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道不通(修改版)下——七世有幸
七世有幸  发于:2015年0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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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容予情知他多半在装,倒也没拆穿,只垂下眼去看手中的地图。

顾泽也见好就收地转移了话题:“刚才飞机上的那个女孩,好像是在看《隙之华》?就算她没认出我们,难保以后不会看到照片之类的。如果她跑去宣称自己看见我们在一起……”

“她没证据。”舒容予这次很配合地接口道。他说得缓慢,像在量度字与字之间的空隙似的。

顾泽微微露出了笑意。能引得舒容予说出两句话,他暂时满足了。

“还有很多站呢,先睡一会吧?到站了我会叫你。”

舒容予摇摇头。

“闭目养神也是好的。”顾泽伸手揽过他的肩头,坚持道。车轮轧轧,顾泽只觉得靠着自己的肩膀瘦削得硌人。他偏过头去看了看,舒容予已经顺从地合上了眼睛。

顾泽就这样凝视着他,眸色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舒容予没有睡着过,飞机上没有,现在也没有。事实上,他已经不记得舒容予上次入睡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自从出事以后,舒容予的睡眠质量就每况愈下,经常整夜整夜地失眠。有时候顾泽早上醒来,看到身旁的人紧绷着身体,眼底一片青晕,却还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去做早饭。于是顾泽也只能假装不知情——自己的忧虑毫无用处,只会增加对方的负累。

即使他们存有过那么一丝幻想,也在那段漫长而痛苦的恢复期之后破灭了。受到重创又生长回去的声带,能够再度发声已经是万幸,但曾经优美的音色算是被彻底毁了。如今舒容予的嗓音就像被砂石磨过,喑哑得让人无法联想到同一个人。换做是普通人,对此也许只会觉得沮丧。但对于一个声优而言,这无异于灭顶之灾。

舒行之在遗嘱里留给他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财产,但他们谁也没有去碰的意思。与事务所解约后,舒容予顿时加入了失业人群。在他这样的年纪,没有拿得出手的专长与资历,转行找工作的机会几近于零。声音曾经是他与外界唯一的连接通道,当这条通道也被封堵,世界上留给他的位置仿佛一夕之间不复存在。

没有职位,没有用处。舒容予日复一日地待在家里,打扫房间、做饭洗碗,等待顾泽结束工作回家。像个深闺中的妇人那样,除了去超市之外,他几乎足不出户。像个深闺中的妇人那样,只要不被问话,他能连续几天都不发出一点声音。

舒容予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了下去,简直像要凭空消失了。有一天顾泽半夜惊醒,发现枕畔空荡荡的。他似梦似醒,悄悄起身摸到厨房,看见舒容予正在服用双倍剂量的安眠药。

作为一个睡眠严重不足者,舒容予的表现过于正常了。焦躁易怒、歇斯底里,或是任何精神衰弱的征兆,都没出现在他身上。他安静、清醒、镇定,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比以前更加言听计从。从前的舒容予在顾泽的爱抚与索要面前还会流露出羞涩,而今简直是任君采撷。他像个最温顺的宠物,或是最灵巧的傀儡。

有时顾泽疲惫地推开家门,看到舒容予摆好饭菜等在餐桌边的身影,明明是温馨的景象,他却只觉得愈加身心俱疲。这房间笼罩在一片无形的愁云惨雾中,连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顾泽知道彼此都已濒临崩溃,却寻不到挽救之途。绝望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人心。绝望静静叠加,如同卵石层层垒起,稍加触碰便会轰然倾覆。

如果不是那天在下班途中接到电话,他还会妄想事态有所转机。

来电显示是舒容予的号码,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这部手机的主人刚才昏倒了,就倒在马路上,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看他的手机通话记录里只有你这一个号码……啊,我把地址告诉你,请你尽快过来吧。”

营养不良,作息不规律,贫血。在医院里打了半天吊针才回家,舒容予倒是终于昏睡了,顾泽却跑到阳台上吹了一夜的风。第二天舒容予醒来时,说道:“对不起。”

因为自己的难以自处,而给顾泽带去麻烦和负面的情绪,他就是为了这件事向顾泽道歉。顾泽记不清自己的爱人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卑微,卑微到仿佛连呼吸都打扰到空气——所谓人间失格也不过如此了。

舒容予在当声优时很少社交,出事以后更是人间蒸发,业内的同事想要表达关心也联系不上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上门来拜访的人,是季秋池。

女人看上去状态不错,似乎已经走出了之前那次事故,那种优雅与强势浑然一体的气质又回到了她身上。但当顾泽将她迎进家门时,她只对他微一颔首,一个字都没说。

季秋池在舒容予对面坐了下来,顾泽自觉地退出了门去。楼道里悄无声息,他下楼去买了一包烟,点起一支,看着它一点点地燃成灰烬。他最终也没有抽它。过了很久很久,季秋池红着眼眶走了出来,只扔给他冰冷的一句话:“我以为你会是不同的。”

他也以为自己会是不同的。但人类是多么的、多么的懦弱无能啊。在命运的怪圈里重蹈覆辙,怀抱着渺然一线的希望兜转回原点。

提出旅行的建议的人是安藤。“既然想透透气,干脆一起来纽约吧,可以彻底换个环境,还可以让这边的医生替他看看嗓子。啊,不过我最近穷得很,只负责推荐餐馆,不负责请客吃饭。”

顾泽知道安藤不想在这个时候顶着“前火包友”的尴尬身份出现,带给舒容予不必要的刺激。他心中感激,说了声谢谢,安藤却坚决重申是因为缺钱。

计划立即被实施起来。由于之前已经休了很长时间的病假,顾泽能申请到的年假极短,连上元旦假期也不过一周。除去来往航班的时间,真正留给他们的只有五天。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顾泽毫不犹豫地花了这笔钱。办签证、买机票、订旅馆……不久之后的现在,两人坐在了纽约的地铁上。

列车咣当咣当地进站,顾泽转头想叫舒容予,却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顾泽笑了笑:“到了。”

他们拎着箱子走出地铁站,沿着城市的街道步行了一段,找到了之前订好的宾馆。一个印度面孔的女人正坐在前台读报纸。顾泽看了她一会儿,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Hi.”

女人抬起头。“How can I help you?”她用带着浓浓印度口音的英语问道。

顾泽在脑海中搜刮了一下被忘得所剩无几的英文词汇,苦着脸望向身边的人。舒容予目光闪动了几下: “We made a reservation.”

印度女人问了他的名字,低头在电脑上查了一下,又说了一句什么。

“她要护照。”舒容予说。

顾泽掏出两人的护照递给她。

女人接过去看了几眼,拿出一张表格让舒容予签了字,就把护照和房间门卡一起推过来,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段话。舒容予点点头对她道了谢,转向顾泽说:“好了。”

对上顾泽的眼神,他愣了一下,垂下眼去拖着箱子走向了电梯。顾泽跟在后面,努力让表情平静些:这趟远门到底是出对了啊……

69.爆发

当天下午,两人一起出门,逛了逛著名的中央公园和第五大道。中央公园在冬日里只是一片萧索的景象,游客也寥寥无几。倒是第五大道上一片元旦促销的热烈气氛,各家店面纷纷用昂贵的装饰堆砌出廉价的幸福感。姑娘们冒着凛冽寒风,一边哆嗦一边慷慨奔赴下一个沙场。顾泽和舒容予两个大男人并肩走在这里,即便不做出什么惹眼的动作,也足够突兀了。

时不时有探询的视线扫来,舒容予虽然面上不显,但悄悄蜷起的指节还是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他知道顾泽是有意将自己拖出家门,而自己也觉得自己那副畏缩脆弱的样子着实招人厌恶,因此这趟出门以来,一直逼迫着自己举止自然。只要顾泽让他说话,他就尽量配合。

顾泽的确是故意要来这里的,然而察觉到舒容予的僵硬,又不忍逼得太紧。他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与舒容予拉开一段距离,不近不远地跟着。没想到刚过一会,前面的舒容予就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回头望着他。

顾泽只得追上前去:“刚才被挤开了。”

舒容予笑了笑:“下次叫我。”喑哑的声音一下子就被人群的噪音盖了过去,他不得不抬高一点音量,“不要走散了。”如此一来,那陌生的音色更是如同无从遮羞的隐秘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如今的声音与外表完全不相符,只有语气中残存着几分熟悉的感觉。顾泽心中抽痛,故作轻松地点点头:“万一真走丢了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否则我要饿死街头啦。”

这掩饰很拙劣,舒容予像往常那样装作没注意到对方眼中的沉重。

顾泽扭开头:“啊,你看那件衬衫,要不要去试试?”

有时候舒容予觉得自己就像被确诊绝症的病人,配合着家属的隐瞒与回避。只不过,家属可以预见离别的结局,而落在顾泽身上的枷锁……却是无期的。

晚餐过后,两人在百老汇看了一场《歌剧魅影》。

对于只有时间观看一场音乐剧的游客来说,这部经典作品无疑是展现音乐剧魅力的最好选择。幽暗华美的布景、跌宕起伏的剧情、深入人心的唱段,还有史诗一般沉痛凄美的爱。

短暂的序幕之后,那盏破碎的吊灯缓缓升上厅顶,蒙尘记忆中的剧院重新焕发出光彩。故事里首先露面的是个女配角,嚣张跋扈的女高音卡洛塔。她自诩歌喉一流,在剧院经理面前卖弄着尖锐的花腔,却被蛰伏暗处的魅影扔下一块布景打断。卡洛塔负气罢演,剧院不得不找人代替出演,于是清纯美丽的克里斯汀被推上了舞台。一曲“Think of Me”不仅惊艳了观众,也引来了旧识拉乌尔。

随着克里斯汀、拉乌尔和魅影相继出场,一段老旧的孽缘也现出了轮廓。克里斯汀与拉乌尔两情相悦,而暗中以导师身份教克里斯汀歌唱的魅影却对她怀着不可告人的情思。魅影半面毁容,性格乖戾,对心上人的爱意也只会以最极端的方式表达。为了将克里斯汀推上女主角的宝座,他在卡洛塔唱歌时将她的嗓音变成了滑稽的怪声,引来观众的大声嘲笑——

顾泽心里“咯噔”一声,偷偷朝身旁的舒容予望去一眼。舒容予表情如常,似乎看得全神贯注。顾泽松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自己这番小心翼翼的情状,全部落入了舒容予眼中。

分分秒秒绷紧了神经的相处状态,也不知谁会先行厌倦。

示爱,争夺,报复,反抗,以爱为名的凶残戏码,千百年如一日地上演着。比起拉乌尔的一往情深,魅影扭曲而绝望的情感更像一团郁结于胸口的鬼火,让人既心怀恐惧,又暗生怜悯。他摔碎吊灯、恐吓剧院经理、挑衅拉乌尔,甚而谋杀演员,一步步地将每个人都逼上了绝路。而克里斯汀最初对他怀有的淡淡温情,也变成了彻底的恐惧与愤恨。

她当众揭开魅影的面具,让他的脸庞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暴怒的魅影用绞索挟持了拉乌尔,逼迫克里斯汀跟自己在一起,换取拉乌尔的性命。千钧一发之际,克里斯汀像福至心灵一般,从那副可怕面容之下看清了那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她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唤起了他心中的善意,也换来了他的放手和成全。

焚尽一切的火焰最终只焚尽了魅影自己。他将自己放逐在故事之外,百年之后在她坟前,只留下玫瑰一朵。

帷幕落下时,不少观众眼含泪水起立鼓掌,还陷在对那份苦恋的唏嘘之中。顾泽的前排有一对小情侣拥吻到了一起。他心头一热,鬼使神差地转头,在舒容予唇角飞快地轻啄了一记。

舒容予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耳尖慢慢地红了。顾泽若无其事地拉起他:“走。”

******

回到宾馆,顾泽让舒容予先去洗澡,自己稍微整理了一下行李。过了一会,浴室的水声停了,舒容予穿着宽松的睡衣走了出来,边走边用毛巾擦着头发,没有注意到对方直直盯着自己的目光。

一只手接过了他的毛巾,顾泽在他身后低声说:“我帮你吧。”

这段时间舒容予的头发长长了不少,柔顺地垂着。顾泽松松一撩,露出一段颀长的脖颈,白皙的皮肤被水汽蒸出了淡淡的粉色。他动作轻柔地擦着,心思却早已荡到了别处。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这个男人依旧怀着如此深沉的依恋……和欲望。

顾泽凑近舒容予耳畔,若有若无地呵了一口气。舒容予猝不及防,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阵酥麻,下意识地想要回头,顾泽却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扔开毛巾,探进了他的睡衣前襟,准确地捏住了胸口的茱萸。

舒容予瑟缩了一下,胸前的敏感点被忽轻忽重地搓揉着,不过片刻已经肿胀了起来。视线被遮蔽,其他感官却因此更加敏锐,一阵阵的快感涨潮般涌来,他不由得轻轻吸气。

顾泽的手一路朝下移去,握住了那已然微微抬头的东西。

“嗯……”舒容予无意识地呻吟出声。

下一秒,顾泽感到手中的东西泄气地偃旗息鼓了。

舒容予脸色发白,步履不稳地走到床边坐下:“抱歉。”

顾泽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没关系。”

他坐到舒容予身边,伸手拨开舒容予额前的发丝。舒容予微弱地笑了一下,主动向他依偎过去:“让我帮你……”

“算了。”顾泽揽过他的肩,却没再做进一步的动作,“其实我也累了。”舒容予有些怔忡地看着地面。

“今天玩得还开心吗?”顾泽用闲聊的语气问,“音乐剧怎么样?”

“……很好看。”

“我倒觉得太悲伤了。”顾泽轻笑着说,“知道吗,我总觉得克里斯汀的心里是有过魅影的。”

“是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他有才华,又一心一意地爱着她。如果他不桎梏自己,不做出那么多伤人伤己的事来掩饰自卑,也许她也会接受他的心意。如果他坦然面对自己的真面目,也就不用担心她的排斥与厌弃。”

舒容予垂下眼去:“嗯。”

明知道多半不会有效果,顾泽还是不死心地续道:“其实他不必苛求自己充当完美的神,没有谁能毫无瑕疵。只要安心做个凡人,让她去爱他就好。他们原本就该在一起。”

“……然后呢?”

“——什么?”顾泽有些回不过神。他没想到舒容予会接口。

“然后呢?她从此日日夜夜陪他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吗?还是让他走到大街上去,连带她也一起承受世人的眼光?”

顾泽愣住了。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拖着舒容予下坠,连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话语就这样冒了出来。

“他的爱情感人,是因为从未绽放,所以可以永远鲜艳。但让她洗尽铅华,年复一年地守在他身边,面对他那张脸庞,最初的激情又经得起多久消磨?当她年华老去,想起自己原本可以拥有的人生,她会怎样看待他?他又拿什么赔偿她?”

“容予……这就是你害怕的吗?”顾泽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我还以为你早就明白,我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离开我、抛弃我?”舒容予苦笑了一下,“还是——不会厌倦、不会嫌恶、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当然不会!”顾泽拧起了眉。

“小顾,好好问问自己,你喜欢我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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