听懂，而且牢牢地记在脑子里。

叶宣……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是在实验室里和别人聊天，还是在做实验？

今天他的实验顺利吗？

一会儿中午会赶得及来接我放学吗？

叶宣叶宣叶宣……

“两个全等三角形重合到一起，重合的顶点叫什么？靠窗户的那个新来的同学，你来回答一下。”

“……对应顶点。”颜潋一惊，飞快的站起来。

“好的，请坐，下次注意听讲。”老师用三角板敲一下黑板，接着讲。

颜潋又坐下。

他的心里漾起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突然被提问的惊讶，还有些晦涩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在流动。

他垂下眼，看自己刚刚在书上做的笔记。

最后留下的，是他在走神的时候无意识的写的。

一排整整齐齐的叶宣。

都是铅笔写的，他拿出橡皮，一点一点用力擦干净，像是连心里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都随着铅笔字被抹掉了一样。

后半节课完全没有听进去。

好在开学第一节课，所有人都不在状态，基本上都因为被迫早起而昏昏沉沉的。老师讲的也不多。

下课铃响起，教室里才像是又活过来了，大家开始抻懒腰或者补觉，要么三五成群的去走廊聊天，女孩子们大多结伴去洗手间了。

颜潋偏头看窗外，脑子一片空白。

他们的教室在四楼，窗台很高，坐在座位上看不到操场，只能看到一整片蓝天。江南的天没有帝京那样高而空旷，现在的天空也没有他来自的时空那样蔚蓝澄澈。隐隐开始肃杀的风吹来，告诉他，夏天终究是过去了。

“啊，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不好意思啊……”

有别的女同学来找韩静琳出去透个气，韩静琳拒绝了。颜潋缓过神来，回头，正对上韩静琳试探着看他的眼睛。

小姑娘一下子又不会说话了。

高远也没出去，在旁边坐着看书。男孩子长得高，长手长脚的，脚伸到韩静琳凳子底下去，韩静琳一不小心踩了他一脚。

本来就有点窘迫的小姑娘更窘迫了。

颜潋想了想，大概明白韩静琳是想和他说什么了。他温和的笑笑：“真的没关系，不用再道歉了。”

然后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女孩子真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物种啊。颜潋尴尬的扯了扯嘴角。

“颜潋，你住校吗？”高远热闹看够了，放下书问。

颜潋如蒙大赦：“不住校。”

“那你家住哪儿呀？”韩静琳也终于从刚才的尴尬里缓过来，连忙问。颜潋回忆了一下：“静水小区。”

“呀，那和我们回家顺路！”韩静琳一下子兴奋起来：“我和高远家也都在静水小区，我们从小就是邻居。”

颜潋点点头，青梅竹马，难怪高远一脸冷漠，简直是女孩子绝缘体的人，会和韩静琳这么熟悉。

其实他们家都在一个小区也不奇怪，这里是Z大附中，静水小区是学区房，很多家长会选择在那个小区买房子。孩子放学回家方便，自行车也就十几分钟路程。叶宣当时虽然没有孩子上学的顾虑，但静水小区确实是离Z大最近的，到实验室的距离几乎和从学校的宿舍到实验室的距离差不多，所以也就在那儿租的房子。

学区房什么的颜潋当然是不知道的，高远他们也不会多想。故而突然发现大家住在一个小区，十足十的惊喜。

“一会儿放学一起走？你骑自行车来的吗，我们可以一起骑回去呀。”小姑娘明显挺开心，语调都扬起来了。

“抱歉，我今天是哥哥送我来的，我刚来这边，不太熟悉路，今天他大概还会来接我。之后再一起？”

“好啊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铃……”

“啊上课了好烦人！”

高远推了推眼镜：“转过去吧，这节是灭绝的课。”

韩静琳垂头丧气的转回去了。

chapter 16

中午放学，和高远韩静琳告别之后，颜潋背上书包，随着人流走到学校门口，一眼就看到来接他的叶宣。

叶宣坐在单车上，一只脚撑着地。

英俊的男人，和这些初中生们已经分别明显。身边好多小女生都在偷偷看，小声交谈几句，笑声放肆而清脆。

他走过去，“哥哥。”

“上来？”

“嗯。”颜潋跨坐在后座上，叶宣一脚把车子蹬走。颜潋措手不及，一把搂住叶宣的腰。

叶宣爽朗的笑起来。

颜潋惊魂未定，趴在叶宣后背上。侧过头，路边的风景飞速闪过。

颜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叶宣的气息隔着薄薄的衬衫源源不断的透出来，那是属于年轻男人的的气息，有能烫伤人的炽热。颜潋几乎能感觉到叶宣沉稳有力的心跳。

他悄悄的红了耳朵，无声的埋在叶宣的后背上。

一瞬间，沉稳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世界是一片被淹没了的汪洋，只有自己抱着的这个人，才是生命的诺亚方舟。

“怎么，真吓着了？”颜潋半天没有动静，叶宣不放心，松开左手，反手来摸颜潋的头。

温柔的黑暗褪去了。

颜潋如梦初醒，伸手去抓叶宣伸过来的左手。

感觉有几根略微有点冰凉的手指缠在手上，叶宣微微一笑，握住了那只怯生生的手。

温暖的手掌，比颜潋的手整整大上一圈，把他的手整个包裹在掌心里。

“哥哥，自行车难学吗？”

叶宣捏捏颜潋的手：“不难学，容易得很。怎么？”

颜潋犹豫了一下，说：“我同学刚刚和我说……我们顺路，可以一起骑自行车上学放学。”

“不喜欢我送你？”

“不是！”颜潋握紧叶宣的手，“只是……不想每天都这么麻烦你，平常你中午都是不来回跑的吧，我和同学一起走，中午你就不用回来了。”

叶宣点点头：“如果我有事走不开，确实会方便些。不过我本来中午也会回公寓午休的，前几天实验太忙，中午才在实验室没回来。”他松开手，反手抬高些揉了揉颜潋的短发：“别想太多。”

“嗯。”

叶宣收回手去，前面有十字路口。颜潋搂住叶宣的腰，轻轻靠在叶宣的后背上。

心跳声又若有若无的传到他的耳朵里，砰，砰，砰，鼓噪如雷。他自己的心跳紧接着也聒噪了起来，颜潋几乎担心他的心跳会被叶宣听到。

叶宣没有拒绝颜潋的亲近。骑过十字路口之后，他又放松下来，随手拍拍颜潋的手背，颜潋却抱的更紧了。

叶宣眼里闪过温柔的笑意。

无忧无虑，能尽情的闹脾气撒娇，这才是这么大的孩子应该干的事情吧。颜潋一天天在自己面前暴露出柔软的内核，就像是一只被吓坏了的小蜗牛又怯生生的伸出柔软的触角，小心翼翼的触碰着自己的手指，勾的心里都柔软起来。

只想把他捧在手里，一直的，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

周末，叶宣带颜潋去挑自行车。

叶宣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买山地车。这么大年纪的孩子比较喜欢这种。但他隐隐有点担心颜潋能不能骑明白——自行车初学者都是马路杀手。

颜潋完全不知所以然，跟在叶宣身后，小尾巴似的。

“来，坐上面试试，脚能不能够到地。”叶宣推着车，招呼颜潋过来试试。

颜潋坐上去：“能。”

“那就这辆，好看吗？”叶宣护在颜潋身侧，颜潋笨拙的从车子上下来，叶宣接了他一把：“喜欢吗？”

“嗯。”颜潋还是有点不知所以然，云里雾里的点了个头。

叶宣看他一副迷茫的小模样，有点无奈的揉了他的头发。

叶宣自己也说不准这辆车挑的合不合适，在他看来——有点杀马特？但好像给这么大的孩子选个和自己一样老气的，貌似也不合适。

好在颜潋全无意见。于是那辆黑色的山地车就被搬回家了。

叶宣晚上领颜潋下楼学自行车。

公寓楼下有一小片空地，即使是骑得方向不对也没问题，两边都是草地，撞不着东西。草地刚剪过不久，像小动物的脊背似的，毛茸茸的。

就是蚊子有点多。俩人刚在楼下站住，就被蚊子咬了好几口。

叶宣先受不了了，把车子往地上一支：“等我回去拿花露水。”

颜潋靠着自行车站着，仰头看混沌的天空。城市没有夜色也没有夜空，他刚来到这里的第一周就知道。他想起自己离开前的那一夜，他躺在窗前的小榻上，遍体鳞伤，唯一用来蔽体的衣服，却是齐南王临走，随便扔给他的。

他仰头看敞开的窗子外面，漆黑的苍穹之下，满天星海，河汉如带。

那是他看过的，最美也最绝望的星空。

他几乎能感觉到生命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抽离，四肢变得沉重，感觉也渐渐迟钝，像是隔着层什么似的，四周的一切都分辨不清。眼皮沉沉的坠下去，眼里的熠熠星河终于成为意识深处的一层残影。

原来这就是死亡，疲倦，安宁，或许还有点……恐惧，但已经来不及思索。

他从未想到，自己居然还有机会醒过来。

也没有想到……他会遇见叶宣。

更没有想过……

“想什么呢。”

被拥抱了。

秋初夜晚略微有些冷的空气被温暖的胸膛阻隔在外，叶宣的拥抱温暖有力，颜潋在他怀里，却只想哽咽着哭出来。

这一次并不是因为被安慰。

而是他突然想，这样的怀抱里，有没有，哪怕一点成分，是喜欢呢？

有没有呢？

颜潋埋在叶宣怀里，咬着嘴唇，让眼眶里的湿意倒流回眼角。月色太美，诗酒太多。朦胧的夜色总在人心坎上划下太多桃色的涟漪，他却不能听凭这些涟漪在胸臆间飘来荡去，只能迅速的，将它们挤压出去，亲眼看那些粉红的泡沫消散在橙红色的夜空里。

他从叶宣怀里抬起头来，脸上有点不自在的红晕：“又被蚊子咬了好几口，咬得难受。花露水呢？”

叶宣握着颜潋的手腕，少年白皙的手臂上果然留下了好几个包，红红的。叶宣给他喷上花露水，又连腿上脚上也喷好。入秋的蚊子没有夏天那么多，却每只都很毒，咬的包先是一大块白白硬硬的，很快就肿起来，红晕几乎能扩到酒盅口那么大。颜潋肤色本就偏白，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