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道不通(修改版)下——七世有幸
七世有幸  发于:2015年0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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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说越语无伦次,刚才那份气势完全溃退,整个人竟像魔怔了般。舒行之听到这里,终于皱了皱眉:“这是在为谁鸣不平呢。”

“回答我的问题!”不成腔调的叫声打断了他。

顾泽几不可见地挪动了一点,抬眼目测了一下距离。还有三步远。

舒容予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在自己面前失控过。

他只是淡然地微笑,好像亘古未变地立在原地,面对着所有相遇与别离。宛如神龛上石刻的菩萨,无嗔无怨,无欲无求。如果有人打碎石像,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零落的尘土。

那么此时此刻空气中汹涌着的,强烈到近乎扭曲的情绪,又是什么?

“你玩厌了就随手一扔,想起来时又去抓起,就好像活生生的人不过是玩具,保质期还必须是一辈子……一辈子……你不用对它说话,也不用对它笑,反正玩具没有心!只要跟你扯上关系,谁也别想好好活着……连死都不得安生!但那又怎么样,你在乎过吗?你在乎过什么?你还记得那个为你自杀的男生叫什么吗?”

舒行之抵在腹间的指节慢慢地用力。

“——可我记得!这么多年,每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

舒容予从胸腔里挤出几声低笑来。

“哥哥,你还记得那些死在你手上的人的脸吗?”

两步半。

顾泽拼命集中心神,忽略胸口传来的闷痛。

肩头猛然一阵刺痛,顾泽低头看去,女人正死死掐着那里,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季秋池瞪大了双眼,那目光不像仇恨也不像求救,却像在努力传达什么东西……

刹那间顾泽发现了不对劲。

太强烈,太真实,太直接,全然陌生却又奇异地熟悉。那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习惯于忍耐的舒容予,倒像是——

倒像是某个由舒容予配音的人物。

混沌的思绪霎时间清明。声调抑扬,字句轻重,停顿长短,气息起伏,动画般一帧帧地滚过脑际,最终定格在一幅图像上。

“你还记得那些死去的人的脸吗?”

他听过这句话。就在几天之前,录音棚里近在耳边的台词,《隙之华》的台词!

顾泽的嘴角微微一动,只有稀薄的空气掠过唇边。

“容予。”

宾馆房间里。

小警察已经呆若木鸡地站了许久,自己却浑然不觉。他正瞪着床上那个始终面无表情的男人,瞪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微弱的气音通过耳机传出:“容予,我还需要半分钟。”

舒容予当机立断地哭了起来。

由一丝哽咽,渐渐哭得歇斯底里,痛彻心扉,唯独没有一滴泪水。

泣咽声如同一缕幽魂,飘荡在病房煞白的四壁间,流窜着不得脱身。

“一组,行动。”

“收到。”

医院走廊上,脚步无声无息地接近了那扇房门。高木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警员,枪已经上了膛,握枪的手干燥稳定。他屏息凝神等待着顾泽的暗号,成败在此一搏。

二十秒。

女人掐着顾泽肩头的手松开了。顾泽暗暗蓄力,真到了这关头,脑中竟然一片空白,周身的痛楚似乎都离体而去。

“站得起来吗?”他用口型问。季秋池似乎暗中试了试,甫一移动就牵动了内伤,顿时痛得面无人色。

顾泽点了点头:“抬高手肘,护住头部,你会活下去的。”

女人惊异地看着他,顿了顿,还是一点头。

十秒。

舒行之垂下眼去看着手中的手机,神情一点点地变化着。

“小幺……”他叹息似的唤了一声。

“你其实根本就没有打过冒充我的电话,对不对?”

五秒。

舒容予的声音消失了。

舒行之在死寂中似笑非笑地合上眼睛:“你其实,只是在拖延时间,对不对?”

三。二。

一。

“开。”

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一息之间。

窗玻璃乍然碎裂,房门砰地洞开,一队刑警冲了进来:“不许动!放下武器!”顾泽一把横抱起女人两步冲到窗边,飞起一脚将蛛网状裂开的玻璃踹得粉碎,季秋池刚来得及抬手护头,整个人已横飞出了窗外!房内的手下猛地回身对顾泽举起枪,高木眼疾手快同时瞄准——

两记枪声同时响起,顾泽的身影消失在了窗口。

开枪的手下身形晃了晃,直直倒了下去。高木目眦欲裂,冲到窗边往下望去:“小顾!”

一张气垫兜住了坠下的两人。一组的警员围在气垫边,顾泽全身赤裸,肩上一片血红,旁边的警员抖开毛毯盖在了他身上。

顾泽站起身来,犹如失去了痛觉,伸手就去拿警员手上的枪。那警员连忙往回夺,顾泽双目发红,只是紧盯着枪不放手。

清清脆脆的一记耳光。

顾泽茫茫然抬起头,顾梓的脸庞出现在眼前。顾梓扔开刚才打碎窗户的那支枪,揪住顾泽死命地往车里拖去。医护人员随即抬着担架奔来,开始挪动季秋池。

病房里。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床上的舒行之,后者的手下纷纷举起双手站着。舒行之依旧闭目端坐,良久之后,微微叹了口气:“你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他手中的电话仍然通着。那头平平淡淡地传来一声:“拜你所赐。”

“啪”,电话挂断了。

59.遗书

小警察觉得自己一定是看漏了什么了不得的戏法。

从刚才开始,那狂风暴雨似的语声与面前这人闲聊似的表情,形成了不合常理的反差,恶灵附体般令人毛骨悚然。而在电话挂断的一瞬间,恶灵离体而去,剩下的不过是个清瘦斯文的男人,神情恍惚地看着虚空中的某处。

他怎么会被这家伙吓到呢?小警察百思不得其解。

对讲机中传出长官的命令:“三组,回警局去待命。”

身旁的同事面面相觑,又看了这个奇怪的保护对象几眼,纷纷朝外走去。小警察硬着头皮走上前:“那个,耳机可以还给我了吗?”

对方这才收起失魂落魄的样子,转过头来朝他笑了笑:“抱歉,我忘了。”

“啊,也没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接过耳机,又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半小时后,他推着舒容予的轮椅进了医院。

病房门外,仍是一身警服的女人坐在长椅上,低头看着手中的什么东西。听见轮椅声响,她抬起头来,眼眶泛红。

舒容予看见她的表情,忽然间如遭雷殛:“小顾他——”

顾梓怔了怔,立即摇头:“他没事。”

舒容予的脸上显回了几分血色。顾梓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小子运气好,子弹没打中,只扎进了几片碎玻璃。剩下的都是擦伤和瘀伤,养两天就好了。但他被注射的那个药……有兴奋剂成分,现在药效过了,得昏睡一段时间。”

舒容予绷紧的身体终于放松了点,又问:“小季——那个人质呢?”

“她的情况严重些,伤到了内脏。现在还在手术室,但没有生命危险。等她出来以后,小顾和她都要被转移到另一家医院。”顾梓没说原因,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刚刚从那样一场噩梦中逃出来,此时当然离危险的中心越远越好。

舒容予微垂下头,没再问自家兄长的情形,只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顾梓目注着他,表情有些复杂。她被高木蒙在鼓里,直到最后一刻才听说这个近乎胡闹的任务,当即勃然大怒地追了过来。在医院楼下遇到守在那里的一组,问清了顾泽的计划之后,顾梓绝望得都快笑出来了——跳楼?气垫?这是哪门子电影脚本?!

她甚至做好了替顾泽收尸的最坏准备,却见证了计划成功。这样的结果,只能说是上天偏心眼。但顾梓心里清楚,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眼前这位的功劳。

对于这个害得顾泽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却又救了顾泽一命的男人,她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了。听过舒容予与兄长的电话之后,她对他的遭遇已经能猜测出大概。想到同样是家中幼子,顾泽被如此关心着支持着,面前之人的命运却是天差地别,顾梓叹了口气,对他终究还是恨不起来。

“我先回警局报到了。”她站起身来,上前几步,将手里的东西递向舒容予,“这个,本来是他托他姐夫转交给你的。”

******

顾泽从极不安稳的睡眠中挣脱出来,一时间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下一秒,全身的痛楚都被唤醒了,顾泽疼得龇了一下牙,暂时消失的记忆纷纷回巢。

他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即使是最荒诞讽刺的小说里,也未必会出现那样的情节。四肢灌了铅般沉重,顾泽仰面躺在原地,意识越清醒,胸腹间灼烧的屈辱感就越清晰。一幕幕的记忆如同万蚁咬噬,昏迷之前那股撕碎那个男人的疯狂冲动又回来了。顾泽胸口起伏,自虐般绷紧了全身肌肉,感受着每一处伤口传来的疼痛。

四下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间透进一点灯光。鼻端钻进消毒药水的气味,提醒他这里是医院。时间应该是午夜,万籁俱寂。这时顾泽突然意识到旁边有人。

舒容予坐在几步开外的轮椅上,低头看着什么,侧脸映着微弱的冷光。顾泽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一眼认出了自己的手机。

那是自己临行前交给高木的,里面存着几张自己偷拍的舒容予的照片,还有那份偷录的音频。他那段时间天天研究舒容予的语气,多少有点做贼心虚,却一直找不到时机向舒容予坦白。原想着万一自己有去无回,就用这种方式忏悔吧。此外还存着一封写给舒容予的遗言。

那遗言很短。顾泽本来写了不少未曾说出口的情话,转念一想又都删了。死都死了,又何必徒增牵挂。最后剩下的只是寥寥数语,请舒容予忘了过去,照顾好自己。他怕舒容予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又加了一句:“迄今为止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我自愿,我很感激能和你相遇,直到最后也没留下任何后悔或遗憾。”

那当然是一句谎话。

怎么可能没有后悔呢?他太后悔自己不够强大,没能保护好舒容予;甚至不够成熟,带给舒容予的永远是痛苦多于快乐。在迈进那间地狱般的病房的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恨自己的平凡与无能。如果当时死了,或许还有几分壮烈,如今这又算什么?自告奋勇去救人,人倒是救出了,却是从耻辱的泥潭里爬出来的……

更可怕的是,还被舒容予听到了全过程。

顾泽情绪激荡,望着舒容予萧索的剪影,一时间竟提不起勇气出声唤他。过了许久顾泽才惊觉,舒容予仍在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从头到尾,他丝毫没有移动过,也不知道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多久了。

心头涌起了一丝不安,顾泽张了张嘴:“容予。”

舒容予没有反应,恍若未闻。

顾泽的心一沉,提高了音量又唤了一声:“容予?”

这次舒容予终于动了动,极缓慢地回过头来,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借着手机的光,顾泽看清了他的脸。舒容予牵了牵唇角,像是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却没有成功。

顾泽猛然坐起,挣扎着下床扑到他身前,劈手夺过那只手机。舒容予的手冷得骇人,顾泽将他揽向自己,但觉他整个人都是冷的,好似从里到外都冻僵了。顾泽抖着手将手机伸到他面前:“删掉了,你看,已经删掉了……”

舒容予直挺挺地坐着,半晌,将耳朵贴到顾泽的胸口,轻轻吁了口气。

顾泽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他像哄孩子那样轻拍着舒容予的后背,四周安静得只听见彼此的呼吸。舒容予慢慢抬手推他:“回床上去躺着,别着凉了。”

“这话该我来说。”顾泽俯身搀起他,“一起上来。”

他们面对面地躺在被窝里,顾泽仍然抱着舒容予,感觉到对方在自己怀中渐渐回暖。直到此时,他还没有风波已经过去的真切感受。

也不知是为了安慰对方还是自己,顾泽低下头去吻上舒容予的双唇,轻柔地摩挲着。舒容予的呼吸乱了几分,却迟迟没做出回应。顾泽睁开眼睛,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不知怎地,他却能想象出舒容予紧闭的双眼。

胸口刚刚一热,转瞬又冷了下来。他松开舒容予,低声说:“对不起。”

舒容予没作声。

“对不起,”顾泽又重复了一遍,心中煎熬,“弄得这么狼狈,还害你担心了。季秋池也……”

舒容予依旧没回答,却翻了个身,拿背脊对着他。

顾泽愣了一下。这是舒容予第一次对他表现出类似于不满的情绪。虽然他一直隐隐期待舒容予能对自己坦诚些,但现在显然不是最佳时机。一边猜测着舒容予生气的理由,思绪却不受控制地转开,回忆起了那个腥风血雨的电话。舒容予的那些话语,有几分真心?

“我……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顾泽看着舒容予模糊的背影,认真做检讨,“如果一开始就跟你商量,也许能想出更稳妥的计划。我不自量力,还一厢情愿地想把你隔离在危险之外,其实是低估了你……”

“……”

舒容予动了一下,似乎是要开口,然而当顾泽凝神去听,他又沉默了。顾泽等了片刻,忍不住又道:“你骂我几句,好不好?这样憋着会憋坏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顾泽错愕地睁大眼,他第一次见识到有人发火都发得如此踌躇。舒容予的声音分明是隐含怒气的,却被不知名的枷锁牢牢困在体内,不得出路。这副模样,就好像他早已忘了如何发泄情绪,甚至是发表观点。顾泽一阵心酸:“想到什么就直接抛出来,我全都接受。”

舒容予叹了口气:“……明天再说吧。”

顾泽只得妥协。并不宽大的病床,两人各睡一边,气氛消沉。

******

“你姐夫跟上司开过会了。对方背后的势力太大,不能抓也不能审,只能在病房里调查。”

翌日一早,过来探伤的顾梓开门见山地说。

“反正以他现在的状况也出不了病房了,你姐夫会守在那里,一直‘调查’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你们只要别再自己送上门,就不会有危险。”

“我明白了。”

“真明白了?”

“……”

顾梓铁青着脸剜了他一眼:“臭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次算你命大,还没褪一层皮就逃出来了。再敢寻思什么报复,老娘先打断你的腿!”

“我不会做蠢事的。”

“脑子里想也不行!”

“……知道了。”

顾泽自知理亏,说得低声下气:“姐,多亏你了。”

“哼。”

顾泽又朝左右望了望。顾梓将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看在眼里,一语点穿:“舒容予去看那位人质了。”

“哦……”顾泽垂下眼,“季秋池的情况怎么样了?”

“没有大碍。但是暂时不想见你。”

顾泽苦笑着点点头,只怕不是‘暂时’,是‘再也’。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说出来:“当时,我其实没有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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