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心敏简直看呆了。此刻的寒昭,像是美丽的雕塑,全身都泛出石质的光芒。冷硬而美丽。
细小的鳞片逐渐显现,在他的双腿上、手臂上、脖颈上、脸颊上泛出细密的光芒,如同鲨鱼一般的银色背鳍撑破衣服,在空气里逐渐舒展出来。寒昭的手指、脚趾之间长出了透明的、偏蓝的蹼,月光被他吞食,进入身体,然后发出光芒。
余心敏不知道寒昭是什么,他此般美丽,简直是上天的杰作。
林子里突然传来脚步声,那明显是人类的脚步声接近了这里。
寒昭忧郁的眼神变得凌厉了起来,他张着嘴,如同在无声的怒吼,像是维护自己地盘的野兽似的,冲着脚步声传来的地方咆哮。
那脚步声暂停了一会,又开始接近。
余心敏心里有种不知怎么言说的预感,那好像是什么非常不好的东西,此刻的夜,涌动着不同寻常的东西。
忽然!一声长长的犬啸声传来,似乎含满了怒气与威胁。那脚步立刻停了,不一会,开始离开。寒昭明显的舒了一口气。他表情放松了下来,看着余心敏:“你,认识?”
余心敏知道他是在说发出那声犬啸的人,便点点头:“恩,是朋友。”
“朋友。”寒昭眼神恍惚,但却似乎完全不担心成渝能够进到这个林子里,他坐到余心敏身侧,如同宝石一般的绿灰色眼眸看着她,眼里也不知含了什么情感,余心敏只觉得非常难受。寒昭的眼神,叫她非常不自在。此时成渝就是她唯一能寄予期望的人。
曲终呢,他在哪里?那个会无意识保护她的人在哪里?
她想起曲终苍白的皮肤、阴郁的表情、手指的骨节、低头时刘海拦住眼睛时像个年幼少年的模样、上课时会轻轻的抖动的腿,和那句“不如不见。”
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曲终只是她人生的过客,她早已明白,可是人类有时候就是那么愚蠢。明明是得不到的东西,却还这样……这样不肯忘怀,万般留恋,能留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寒昭冰冷的手指轻轻的为她擦拭眼泪,他那僵硬的声音已经流畅许多:“为什么,哭?”
“……为得不到与舍不得。”余心敏胡乱的擦了一把眼泪,看着寒昭。
他绿灰色的眼眸还是那么漂亮,忧郁的看着她,好像在忧郁许多许多难以说清的事情,他说:“那样,值得哭。你,哭吧。”
余心敏在她澄澈的眼神里忘记了现在所处的环境,忘记了林子外还在焦急等待的成渝。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崩溃。
我们都曾傻傻的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那个人看不见你,可你,却只看得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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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余心敏睁开眼的瞬间,看到的是坐在床边的成渝。
成渝的样子和往常完全不一样,原本阳光的脸上长出了胡渣,像是突然之间成熟了,他还是围着他最喜欢的那条蓝灰色围巾,可是此时那条围巾却像皱巴巴的海带似的,围在他脖子上。
“成渝?!”余心敏四顾一看,这可不是自己房间么,“我怎么回来了?寒昭呢?哦,就是那个……”
“我知道。”成渝打断了她的话,眼神疲惫。
“你爸爸、妈妈还在医院,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余辰逸已经回自己家了。寒昭在外面坐着,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他不会再逼你成为新娘了。韩音实还是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成渝的样子和平常太不一样,他不再开玩笑,说话,也没有起伏。
“……成渝,你怎么了?”余心敏心里发慌,她想伸手去拉住他。但是成渝闪开了。
“我什么事也没有。”成渝站起来,脸上依旧毫无表情,“我就是想和你说一句话,你不是公主,没有被人无条件一辈子护着宠着的资格。”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含了笑意,一丝嘲讽的笑意。说完以后不等余心敏反应过来就径直走了出去。
余心敏惊慌不已,她从床上慌忙爬起来,被被子绊倒,急忙再次爬起来。匆忙冲出去,成渝却已经潇洒的离去。余心敏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她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吼道:“成渝!”
但是成渝没有回来。
“……你们不能这样的,不能这样啊。你们把我带进这么危险的世界里,又一个个丢下我不管!有意思吗?有意思吗!”余心敏蹲在地上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
有人扶住了她,是韩音实,她轻轻的搂着她,如同一个母亲安慰受伤的孩子。
“这是命。”寒昭轻声叹道。
成渝。
第25章:你看到的,从来不是全部。
成渝离开了,甚至连东西都没有收拾,就直接离开了。余心敏想骗自己成渝只是出门了,可是这真的太难了。
余心敏从来没觉得自己特别能哭,当初念高中的时候,遇到那样的事,连昔罗都为她哭得死去活来,她却还是无所谓的态度。或许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吧,坚强什么的也早就没有了。这次是真的只有一个人了,爸爸妈妈无法帮忙,曲终离开了,成渝也离开了,连昔罗此时也不在身边。
只剩自己一个的感觉真可怕啊。
无数个夜晚做梦梦见自己,在黑暗里徒劳的伸着手,但是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无法握住。
余爸爸已经出院了,虽然手上的石膏还没有拆。余妈妈又一次打开余心敏的卧室门,她看着桌上完全没有动的饭菜叹气。
韩音实有了身份证,被余妈妈送去专门的音乐学校。
寒昭总是整天整天的坐在窗前,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眼里的忧郁日日增多。
然后,就这样过了许多天,这是一个下着雨的早晨,绵绵细雨,昭示着新一年的春天即将来到。余家的门被敲响了。
“笃笃笃”连续的三声。
“谁啊?”余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来,韩音实过去开门。
淅淅沥沥的雨声从门外传来,透明的窗上布满水珠,显得外面的世界如此朦胧而不真实,像色彩鲜艳的画作。
韩音实微微皱眉,像是带有一丝疑惑的回头看余妈妈。余妈妈表情青灰,像是见到了极为吓人的事物。
窗前的寒昭绿灰色的眼眸充满戒备。
“青黎。”门口的人一身尸斑,衣衫褴褛,声调怪异,但是眼神却非常温柔,他轻声的呼喊着余妈妈的名字,“我是来看看心敏的。”
余妈妈眼眶一红:“叔叔。”
门口明显已经不能算是人的少年开心的笑了起来,虽然嘴角歪斜的厉害。
“您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已经有20多年没有见过您了。”余妈妈不敢让那少年进门。她即害怕又开心的看着他。
“淇岸告诉我,心敏可能出事了。我知道你不想再见到我,但是,我还是想来看看心敏。”少年有些拘谨,“你别怕,我就看一眼,说几句话就走,真的。”
余妈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抹了一把脸,把围裙摘下:“跟我来吧,您可能会吓到她。”
那少年垂眸而立,突然他身上的尸斑逐渐淡去,破烂的衣物恢复色彩,脏乱的头发也变得干净清爽了起来。最后,这分明是个笑起来有点害羞的男孩子,不过13、4岁的面目清秀的男孩子。
“我,不想心敏对我有不好的印象。”少年尴尬的笑笑,为自己的变化而感到不好意思。
宋青黎(余妈妈)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眼眶又一次红了,她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憋住即将流出的泪水:“您可真不公平,明明只见过心敏一次,却这么不愿意吓到她。当初,你明明可以不被我发现真相的吧,为什么,为什么……”宋青黎哽咽了一下,“算了,都这么多年了。您跟我来吧。”她欲前行。
少年却叹气:“青黎,我希望你能像以前那样,叫我小叔叔。”
宋青黎再次深吸一口气,眼泪忍不住流下,鼻子通红,她笑:“我现在已经快50岁了。不是那个跟在您身后傻笑的小姑娘了。”
她猛的打开余心敏的卧室门,因为突然涌入的灯光惊醒了窝在床上狼狈至极的余心敏抬眼看来,逆着光,她只能看到一个瘦弱的少年和余妈妈站在门口。
不是成渝也不是曲终。
她苦笑了一下,准备再次缩到床上。此时余妈妈开口了:“心敏,你舅叔爷来看你了。”
“什么?”余心敏几乎以为自己是睡糊涂了。她的眼睛此时适应了灯光,看得见母亲脸上沉重的悲伤。
那少年略微羞涩的笑着:“心敏,我是你舅叔叔,宋雨沉。”
余妈妈退后,将门关上了,一时间房间里又恢复了黑暗。余心敏看不清事物,只见得到少年微微发亮的双眼。
“心敏,我其实,已经死了6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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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妈妈坐在沙发上,曾经以为绝对不会再出现在眼前的过去又一次来临。简直就像是无法逃脱的宿命。
韩音实握住余妈妈的手,就如同一个担心母亲的小女儿:“打电话?爸爸?”
“不用了,打电话叫他回来也没什么用。”余妈妈叹气,“都是躲不掉的。躲不掉的。这些都是刻在血液里的东西。”
寒昭忧郁的眼睛扫过她们两个,好像看到了许多,但是他不肯开口言明,只是担忧的看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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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宋雨沉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满含笑意:“也许不会再见了,心敏,你要珍重啊。”
“心敏怎么样了?”余妈妈有些紧张的看着宋雨沉,“她没被吓到吧?”
“没有。放心吧,你女儿比你知道的也许还要多。”宋雨沉微笑着,“我送了她一件礼物,她很喜欢。我很高兴她喜欢。”他突然看向韩音实,“这个是你收养的孩子吧?”
“恩。”
“我也送她一件礼物好了。”他左手握成拳状,对韩音实说,“过来,孩子。”他的语调老气横秋,让人忘了他的外表明明只有13岁。
韩音实乖乖的伸出手,大而呆滞的眼看着这个陌生人。
“不要轻易使用这个东西哦。”宋雨沉朝她咪眼,就像是在做恶作剧的孩子,“好了,我要走了。”
他走向玄关,门外雨幕依旧。
“这次,我是真的不会再出现了……青黎,你要好好生活啊。毁了你的人生,真的很对不起。”宋雨沉的眼神依旧温柔,像是看穿了尘世,因而温柔,“还有,窗前的那位鲛人,是时候自己去改变了。”
他不再管宋青黎忧伤的面容,不管寒昭惊愕的神情,渐渐走入雨幕。
水珠敲打在他身上,他好像笑了,在雨幕中放声大笑。此时世界在歌唱,你听,“哗哗哗”“滴答滴答”……不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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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妈妈再一次推开门。
余心敏坐在床上,微笑的看着她,神情已经不再颓丧:“妈妈,过来坐。”
余妈妈舒了一口气,慈爱的看着她的女儿。这个好像不久前还不会走路,但是如今已经长大了的女儿。
“妈妈,你给我说说舅爷爷的事呗。”余心敏握着她的手。
“有什么好说的啦。”余妈妈无奈的笑着,“不就是那样。”
“恩……就先从为什么舅叔爷能死而复生说起吧。”余心敏在这许久许久的颓废中醒悟过来,双眼不再迷惘,但是也不再同以往一样。
余妈妈低头思考了一下,斟酌着开口:“……你知道执灯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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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依旧在下。少年宋雨沉很是享受在雨中的行走。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西园小区,相反,他在小区内缓步行走,眼光沉静的四处搜寻着什么。
他一直走啊走啊,走到了西园小区的一处荒地,这里荒草遍布,有许多隆起的小包,里面全部埋葬着受尽折磨的小狗。
他笑了:“成渝吗?我是宋雨沉,关悦哥哥的朋友。”
他的话音刚落地,一只灰扑扑的狗从草丛后绕了出来,原本雪白的毛色已经看不出原样了。明明是最为英武的犬类,此时却像是一只丧家之犬。他绿色的眼睛里写满无奈。
“辛苦了,我来带你离开。之后我会带你回家。”宋雨沉将这只狼狈的狗抱在怀里,“幸好你还不算重。”他笑。动作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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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昭飞快的在雨中奔跑,跑过一条又一条公路,跑过山丘,跑过湖泊,直到到达山洞。
“云烟处”三个字已经斑驳不堪。因为下雨的缘故,黑色的湖水被绿色冲开。
他看着这个被雨水冲淡了恶臭的曾经美丽无比的地方,宝石一般的眼睛里充满愧疚。突然,他开始放声大哭。雨声也掩盖不了这般凄厉的哭声。这声音传得太远,连远处的山也传来了回音。好像有无数人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哭得声嘶力竭。
谁能帮帮我?谁能救救我们的族群?谁能救救我们的家?
他身上满布银色的鳞片,漂亮的银白色鳍被雨幕洗涮。
谁能帮帮我?谁能救救我们的族群?谁能救救我们的家?
谁能帮帮我?谁能救救我们的族群?谁能救救我们的家?
第九个故事,也许已完,或许,仍在进行。
第十个故事。
很小的时候看一部电视剧,是讲僵尸的。里面一个僵尸说:自从成为了僵尸,突然觉得世界全部展现在了眼前,一切都是豁然开朗。为人的时候受到的限制,也不复存在,就好像突然长出了翅膀,整个天空都是我的天下。
一直很想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样的。那样的,迥然不同于渺小人类的思维与世界。全新的,完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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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雨沉来访的第二天早上,姨婆来了。她穿的是一件米黄色衬衫和藏青色长裙,衬衫衣角绣了暗红色的精巧蜻蜓。手里提了一个小小的皮箱子。
“我来带心敏离开。”姨婆笑容优雅,银白的发丝整整齐齐的挽成发髻在耳后。
这天余爸爸没有去上班,夫妻两个人看着姨婆,脸色苍白。
“我会把她培养得很好的。”姨婆依旧是笑,她脸色总是带着这样的笑,温和的、优雅的、令人厌恶的。
“老实说吧姑姑,你打我们家心敏的主意多久了?”余妈妈宋青黎的表情黯然,她明白,已经没有办法阻止事情的发生了。
“……实在要说的话,从心敏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吧。”姨婆微笑,“本来我并不想找家里的人,但是心敏实在是太合适了,这么多年,除了初晴,我从没见过谁还能这么适合接手我的工作。”
“初晴?!”余爸爸突然跳了起来,“你之前在打初晴的主意?!”
“对啊。那女孩资质真的很高,又是难得的出生在鬼月。要不是后来打仗,乱七八糟的,初晴被国民党带去了台湾。现在你们也不会为了心敏这么伤心。”
“……你说的这是人话吗?!初晴是你侄女!心敏是你侄孙女!”余爸爸气的发抖。
“哈,我这是在帮她们,你们永远不会理解,我所能看到的东西,我所体会到的世界。”姨婆的苍老的脸上简直泛出光彩。
“我们一点也不想知道。”余妈妈脸上是难以言说的表情,“不管你给了她什么,她一样还是要生老病死,和你一样,不是吗?你能做到的,根本少的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