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找我,别找我!不是我杀你的,不是我……”
他见鬼一样的凄厉哀嚎传出老远,周围人都被他喊得心里发毛,再看叶常安时,真觉得这尸首恐怖已极,像随时都要跳起来咬人似的。
罗铭旁边的赵猛早就扑了上去,抡板斧磕飞了瘦高个乱挥的佩刀。一拳砸在他脸上,怒喝道:“原来是你!”
拎着瘦高个回到点将台前,扔给柳子期,赵猛冲那虬髯大汉问道:“你还有什么说的?到底是我们以尸讹诈,还是你们杀人抵赖?”
虬髯大汉“嗨”了一声,顿足捶胸,恨不得自打两个嘴巴。冲上去揪起那瘦高个,吼道:“怎么回事?说!”
那瘦高个让他晃得发晕,又被叶常安吓得够呛,他一向迷信鬼神,最怕这些横死的东西。口中已经说不出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喊着:“不是我,不是我杀你,是……是朱三启杀你的,你找他,找他去……”他哭嚎起来,一时尖叫,一时乱挥手脚蹬踢,神志都不清楚了。
“谁是朱三启?”
“回将军,朱三启是铁军中的校尉。”
柳子期沉了脸,“谁许你们擅自分什么派系的?在西北军营里,只有‘前、后、左、右、中’五军,哪来的什么‘铁军、鹰军’?”
周越兴被说得哑然无语,军中分派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就像文官中以同门、同乡论交一样,他们武将也以在哪里一起驻防过论交。
“把朱三启带上来!”
柳子期一声令下,周越兴立刻派士兵下去拿人。
底下一阵骚乱,抓朱三启时,他所在的右路军中有不少人高声抗议,甚至动手阻拦,不让抓人。柳子期大怒,这个军营真是该下手整顿了,再这样下去,若真的打起仗来,也有人不听将令,那后果不堪设想。
朱三启被人带了上来。他一路不停挣扎,口中大声喊冤,“老子十七岁进了军营,六次换防,六次都到了玉龙关上,不知和那些北莽鞑子干过多少架,立下过多少战功。你们凭什么抓我?杀个人又如何,你们这些京城的杂碎,只会安享太平,要没有老子挡在玉龙关前面流血拼杀,哪有你们的好日子过?我不服!不服!”
此时已经有人将孟大山和叶常锡放了出来,叶常锡一见朱三启,眼珠子都红了,扑上去就撕打,哭道:“你还我兄弟的命来!”
柳子期让叶常锡将事情再讲一遍,指认还有哪些人参与了杀人之事。
叶常锡边哭边讲,又从右路军里认出了几个参与行凶的人。
柳子期又问朱三启等人,除了朱三启直言杀了人,其余人都说没杀。问了几遍,柳子期下令军法伺候,一人打了一百军棍,再没人敢抵赖,对砍杀叶氏兄弟之事供认不讳。
事情已经问得清楚明白,柳子期在西北军营众位将士面前,手起刀落,砍下了朱三启的人头,尸首倒地,人头滚出老远,柳子期厉声喝道:“军中军纪严明,若有人再犯,此人就是例子!”
其余人犯都暂时收押,等明日天亮,就将这些人连同管辖右路军的一品将军钱有庆一起,交由兵部处置。
解散了营中将士,柳子期亲自送罗铭等人出营。
罗铭几人回了禁卫营中,向徐潜禀明了事情经过,此事还算顺利,主犯当场正法,从犯交由兵部处置,叶常安也可以安葬了。
叶常锡哭得哀戚,众人都劝了他一场,人死不能复生,说什么也显得多余似的,人们劝了一会儿,也就由他守着兄弟的尸身,哭得肝肠寸断。
营里的气氛压抑,罗铭心里也烦乱,和刘喜说了一声,出营回蒋念白家。此时他特别想见流烟,特别想看见流烟温柔浅笑。
纵马狂奔,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罗铭就到了东城。拴好了马,迈步进府,刚迈进门去,就见小童青哥儿坐在石头台阶上,用手撑着腮帮子,看那小模样不知是和谁生气呢。
罗铭好笑,估计是燕君虞又把孩子逗恼了。
也不理会,过了前厅,往后堂去。迎面一个人影飞扑了出来,打着旋儿地问好道:“哟,靖王千岁,您回来啦,老奴给您请安!”崔太监说话间已经跪下。
罗铭一看,才想起来,自己还往家里招了这么一个人回来。
崔太监满面含笑,问寒问暖,殷勤的罗铭都有点招架不住。
他拦住崔太监,“崔总管,流烟呢?”
崔太监让罗铭这一声总管叫得,心花儿都开了,乐得直咧嘴,“流烟公子在王爷房里呢!”
“嗯!”罗铭答应一声,让崔太监下去歇着。
“老奴不累!老奴伺候王爷更衣!”
“不用了!天色不早,你歇着去吧!”
崔太监还要坚持,突然像想起什么,脸上泛起一个暧昧的笑容,“瞧老奴这眼力劲儿,有流烟小公子在,哪里用得着老奴粗手笨脚的添乱。嘿嘿,王爷您要是少玉势、油膏之类的物件,倒是可以找老奴来,老奴认识宫中一个专伺秘药的老太监,他手里什么东西都……”
崔太监还想再说,抬头看见罗铭冷冰冰的脸色,吓得后面的话全都哽在了嗓子眼儿里,后脖梗子直冒凉气。
再不敢说话,崔太监匆匆行了礼,退了下去。
罗铭摇摇头,转身往自己房里去。
推门进去,流烟正趴在桌案上,也不知正写什么,他写得专心一意,竟连罗铭进来都没有听见。
罗铭静静瞧着他,流烟穿着朴素,身上的衣服多以素色为主,浅葱色的袍子裹着他单薄的身形。罗铭知道,那袍子下面是他骨肉匀亭的身体,和柔韧挺拔的腰身。
喉头一紧,罗铭轻轻咽了一口,慢慢走了过去。
流烟听到动静,抬头看见罗铭,喜道:“回来了!”
罗铭的心都暖了,他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感情,什么争斗、隐忍,他全顾不得了,此刻他只想抱紧眼前这个人。
张开手臂,罗铭搂住流烟。
流烟心间乱跳,紧紧倚在罗铭怀里,一动都不敢动。
温暖的体温安慰着罗铭的心,罗铭收了收手臂,嗅着怀里流烟的味道。那一刻心中安稳,罗铭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满足。
第36章:疏离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半载,靖王府修葺已毕,只等着择吉日开府。
工部选定离宏恩门不远的一处宅子为靖王府,这宅子原是先帝的嫡亲兄弟的府邸,这位老王爷多年前病故,老王妃也在第二年撒手人寰,他们老两口也没有子嗣,这所宅子也就荒废了。
修葺整顿半年,府里一应事物都重新换过,罗铭虽然向工部言明,不必奢华,能住人就行,可工部却不敢怠慢。天庆帝罗平对罗铭的疼爱人所皆知,赵婕妤之事后,罗平越发对罗铭疼宠有加,真是恨不得揣进袖子里护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只是缺了一张重立太子的诏书,罗平的意思很明显,他坐的这把龙椅,将来肯定是要传给罗铭的。
未来的皇帝,谁不巴结?工部的人都是人精似的,罗铭就算表了态,也没有一个人会真的按他说的话去做,挖空了心思搜罗来上好木料,重修殿阁,彩绘油漆,找精工巧匠来重换了满堂的家具,花园里的花匠、石匠就有百十多个,从各地采办珍贵的花卉、树种,将园中修饰得如人间仙境一般。
罗铭这半年都在西北军营和禁卫营之间辗转忙碌,一直没顾得上回家。
叶常锡兄弟的事了结之后,罗铭就上疏,要求整改军营,柳子期也上疏附议。米英杰又在家里胡天胡地的折腾,撺掇着兵部尚书米德元,也跟着柳子期上疏附议。罗平看了几人的奏折,当即批复“准”字。
要整改军营,决不是易事,好在东离国的官制还算不错,没有文官压武将半头的事,丞相刘裴的手再长,也伸不进军营里来。罗铭才可以一边靠着摸索,一边靠着前世他知道的一些军事知识,来慢慢地整理出适合东离中的一套理论。
柳子期多年为帅,有丰富的经验,罗铭常与他一起讨论、商议,再有这么多军中将领从旁相助,总算是把管理混乱的西北军营渐渐拉回了正轨。
因为时常去护国公府,罗铭与柳子期父女熟悉热络起来,柳子期性格豪爽,不拘小节,也不像马士詹那样,总在罗铭面前端着长辈的架子,罗铭与他相处十分随意自在,一起切磋些兵法、武艺,马上步下的工夫真是学了不少。柳宁江生性活泼,一点都没有扭捏的小女儿情态,罗铭与她见面多了,真觉得这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像个邻家的调皮妹妹那样可爱讨喜。
柳子期深爱罗铭之才,觉得此子浪子回头,又好学上进,性情稳重,也不浮躁,做什么事都稳扎稳打,颇有大将之风。他爱惜起来,将毕生所学所知都倾囊相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而柳宁江却有了一番别的心思,她家里没有母亲,有心事也只好藏在心里,见罗铭时纵然有百般柔情,也不敢稍稍露出一二来,生怕让别人看见,笑话她轻浮。她倒不在意这些名声的事,只是怕罗铭嫌弃,才束手束脚起来。
罗铭忙,流烟和蒋念白更忙。
罗铭封王后,向他示好的朝臣越来越多,四方慕名而来的有识之士也越来越多。蒋念白每日周旋在这些人当中,选能用之士收笼帐下,剔除趁机混饭的谄媚之徒,还要提防这其中有丞相或皇后派来卧底的细作。事务纷杂,常常忙得不可开交,昼夜颠倒,有时几日不睡。咳疾犯了也不好好歇着,青哥儿急得不行,还是找来燕君虞帮忙,才把蒋念白硬绑回了家。
流烟则要监管靖王府的修葺和府中上下人等的分派安排,这事本该崔太监管的,可他笑得一脸暧昧,说什么府里的事他可不敢擅自做主,一切都要听流烟小公子的吩咐。那意思分明是拿流烟当罗铭屋里的侍人,虽然没有名分,那也是靖王府的半个主子,罗铭不在,当然要听流烟的示下了。
流烟心里苦涩,却也不愿反驳。他能感觉得出,罗铭待他与别人不同,亲近、信任,什么都不瞒他。可这能是爱吗?流烟不知想了多少次,自己在罗铭心里,到底算是什么?家人?朋友?还是只是习惯了有他在身边而已。
半夜梦回,流烟都要为自己做得那些不堪的春梦而自惭形秽,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样氵壬乱的身体,连罗铭一点亲近的举动都受不得,只是拉一次手或拥抱一下,都能让他身体里的欲望如同野马脱缰一样,奔腾难束。
每次疏解了欲望,心里却是止也止不住的空虚,刚刚还幻想着罗铭的身体,下一刻就被无尽的羞耻敲打得抬不起头来。过去他常看太子和侍人们交欢,太子说这样他会特别兴奋。流烟看着太子一次一次进出侍人们的身体,却从来没有半点悸动,甚至还会害怕得浑身发抖。
可如果那个人是罗铭……
流烟不敢再想。他只是个奴才,他无数次地告诉过自己,就算罗铭有那么一点喜欢他,自己也不可能和他站在相同的位置,去争取他的爱恋。如果当初他们没有回朝堂,而是像计划好的那样,去点翠山,看竹海和红鸾花,过平常百姓的日子,那他就可以不顾一切的去爱罗铭,只爱这个人,也让这个人只爱他一个。
可现在……
现在的罗铭是靖王,他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去做,他和自己之间也有太多太多的阻碍。有些事情已经不是他们两个能左右得了的,大势所趋或情势所迫,都有可能让自己脆弱的心退却。与其日后成为累赘,成为阻碍罗铭前进的绊脚石,还不如现在就拉开些距离。不管怎么样,自己爱他的心是永远都不会变的,以后会如何,流烟预料不到,只是可以肯定一件事:罗铭这个人,命中注定不会属于他,至少,不会完全属于他。
九月二十六,是礼部择定的吉日,靖王府开府之日。
前一天晚上罗铭从禁卫营回来,在自己的王府里转了一圈。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府,没进门时就见两个石狮子威风的把守着门户,三扇门洞的红漆漆得油光瓦亮,正门处两个兽头门环衔着足有排球那么大的铜环。一进门就是敞亮的天井,甬路正对着厅堂,厅堂正面挂着一副青地大匾,上面是御笔亲书的三个大字“靖安堂”。
流烟早就接了出来,崔太监也跟在罗铭身后说长道短的献殷勤。
转过两层院子,好容易到了靖王府的后宅,罗铭想和流烟单独相处一会儿,就赶崔太监回去歇着。
崔太监挤眉弄眼笑道:“王爷,今晚要哪位美人伺候,吩咐下来,老奴也好准备了。”
美人?罗铭疑惑,回头看了一眼流烟。流烟面色如常,默默递过一份名册来。
打开一瞧,前面都是这几日朝中官员为贺靖王开府而送来的礼单。都是些古玩字画之类,也没什么稀奇的。再往后翻,罗铭的眉毛就拧了起来,这后面,是朝中官员送来给罗铭暖床的侍人名单,其中有男有女,年纪均在十六至二十岁之间。名单写得详细,人名,长相,有什么特长,受过什么言周教,身体有何长处,写得细致、周全,一看就是出自流烟之手。
罗铭看完就冷了脸,摔了名册,转身就往后走。走至半路罗铭还觉得窝火,又翻回头去一把拉住流烟的胳膊,把他拖进了自己屋里。
崔太监拣起地上的名册,直摇头,“人再好有什么用?那可是个男人,再怎么折腾,他也生不出娃娃来!”
叹息一回,崔太监摇晃着走了。
罗铭拖着流烟回了自己屋里,瞪着他,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人不懂他的心思,罗铭半点都不在乎,可流烟也不懂?罗铭都觉得心里针扎似的,他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有保护流烟的能力,能为他们挣扎出一个肯接受他们的前程么。
流烟依然平静,“这都是各位大人们的贺礼,明日是开府的正日子,王爷收到的礼物会更多,都知道王爷您风流,喜欢这些个姿态妖娆的美人,明日往王爷床榻上送人的,只怕还要更多。”
罗铭急火攻心,气得直哆嗦,他一拳打在流烟身后的隔扇上,怒吼一声,“风流?你说的那是太子!是你那个风流的主子!我不是太子,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是问你这个吗?我是问你为什么收下这些人,我是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懂我的心。
流烟的身体也微微发着抖,不是害怕,只是心里难受,憋屈得难受。
罗铭恨得在屋子里转了三圈,又转回了流烟身边,压了压心里的火气,“我,我不是想发脾气,这些人我不会要的,明日都退回去!”
流烟捏了捏自己颤抖的手指,淡淡说道:“我劝王爷收下!”
流烟转过身,背朝着罗铭,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哀戚,“如今不管你想不想,你都已经代替了太子。在皇上眼中,你是个比太子强百倍的贴心儿子;在蒋大人眼中,你是个比太子英明睿智得多的未来储君;甚至于在百官眼中,你也是个比太子好太多的皇子,他们都对你另眼相待,盼着有朝一日,你登基之后,能给他们带来太平盛世。”
流烟再也强撑不住,颓然坐下,“你不能……”
流烟说不下去,他说不出,说不出你不能喜欢男人,不能喜欢我,我也不盼望,也不指望你喜欢我,只要让我留在你身边,就算让我看着你娶妻生子,我也是高兴的。
话到口边,流烟咽了几回,那话哽着嗓子,哽得流烟的心都痛了,许久他才说:“东离不是你过去所在的那个世界了,由不得你的性子。你要想顺顺当当的登基,就该早早生下世子。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已经有了足岁的儿子和女儿,四皇子那里,皇后也为他定下了太平候白家旁支里的一位小姐,择日就要完婚了。四个皇子里,只有你还未娶亲,你也该张罗此事了。王爷事务繁忙,一时想不到,我身为奴才,总该替王爷惦记着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