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把握吗？要是不小心对邵孟源说溜嘴，后果会怎样你自己应该心里有数吧？」
「……我知道。」
啊啊，好不甘心……可是也只能照他说的话去做了。
对着颜书浚转身离去的背影，孙伯仁压低声量，明确地做出回应。
「我会努力做好准备的，就拜托你了。」
＊＊＊＊＊＊
「长官，有客人在等您。是科学委员会的人。」
「——欸？」
好不容易结束冗长的会议，一般人想要的应该是片刻的休息个十分钟，而不是马上又要见客才对。
听见坐在入口处座位的职员这么说，回到办公室的孙伯仁才忽然发现，平时总保持着只有两、三个人出入幅度的办公室，不知怎地，忽然多出了一票人。
而且很明显的是在孙伯仁出现以后，她们才突然开始故作忙碌，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做什么。
微笑着回应隔壁办公室助理的招呼，尽管搞不清楚她们为什么出现在此处，孙伯仁还是没有多问，就一直线地朝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实在太累了，如果现在可以躺下，孙伯仁一定会马上闭上眼睛，但不巧的是，正好有客人。
这两天下了班就忙着阅读和科学委员会以及邵孟源相关的资料，而且昨天只在天亮前稍微眯了一下，进办公室以后又临时被叫去开会……疲累地回顾从昨天到现在的一切，孙伯仁掩住嘴，打了个巨大的呵欠。
不过麻烦的是邵孟源这个人的文字资料是不少，照片却没半张；据颜书浚的说法是他虽然长得人模人样，却很讨厌拍照——好在早上和助理确认过，今天邵孟源没有提出要过来办公室的申请，恐怕是工作太忙所以派其他人过来吧。
毫无危机感地想着不晓得来的是谁，孙伯仁走进自己的办公区，嘴里的「不好意思」才说了一半，发现来客正坐在沙发上正打着瞌睡，他连忙以最快速度噤声。
原以为来的会是平常和行政官厅接洽的职员，结果出乎意料的是个穿着灰色大衣和同色调长裤，面容娇好的女性。
她像是已经等很久了，正双手抱胸、用像是在电车上打盹的姿势熟睡着。
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的幅度而摇动，白瓷般的肌肤配上亚麻色的半长发，鼻梁上挂着看起来度数不浅的银色方框眼镜——简直就是活脱脱的二次元人物变成立体化、坐在自己面前。
真是个美人……短时间内只挤得出这种贫乏的感想，原本想倒杯热茶又怕吵醒对方，孙伯仁只能拿起放在桌边的茶，咕噜噜地喝掉大半杯。
临出门前泡的绿茶已经冷掉很久，茶叶浸泡太久的苦味，让孙伯仁微微皱起了眉头。
想起自己刚回办公室时众人奇怪的态度，孙伯仁这才恍然大悟，她们应该都是来看这位美人的。
——也难怪，来了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虽然有些疑惑为什么来围观的都是女生，照理说应该是男生来看才对；但心思很快被未完成的公事给吸走，孙伯仁于是轻手轻脚的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然后掀起休眠中的笔电。
室内应该只有掀起笔电上盖的「咯」一声而已，坐在沙发上的女性却忽然像被什么惊醒似的动了动身子，然后缓缓的睁开了镜片下的双眼。
「对不起，你等很久了吗？」也没想到竟然这样就把人给吵醒了，孙伯仁连忙站起身，挤出职业笑容。「请问——」
对方应该有听到孙伯仁的招呼，但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却愣愣的没半点反应。
然后，她忽然动了动嘴唇，发出像是还没睡醒的平板声音。
「……学长？」
「哈？」
以为自己疲劳过度产生幻听，孙伯仁莫名其妙的转过脸，看了看背后。
单独隔开的办公区里，除了自己和那名女性之外，根本就没有第三个人在。
被斜阳照亮的桌面忽然被浅浅的阴影遮盖，猛一回头，孙伯仁赫然发现，刚刚还坐在沙发那边的女性，已经走到自己一伸手就可以碰到的距离内。
妈啊，这个人好高——按捺住差点爆出口的惨叫，孙伯仁故作镇定的假装要拿茶杯。
「怎、怎么了吗？」
「你才怎么了咧？态度好奇怪。」
没想到对方一边说一边靠得更近，脸颊倏地刷红，孙伯仁险些把手里的茶杯打翻在电脑上。
——糟糕，难道她认识孙先生？可是手机里根本没几个女生的电话呀？而且要是电话簿里有照片的话我不可能认不出来——
脑袋还在混乱的空转，室内忽然响起推门的声音，和轻快的一声「嗨」。
到目前为止，会以这么自然的态度进门的人，也只有颜书浚而已。他似乎是直接从会议室过来的，手上提了装点心的纸盒，腋下还夹着公文封。
看见颜书浚推门进来，孙伯仁差点就要无声的喊出「救命」了，却发现他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径自就和客人打起招呼。
「邵先生好久不见，没等太久吧？」
因为颜书浚就站在门边不动，原本面对孙伯仁的女性，很自然地跟着转过了身子。
「怎么会没有，我等到都睡着了。」
「你都没变，一有机会就可以马上睡着。」露出和善的笑容，颜书浚以彼此很熟的态度闲话家常起来。「开发小组这么忙吗？最近科学委员会应该没什么事吧？」
好像想起自己的来意了，她以一点都不像女孩子的动作，夸张的一扬手。
「有事有事，学长那个不良用语牌啊——」
完全被晾在一边，搞不清楚状况的孙伯仁于是默默地坐下，把茶杯移到就算翻倒也不会波及电脑的位置，然后一口气将剩下的茶喝光。
不仔细看还没察觉，那个和颜书浚谈笑风生的「女性」，身体的线条似乎不怎么柔软，而且——
邵先生？开发小组？科学委员会？
把颜书浚话里的片段组合起来，不自觉地推了推眼镜，孙伯仁忽然发现，那个一直以为是「她」的人……脖子上有喉结。
瞬间感到天旋地转，到底是因为这两日的过劳，还是因为事实太过残酷，孙伯仁已经搞不清楚了。
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收到邮件的振动音，孙伯仁偷偷将手机拉出一角，然后从外萤幕发现，是颜书浚在不久前传来的简讯。
简讯内容，只有「那个人是邵孟源」几个字而已。
尽量动作自然地把手机塞回口袋，孙伯仁深呼吸一口，无比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像快要缺氧般的招呼声。
「……阿、源？」
第三章
在孙伯仁的认知里，邵孟源应该和孙伯仁同年，但生日日期正好落在下个学年。
也就是说，这个人已经年近三十了，不过笑起来的摸样却像个美少女……正确的说，是像个少年似的。
「——那你们慢慢谈，我回办公室了。」
还在想着该怎么借故让颜书浚留下，谁知道话都还没出口，颜书浚已经摆出要走人的态势，这下子准备好的借口全部被堵在嘴里，孙伯仁只能欲哭无泪地向颜书浚投以求救的视线。
没想到的是，颜书浚虽然望了自己一眼，却不只像是没看到那悲惨的脸色，还满脸笑容地将手上的纸盒举起来晃了晃。
「孙伯仁，你忘记拿刚刚开会的点心，我顺便帮你带来了。」
「……啊，谢谢。」
故作镇定的看着他信步朝办公桌走来，孙伯仁视线一晃，忽然听见颜书浚在放下纸盒的瞬间，将音量压到极低，飞快地朝自己扔下一句话。
「记住，跟平常一样就行了。」
然后，颜书浚就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连话都没多说一句。
门轻轻地被带上，知道已经来不及也没机会问颜书浚何谓「跟平常一样」了，但照这样看来，和对方装熟准没错。孙伯仁于是抓起装满点心的纸盒，大步走向休息区。
桌前的热茶早已凉掉，邵孟源还是毫不在意地执起茶杯。在正对客人位置的沙发坐下，孙伯仁一边压平西装外套的皱褶、一边偷偷观察起对方。
仔细看才发现，邵孟源的瞳孔和他的发色相同，是接近亚麻色的浅色。睡着的时候还看不出来，其实他整个人环绕着一股慵懒的气质，连拿杯子的动作都很悠然，感觉上就是个家世良好的少爷。
不过他一开口，那仿佛年轻学生间互开玩笑的轻浮口气，又让孙伯仁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该不会其实完全不准——
「哎呀学长，你运气真好，正好遇到我加班，要是今天加班的是别人，你就惨啦。」
「就是啊，哈哈。」
不知道是遇到其他人比较惨，还是遇到孙伯仁为数不多的熟人比较惨，尴尬地陪笑着，孙伯仁顺手撕开纸盒封口处的贴纸。
「你来得正好，这些是下午开会的点心，不嫌弃的话请用。」
「对喔，学长你讨厌甜的嘛。那我就不客气了。」
虽然疲累的时候和起司蛋卷比起来孙伯仁更想吃抹茶慕斯，但想到现在自己扮演的角色，也只能选择完全无视内心的渴望。
把手边的小蛋糕吃完精神似乎好一些了，邵孟源清清喉咙，正经八百地整肃起脸上的表情。
「学长，我就直说了，你原本用的那块不良用语牌——」
「啊，等等。」
慌乱地摇摇手，孙伯仁低头看向挂在胸口的不良用语牌，然后听见邵孟源毫不在意的笑声。
「没关系的，你不放心的话，就关机吧。」
反射性的问了句「可以吗」，结果这次邵孟源笑得更灿烂了。
「当然可以啦，『牵涉机密事项则得以回避』不是吗。」
——机密事项？你应该只是来告诉我抓不到讯号的原因而已吧，什么时候变成机密事项了？
心中疑问不绝，但既然邵孟源都这么说了那就应该没错。于是，孙伯仁照着使用说明，将不良用语牌的电源关掉。
「好，首先我要向你报告现在的情况。」
从放在脚边的背包里拿出整叠的资料，邵孟源翻过几页，大略看了看。
「首先是星期六那天，卫星定位系统抓不到你戴的那块牌子。这件事在警察局那边向我们通报的内容里面有提到。」
「……嗯。」
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浏览着用黑色长尾夹夹起的资料，邵孟源抬起脸，向孙伯仁勾起微笑。
「后来还是怎么抓都抓不到从牌子那一端发出来的讯号，所以我们就把它强制断电了。」
「——欸？」
像是对孙伯仁会如此惊讶毫不感到意外，邵孟源推推眼镜，简明扼要的说了下去。
「这么说有点失礼啦，不过我想先确定，那块牌子是不是有遭遇过一些破坏行为。当然不是说不小心摔到或是撞到之类的，是更严重的破坏。」
反射性地应了句「怎么可能」，看邵孟源似乎接受了自己的说法，孙伯仁暗自松了口气。
——当然，孙伯仁不知道想过几次，像是登山的时候不小心把不良用语牌往山沟里面丢，或是烤肉的时候不小心让它掉到溪里放水流走之类不可能的计划；可是这些事和颜书浚一起笑笑就算了，现在可不能随便出口。
「然后我们调查以后发现，同样的状况之前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只是因为没有接到通报，所以就没有注意到。」
似乎是告一段落了，邵孟源把大约有三公分厚的资料往沙发上一摆，朝着孙伯仁伸出手。
「所以呢，学长，我们现在已经完全把那块牌子的电源和连线都切断了，它对你也没用了嘛，请你把它交给我们处理。」
「处理？」
面对孙伯仁的疑问，邵孟源满脸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颊。
「就是要检查呀，检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状况啦。不瞒你说，这么重大的凸槌从来没发生过哪。」
「不会吧，你们不是常常凸槌吗，像最近那个火车关灯器……」
不是孙伯仁刻意要吐槽，实在是照这几日做的功课来看，如果新闻内容和档案资料没有错误的话，总督府直属的科学委员会专门出一些似乎很为国为民，可是实质上却相当无用的发明。
像是因为民众投书抗议公用运输设备车厢内的照明太过耗电，于是科学委员会对此开发了随日光照度而自行调整照明亮度的机器，结果反而因此耗损更多的电力……其他还有很多笨到让人摇头的发明不胜枚举。
「等等学长，」原本只是想缓和气氛的，结果邵孟源竟然面有难色的皱起脸。「你、你应该知道，那些不是重点啊！」
捕捉到邵孟源话里的的弦外之音，这些日子以来的谨慎习性让孙伯仁不自觉的绷起了神经。
——孙伯仁「应该知道」的事，「那些不是重点」。
「……阿源，我希望你老实告诉我。」
「什么？」
「只是报告的话，随便谁来做都可以。」指尖在膝盖上敲了敲，孙伯仁直直看向双手抱胸望着自己的邵孟源。「为什么是由你来？你们那边还不至于人手不足吧。」
露出像在说「啊，你有想到的话就好办事了」的轻松表情，邵孟源点了点下巴。
「因为是你，我才说的喔？接下来要说的话请你别告诉任何人。」
反射性地做出承诺后，邵孟源清亮的声音，从孙伯仁正前方传了过来。
「其实，没有精密仪器的话根本没办法破坏不良用语牌，所以我们现在是朝向可能是故障这方面去思考。那东西要是故障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猜得到吧。」
「我不知道，开会的时候也没听说过。」
有些意外会从邵孟源这个局内人嘴里听到「故障」两字，毕竟孙伯仁知道的，只有科学委员会成立以来，虽然会做一些和实用二字相去甚远，或根本是笑话的东西，却从来没做过缺陷品或故障品这类响亮的宣传词而已。
「最坏的情况，有可能会……」思索了几秒，邵孟源终于开口。「用你们文科也能了解的说法来解释，就是电磁辐射外泄。所以呢，希望你能够到我们那边的附设医院进行精密检查。」
坦白说，孙伯仁并不觉得自己是特别热血或如何为人着想的类型，但那些话的内容实在让人无法保持沉默。他按捺住想拍桌的冲动，挑起眉毛。
「需要去医院检查的程度？你们把这么危险的东西让那些学生跟公务员戴在身上啊？」
「我们一向都只是负责做出长官要求的东西。」拿起茶又喝了一口，邵孟源轻声细语的回话。「至于那东西危不危险，就不是我们过问的范围。」
——长官要求的东西。
恍然大悟难怪邵孟源会要求保密，想到这下子还真是作茧自缚，孙伯仁就忍不住苦笑的冲动。
拿起刚刚看过的资料，邵孟源翻开印满表格的中间页数，然后将它摊在茶几上朝孙伯仁解说起来。
「我们评估过，它第一次漏失讯号，是在你刚戴上不良用语牌之后，大约间隔三小时左右的事。之后就是不定时的搜寻不到讯号，总计有四十四次。」
「……好不吉利的数字。」
「你每天上班时间都把它戴在身上，如果发生我们最担心的辐射外泄，你大约再戴一个星期左右，就会达到……」
不晓得看到了什么，邵孟源忽然将文件一次翻过好几页，然后尴尬地伸手撩起浏海。
「不，没事，学长你放心，看你现在的状况大概也可以知道，基本上应该是没事，检查只是图个心安而已。」
「……是让科学委员会心安，还是让我心安啊？」
明知道邵孟源或许根本不是自愿来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孙伯仁还是忍不住挖苦了一句。
结果此话一出，邵孟源脸上的表情顿时更加凝重。
手指在方框眼镜的边缘摸了又摸，半晌他终于像是决定了轻重缓急似地，再度正眼瞧向孙伯仁。
「学长，你戴着这张牌子的期间，应该跟不少人接触过吧。」