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事原本就不可说。人跟人的境遇天差地别,不同的经历塑造出不同的应对方式,这些差异又反过来推动命运之轮背道而驰。全然理解其他个体的思维,是永不会实现的梦,归根结底,人都是一座座孤岛,是终年积雪的山峰。抵死缠绵累世情深,也不过是倾其一生拾级而上,终不可抵达。
“总之你们俩都不是高中生了,爱情再美也不能当饭吃,两个人过日子,建立一个可行的相处模式才能长久。现在舒容予的模式已经被你打碎了,大概连带着安全感也碎得一点不剩。只有慢慢进行灾后重建了。”
顾泽沉思了一会:“重建之后真的会有不同吗?把我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他,这种事是好是坏也未可知。”
安藤笑了起来:“你强加不了的,没有谁能替谁思考。至于变与不变,那就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够勘破的了。”他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如果舒容予想到改变,改变其实就已发生了。世间本无我,一切不过起心动念。”
“我说,你不是学心理的吗,怎么研究起佛学来了?”
“阿弥陀佛,施主你这又是放不下了。”
“……”
“顺其自然吧施主。”
“讲起这些头头是道的,什么时候给自己也找一个?”
“免了,小僧遥望施主在苦海中扑腾,愈加坚定了留在岸上的决心。”
顾泽嗤笑一声:“别得意太早,迟早有人拖你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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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容予没再重提那晚的对话。不仅第二天没有,接下来的几天也一字未提。顾泽和安藤谈过之后看明白了许多之前不解的地方,清楚此时追问他也不会有结果,反倒沉住气了,面上一派风平浪静,仿佛得了舒容予真传。
顾泽的身体并无大碍,留院观察了一天之后就打包回家了。只是软组织受损尚未恢复,移动间全身都犯疼,像生了锈的齿轮。舒容予自然不会再回那个监牢似的家,也就顺理成章地搬进了顾泽的公寓。
洗手池旁从此摆了一对牙杯,衣橱和鞋柜划分成两半。书柜已满,只得准备购置新的。此外卧室里的那张床供两人睡也稍显拥挤了——对于最后一点,顾泽倒是毫无意见。
同居生活的第一天,舒容予坐着轮椅没法下厨,顾泽也带着伤行动不便。最后两人叫来外卖一起吃了,窝在沙发上看了会电视。顾泽挂念着这几天耽搁下的工作,起身去抱来手提电脑,开始回复邮件。过了片刻,他转过头去,却见身边的舒容予捧着一沓台本,正在用荧光笔逐行划出自己的台词。
暖黄灯光垂落在男人专注的面容上,透出几分柔和的色泽来。舒容予聚精会神地读着台本,有时大概是遇到拗口的地方,便会极小声地念几遍。顾泽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直到舒容予察觉到他的目光,面露疑惑地抬起头:“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当然没有。”顾泽赶紧说,“多少人抢着花钱听呢,有免费聆听的机会怎可错过。”
舒容予被逗得笑了一下:“你自己不也一样……”
“我哪里比得上前辈你呀。你看过他们写的那些形容吗?”顾泽不假思索地引用起来,“‘像月光一样清冷超然的声音,能将任何平常的语句读出十四行诗的韵味’……”
“小女孩的夸张想象而已。”
“我一点也不觉得夸张呢。”
舒容予显然不习惯被当面如此热切地赞美,有些无措地垂下眼:“谢谢。”
“说真的,让我饱一下耳福吧。”顾泽凑过去趁热打铁地央求。
“你想听?”
“就一句。”顾泽指指他手中的台本,“就这一句,好不好?”
舒容予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这是一部校园爱情题材的动画,情节在他们的年纪看来有些过于甜腻了,台词也都纯情得不行。舒容予的角色是个被女主角暗恋的校医,他刚刚划出的那一段是女主角被打伤之后去医务室的场景。
顾泽这要求已经接近于调情了。这两天在舒容予不明显的回避下,他们之间似乎隐隐多了层隔膜。此时舒容予看着那句台词,莫名地有点念不出口,然而仅仅是一句话而已,实在没理由拒绝。沉默了几秒,他换上了校医沉静温柔的声线:
“没必要自己扛着,找一个人分担疼痛,它就会减半呢。”
明亮得失真的阳光里,青年修长的手指落在女孩发间,轻轻揉了揉……
空气中仿佛飞舞着粉红泡泡,顾泽目光炯炯地望着舒容予,直看得舒容予不自然地别开视线:“你的邮件,还没——”
顾泽不由分说地抱住了他。没有爱抚,没有接吻,只是一个不带情欲的拥抱,干净得可以直接融入那部动画。舒容予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便放松下来。两人默默坐了一会,顾泽心满意足似的放开了他:“我很高兴你在这。”
舒容予心里一暖,当真伸手去揉了揉他的头发。顾泽被揉得心猿意马,可惜这会儿身上挂彩,接下来的环节有心无力,只得先止步于校园剧。
他原指望彼此的心结能从此解开,没想到那天晚上,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人同时做了噩梦。
62.异梦
黝黑的沼泽地充斥着视野,无论如何都望不到尽头。他在过膝的泥泞里艰难跋涉。他的手中握着枪,金属冷硬的触感刺激着神经末梢。他机械地移动着脚步,寻找一个人。
猛然抬头,那张脸庞已经出现在眼前。如此美丽,如此张扬,仿佛阴鸷燃烧的黑色花朵,散发出不属于人世的迷香。全身的血液都在疯狂涌动,他举枪扣动了扳机。子弹破空飞去,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暗影中。他对着那个男人拼命地开枪,却射不中对方的一片衣角。舒行之俯视着他,如同俯视一只蠕虫。
他扔开枪扑了过去,黏稠的沼泽缠上他的双腿,每一步都重似千钧。无论怎么跑,对方永远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距离丝毫不曾改变。他嘶喊着,咒骂着,声音细如蚊蚋;他挥拳出去,却只能打中空气。
舒行之慢慢地举起枪。
轰然一响,视野裂成了无数碎片……
顾泽浑身一震,睁开了双眼。心脏砰砰砰砰地锤击着胸膛,好一会儿才平缓下去。他回忆着惊醒之前的梦境,脑中只掠过模糊的片段,但那强烈到快要喷薄而出的情绪却残留着,让他几乎想仰天长啸,吼出胸口的郁卒。
顾泽叹了口气,此时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缓缓坐起身,想悄悄摸去浴室。黑暗之中,身边的舒容予气息似乎很急促。顾泽愣了愣,侧耳倾听。舒容予确实在艰难地喘息,身体还在微微颤抖。顾泽摸索到床头灯的开关,旋开了一点。灯光流泻下来,在男人脸上打出薄薄的晕影。舒容予牙关紧咬,眉心紧紧纠结成了一团。那是一个他在清醒的时候绝不会露出的悲伤表情。
情知对方也在做噩梦,顾泽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容予。”
舒容予的身体松弛了一瞬,随即却更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陷在梦魇中无法自拔。顾泽看得不忍,握住他的肩用力摇了摇:“容予!”
紧闭的眼睛睁开的瞬间,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从眼角滑入鬓角,一时间竟然止不住。舒容予面无表情,双目失神地看着顾泽,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顾泽安抚地笑笑:“梦见什么了?”
舒容予没出声。顾泽见他的手垂在身侧,五指蜷曲着,便伸出手去握住了。原以为对方依旧不会有反应,没想到舒容予突然攥紧了他的手。顾泽眨眨眼,若有所悟:“你梦到的是我?”他笑了,“我干了什么事啊,这么严重?”
舒容予重又闭上眼吁了口气:“我梦到你……跳下去……”
无需多言,顾泽心里已经一片雪亮。
舒容予此时渐渐回过神来,闻言无力地笑了一下:“那孩子很任性,喜欢撒娇。高兴也好,生气也好,全都写在脸上,好像永远长不大。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
一丝恍惚而缅怀的笑意浮现在他的脸上。顾泽颇感不是滋味,握住他的手也松开了。
舒容予却望着彼此刚才交握的手,露出一点迷惑的神情:“我对他说不要来,他还是来了。后来,我对他说不要去,他又自顾自地去了。”
顾泽沉默。
“那孩子脾气那样倔,从来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我对他说没关系,好好控制的话,还是能活很久的。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活下去就足够了……我说的话,他一次都没有听过,可是那一次,他很认真地答应了。”舒容予微弱地笑着,“第二天我回到家时,他正站在窗台上……”
“别说了。”顾泽一把抓起刚才放开的手,十指牢牢相扣。舒容予顺从地住了口。顾泽想想不对,又加上一句:“也不要想了。”
舒容予低笑起来:“好。”
顾泽自然没法真的勘察舒容予的思维运转。就连他自己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也不由自主地又想了一会儿。
犹豫了一下,顾泽还是自行破了戒:“知道吗,以前听到方野的事情时,我很看不起他。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该对自己的生命那么轻贱,还随随便便就抛下深爱的人。可是现在,认真考虑的话,我有点明白他的感受了。”他没有看见舒容予听到这话时变化的面色,“我曾经觉得,他那么做完全是因为忍受不了屈辱和慢慢等死的痛苦。但设身处地想象一下,只要活着,就要时刻担心着传染给你,还要让你分担日渐累加的绝望和惶恐。见识过那个男人的手段,他已经发现自己让你暴露在了怎样的危险中。即使能躲躲藏藏地活下去,相伴的时间越长,最后的别离就越痛苦……”
他边说边思索,讲到此处却笑了笑:“现在的我能理解他了。但如果换做我,我绝不会那样做。”
“小顾……”
“哪怕还剩一口气,也不会选择死。”顾泽觉得从来没有看得这么清楚过,“自杀或者报仇,只是重压之下贪图一时的痛快解脱,掩盖不了自私的本质。只有活着陪在你身边,一切才有意义。”
他微笑地看着对方,“我不是他,也不是其他任何人。没什么好怕的——只要你相信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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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组织损伤恢复起来很慢,顾泽的全身都留着青青紫紫的伤痕。好在随着几场秋雨连续降温,T城的人已经纷纷换上了保暖的衣服。几天之后在《隙之华》的录音棚里,顾泽一身的套衫长裤,将脸和手以外的部位都遮了个严实。
他之前请假的理由是感冒,此时重归岗位,制作组的人免不了要围上来嘘寒问暖一番。顾泽连声道谢,余光一扫,倏地一闪身不见了。众人愕然转头,却看见他正站在角落里扶着舒容予。
舒容予已经拆了石膏,开始练习杵拐走路。坐了许久的轮椅,腿部肌肉有些萎缩,刚开始走路颤颤巍巍十分辛苦。顾泽在家的时候扶他扶习惯了,刚才余光里看见他趔趄了一下,当即条件反射地跑了过来。舒容予在顾泽赶到前已经稳住了身形,一抬眼就看见年轻人一脸的关切。他笑了笑,公众场合也不便多做表示,只淡淡道了声谢。
这时其他同事又纷纷凑过来表示关心,前簇后拥地把舒容予请进了录音室。顾泽一个不防被挤了开去,不禁讪讪。他那副样子活像被迫与人分享心爱玩具的小孩子,偏偏还不自知。舒容予远远瞧见了,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翘。
随着高朝临近,《隙之华》的剧情节奏不断加快。薛等人从地牢中逃脱之后,立即赶回军队总部汇报了自己取得的情报。与此同时他们得知,在那座偏远小镇韬光养晦了数十年的欧尔维,终于带领叛军展开了全面的攻击。
战争开始了。吸血鬼叛军迅速拉长战线,国境内战火四起,人心惶惶。之前数量稀少的吸血鬼一旦大批出动,战斗力远在人类之上。而他们既不设总部也不加驻守,神出鬼没地混迹于人类平民之中,仿佛除了破坏之外别无目的,更让政府无法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镇压。越来越多的人类被同化,之前屈服于人类的吸血鬼也尽数加入他们的队伍。政府束手无策,百年来不可撼动的强权高塔,眨眼间竟已根基动摇。
由于之前的调查和对吸血鬼的了解,薛成了这场战事的特别顾问。他一边与欧尔维短兵相接,一边试图找出对方的弱点。在这一集里,镜头在薛与欧尔维之间不断切换,调查、分析、运筹帷幄,决绝的命令声层层下达,斑斓的棋盘风起云涌,火势燎原。
“一定有什么,一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被忽略了。”
“看起来,已经快要发现了吗?”
“那么多物资不可能凭空冒出来,他们的供给源在哪里?又是怎么绕过所有侦查的?”
“想要切断供给路线么。虽然方向错了,不过如果这样查下去的话……”
“只要有所求,就必然有软肋。如果这样布局是为了让我们分散兵力,那么他的真正目标在哪里?”
“太慢了,薛。找不到动力可就不好办了,你觉得呢?”
“乌鸦——!!!”
“上尉,麋鹿小姐她……牺牲了!”
……
摘下耳机,顾泽微微舒了口气。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原以为自己的状态会受影响,想不到一番配音下来,感觉反而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情感的表达也愈加收放自如。他望向舒容予,果然对方也正朝自己露出微笑。
两人一同走出录音棚,舒容予对顾泽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们接下来的工作在不同地方,就此暂时分开了。顾泽摸摸鼻子,虽然一直没机会说上话,但这种无言的默契也别有乐趣。想到从前那段漫长的单恋,对比之下顾泽顿觉人生圆满,步履轻快。
声优们都离去了,落在最后的工作人员才悄悄开口:“诶,你觉不觉得今天有哪里不太一样?”
“什么不一样啊?”
“唔……我也说不好。总觉得空气中有什么在闪闪发亮,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那一定是谁的镜片吧。”
“是吗?大概吧。”
……
唯一的遗憾是,以前总会三五不时前来督阵的季秋池,这次完全没了消息。
此时的他们还没能预见,多年之后,刚刚录制的这一集动画被无数粉丝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甚至刻成CD赠送珍藏。
63.出柜
这天临近下班的时候,顾泽给舒容予发去一条短信:“我去接你回家吧。”
过了一会,舒容予回复道:“不用了,我坐地铁回去。”
顾泽皱了皱眉:“你还杵着拐,搭地铁不方便。”
“没关系的。”舒容予的回复很简短。顾泽情知他是为了避嫌,无奈地笑笑。舒容予入行这么多年从未泄露过一星半点私人信息,平时做事当然是小心至极的。
顾泽删了短信,独自开车回家,顺路买了些菜。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打算小露一手厨艺。一个人生活了这些年,平时工作忙,进厨房也只是为了好歹填饱肚子。现在做出来的饭菜变成了两个人吃,自然而然就多花了些心思。
舒容予到家的时候,便看见高挑英挺的男人腰上系着围裙,正在运刀如飞地切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